第72章
時下沒有預備黨員一說, 提交申請材料, 組織審核通過,開大會宣誓之後,直接就是正式黨員。
要說傅冉思想多積極, 倒也沒有, 只是恰好鑽了空子。
裁縫鋪好賴是合作經營,哪能沒個向組織靠攏的人, 傅冉又是杜師傅的手藝傳承人,幾乎沒啥懸念,就成了正式黨員。
臨近除夕,傅冉和其他手工藝行當的同志一塊去革委會宣了誓,再將戶口本、糧本、文化程度證明表等一併上交,政審結束之後,她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傅幹事!
傅冉別的體會沒有,最大的體會是, 工資多了, 領的票據種類也變多了...
拋開兩成股份不談,傅冉原先工資是二十二塊五,糧食指標二十九斤, 細糧佔兩斤,除此之外, 還有一斤肉票,二兩油票,和一寸布票, 其他像工業劵、糖票、電影票、洗澡票,都是國營大廠職工才有的福利,她們裁縫鋪摸也摸不著。
升干之後,傅冉由原先的一級技工工資,改為行政二十五級工資,增到三十八塊六不說,糧食指標也有了變動,三十三斤半,細糧佔三斤,肉票調到一斤半,油票三兩,布票還是原先的一寸,不過卻多了四張工業劵。
像糖票、電影票、洗澡票這樣的福利,她也發了!
對著一疊花花綠綠票據,傅冉頓覺腰桿子挺得更直,如果不是肚裡揣個娃,走路都能呼呼帶風。
走在大馬路上,百貨商店、副食品店、糧站、燃料站,都相繼貼出佈告。
「春節期間供應大米兩斤!」
「勞動布不要票,售完為止!」
「豬皮鞋憑糧本排隊購買,十塊一雙!」
「......」
到處人滿為患!
傅冉挺著肚子不方便擠,只能派萬歲衝鋒陷陣,自己跟在後頭指揮。
「三哥,記得秤奶糖,妞妞愛吃!」
「有奶粉,買罐奶粉,姐奶水不夠,買了給羊羔衝著喝!」
「勞動布不要票,買幾尺,我給奶做件罩衫!」
不得不說,小皇后要是話匣子打開,也是夠絮叨。
這些衝鋒陷陣的雜活本該是順公公張姑姑之類的太監宮女做的,眼下落到萬歲頭上,萬歲難免臭臉,起先還聽話的去跟人擠,到後邊乾脆把傅冉的話當成耳旁風,賭氣似的杵那兒半天不挪步。
這副死樣子,傅冉也來了氣兒,往他後背上擰了一下。
顏冬青回頭瞪她,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憑什麼。」
憑什麼讓他幹這些。
提起這個,傅冉抬抬下巴,頗有幾分驕傲:「憑我是干事。」
顏冬青嗤之以鼻,低聲道:「小衙役而已。」
傅冉氣結,跺了跺腳,拍著肚子道:「憑我給您懷了一個,快點過去呀,奶糖都快被搶光了!」
「......」
理由夠好使,顏冬青沒可奈何擠進人群。
這年月,大傢伙兒過多了苦日子,就巴望著過年,積攢了一年的家用,誰也不扣扣索索,供應啥就買啥,因為時下有個不成文的說法,過年苦,年年苦,過年吃得飽,來年收成好!
趕在過年前一天,傅冉跟顏冬青回了趟娘家送禮,除了吃得用得,傅冉塞給徐蘭英二十塊錢。
二十塊錢可不是小數目,徐蘭英瞪她:「家底子都給我,不過日子啦!」
說話間,留五塊錢裝兜裡,剩下讓傅冉拿回去:「等生了娃,花錢的處多著呢,明年三月份就該生了吧。」
「應該是。」傅冉也算不清,還是廖娟給算的,說在三月中旬的樣子。
想到大閨女那岔子事兒,徐蘭英心有餘悸,叮囑道:「精著點兒,等快生了,早點跟我說,回頭我去看著!」
傅冉心下感動,哎了聲,半開玩笑道:「您去了也不能幫我生啊。」
徐蘭英抬手戳她額頭:「女婿擱外邊,我估摸著急趕都趕不回來,你公婆好歸好,總歸沒親老娘在跟前牢靠。」
娘倆一個在灶台上,一個坐爐灶前,七扯八拉說了好些。
徐蘭英突然道:「年前你爹回了趟鄉下,聽人說大丫處上對象了,這事你知道不?」
傅冉茫然搖頭,自打上回她聽到王桂香罵大丫惦記顏冬青之後,估計是有些尷尬,大丫跟她就沒那麼親厚了。
「跟誰處上了?男同志家是哪的?」
應該不是礦上工友,要是的話,早就傳開了。
徐蘭英一時也沒想起來,揚聲問傅向前:「孩他爹,大丫那對象叫啥來著?」
傅向前也給忘了,倒是賀寡婦好記性:「那娃叫二柱,劉溝子鄉的,聽說家裡頭光景還成,要是成了,大丫過去不得吃苦頭。」
傅冉笑:「娘您忘了?劉二柱還給咱家送過糧呢!」
她對劉二柱印象好,是個踏實的小夥兒,跟高雪梅確實不大合適,但跟大丫脾性差不多,倒是登對。
哪知私底下顏冬青卻道:「二柱適合更好的姑娘。」
傅冉抬眼瞧他:「三哥,你對大丫意見挺大啊。」
顏冬青無奈搖頭,在他看來,劉二柱為人踏實,但不乏魄力,大丫老實不錯,只是太小家子氣,難登場面。
不過別人怎樣,他也不會摻和。
熱熱鬧鬧過完春節。
年後大丫領劉二柱來城裡一趟,算是帶給大傢伙兒看看。
徐蘭英雖然不喜歡王桂香,但對大丫姐弟幾個倒是客氣,想著侄女頭回把對象領來,徐蘭英也不扣索,把年前醃的臘肉從缸裡撈了出來,蒸了大米飯,又讓傅聲去喊傅冉和顏冬青。
都是相熟的,劉二柱瞧見傅冉和顏冬青,騰地就紅了臉,直撓頭。
大丫也好不到哪兒,低著頭,手指頭扣著罩衫下襬,差不點沒把罩衫扣出個洞。
大傢伙兒也都瞧出這兩人害臊,就沒再打趣,只有傅聲這個沒眼見的,大聲問大丫:「姐,你跟柱子哥,你倆咋好上的啊?」
到這年,傅聲已經十四了,開竅早的,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只是這娃還跟小時候差不多,沒長大似的,光惦記著吃,說起話來也咋咋忽忽不著調兒。
他這一盤問,差不點讓兩人臊得鑽地洞。
劉二柱倒老實,磕磕巴巴道:「你姐回鄉下,俺碰上過幾趟...」
傅聲恍然道:「原來是送姐送出了邪乎念頭...」
說著,他又哥兩好似的摟上顏冬青肩膀:「我以為你跟他一樣,成天圍著我姐打轉,就跟蛆見到屎殼郎似的。」
蛆見到屎殼郎...
一屋子的哄笑。
顏冬青咳一聲,把他肩上的手拍開,原本打算給小舅子五毛壓歲錢,眼下也歇了念頭。
「親沒親?」
「有沒偷摸拉小手?」
「.....」
傅聲一連串的拷問,劉二柱緊張的滿頭汗,徹底說不出話了。
雖說大丫成天做粗活,手掌裡磨出了老繭,但姑娘的手到底和男人不一樣,劉二柱只摸過一次,還是兩人一道回鄉的時候,他拉她上馬車。
劉二柱算是大小伙兒了,已經二十出頭,農村差不多大的,早就三兩個娃滿地跑,連比他小的兩個兄弟年都相繼結了婚。
他對大丫也說不上啥喜歡,就是覺得跟這姑娘有話談,多數時候還有些相憐之感,時間長了,也就處上了。
大丫的感覺跟劉二柱差不多,要說喜歡...大丫偷偷瞧了眼給傅冉盛疙瘩湯的顏冬青,擱心裡嘆口氣。
下午回鄉,劉二柱坐車轅上趕馬車,大丫沒好意思跟他並排坐,而是坐在了拖斗裡。
盯著劉二柱寬實的後背瞧了會兒,大丫抿抿嘴道:「柱子哥,俺娘問你家啥時候定親。」
劉二柱回頭,笑得憨厚:「年前俺家小兄弟才結過婚,家裡手頭緊,俺娘說再湊湊錢,不能叫你難看。」
聞言,大丫笑了,往他跟前靠靠:「俺不要太多定錢,差不多就成了,俺跟你過日子,不圖你家給俺多少錢。」
劉二柱嘿嘿笑,聽得窩心:「成,俺回家就跟爹娘商量,咱們盡快定下結婚,等結了婚,你就別來城裡幹活了,掙不了幾個錢,還受氣,在家給俺生幾個娃,俺養你們娘幾個。」
「亂說話,誰要給你生幾個娃吶!」大丫抿嘴笑,側身避開他打量,心裡頭卻無端生出一種踏實感。
顏冬青對她來說,是百貨商店櫃檯裡的手錶,只能看,不能碰,眼前這個男人長得雖然不及顏冬青,但卻待她很好,是她長這麼大從沒體會過的好,大丫也不知道啥樣叫好命,只是有種感覺,給眼前這個男人做媳婦兒,她肯定不會吃虧。
......
年初三過去,這個年就算過完,陝中那邊,張志祥老早就拍電報催了,顏冬青再捨不得也得走。
倒是傅冉,這回很體貼,沒纏著不讓走,忙忙活活的給顏冬青收拾行囊,叮囑他多穿點,那邊還冷著。
顏冬青坐在書桌前看她收拾東西,最後在她經過時,忍不住的從後抱住,長胳膊鬆鬆圈住大肚子,撫摸了幾下,嘆嘆氣道:「朕開始後悔,不該讓你現在生。」
傅冉轉頭道,遞給他安心的眼神:「您就放心吧,娘說了,是個女人都得經這遭,早生晚生躲不掉,再說...臣妾現在可是個幹事,厲害著呢。」
顏冬青哂笑:「行行,傅幹事最厲害。」
嘴上這麼說,厲害的傅幹事在她的萬歲走了之後,還是偷偷抹起了淚,巴望著萬歲早點回來。
可日子還得照常過,開春之後,傅冉的肚子越來越大,一副隨時要生的架勢。
礦上生過娃的女同志瞧見了,總要問一句:「可別是雙胞胎吶!」
時下醫療水平有限,還沒法查出懷幾個,傅冉也覺得她肚子太大了,顏冬雪懷小羊羔那會兒都沒這麼大。
兒子不在,廖娟少不得要多顧著兒媳婦,就怕這個節骨眼上有啥閃失,她也發愁:「這要真懷上兩個,可咋整吶!」
倒不是廖娟不喜歡孫子孫女,再喜歡也得要兒媳婦有命生呀!
原先礦上也有工友懷上兩個娃,還是對龍鳳胎,原本是大喜事兒,哪知道還沒出月子,娃就全夭了,那工友約莫是傷了身子,到現在都沒再懷上。
怕傅冉壓力大,廖娟沒敢和她說,自個唉聲嘆氣的,到晚上睡覺都不安穩。
顏立本寬慰她:「怕也沒用,誰還瞧見小冉到底懷幾個不成?興許也就一個,只是娃太大而已。」
「甭管哪樣,都不是啥好事!」廖娟白他:「你個大老爺們,懂啥?」
顏立本悻悻的,不敢吱聲了。
眼見就進到三月份,可苦了傅冉,在裁縫鋪做活不說,回家還得做活,洗衣裳,拾掇屋子,買糧買菜,廖娟把她使喚的團團轉,不知道得還以為她受了虐待!
其實廖娟是怕她生不下來,硬勸她做活的。
「娘是過來人,這節骨眼上,越懶越遭罪,我聽你高大娘說,鄉下媳婦好些都是在地裡就把娃生了,臍帶一剪,還不耽誤繼續做活!」
傅冉苦哈哈的:「娘,要不我去鄉下種幾天地?」
廖娟拍大腿笑:「不用,家裡有啥活,你全給做了就成!」
約莫真是做活起了用,還沒到月中呢,傅冉就生了,肚痛那會兒,她正洗著滿大盆的髒衣裳,冷不丁羊水順著褲腿流一地,嚇得她大聲喊娘。
雖說日子提前了,好在大人都在,該準備的也都備好了。
顏立本慌不迭的去礦上借架子車,順道知會親家一聲。
有傅燕的先例在,徐蘭英衝在前頭,緊趕慢趕跑到顏家,見閨女咬著嘴唇滿頭大汗,臉也發白,不由得心疼。
「冬雪她娘,擱哪生啊,該不是擱家裡?」
廖娟急道:「擱啥擱呀,我可不會給人接生娃!」
還用說嗎,寧可花點錢送醫院,好賴能放心些!
很快,架子車推過來,傅冉強撐肚痛著坐上,兩家子急急忙忙往職工醫院去。
廖娟扶著傅冉的身子,察覺到她渾身輕顫,額上全是冷汗,不由心疼道:「疼就叫出聲,沒誰笑話,別硬忍著。」
傅冉搖搖頭,沒說話,其實好想哭,她想萬歲了,怕一張嘴就哭出聲。
到底是親老娘,見她這副樣兒,徐蘭英道:「跟冬青說了不?」
話音才落,傅冉嗚咽一聲就哭了出來。
「哪來得及說吶,說了也趕不回來,先趕緊送醫院再說。」廖娟心裡也發酸,趕緊摸出手帕給兒媳婦擦擦淚。
顏立本嘆嘆氣,把兒媳婦送到醫院,叮囑親家看著,他自個跑到廠委,用廠委的電話撥通陝中鐵建廠,說找顏冬青。
顏冬青眼皮子跳一天了,工友來喊的時候,他扔了手套就往廠委跑,氣喘吁吁從廠長手裡接過電話,才說一聲,就聽電話那頭顏立本劈頭蓋臉道:「你媳婦兒生了,甭管啥娃,趕緊回來!」
「怎麼現在就生了?」
「去醫院沒有?」
「疼不疼?」
一連串問大堆,顏立本太陽穴突突跳,衝他吼道:「我咋知道疼不疼!」
說完,砰地掛下電話。
顏冬青還緊抓著話筒,沒回過神,這種情況讓他措手不及,也讓他生出幾分無力感,隔這麼遠的距離,即便他現在插翅飛回去,都沒法陪著他的小皇后。
他口口聲聲為大魏子民,又何嘗為小皇后肚裡的太子考慮過。
通往南州的火車早已經路過陝中,顏冬青沒辦法,只能轉火車趕回,靠在火車座椅裡,閉上眼,卻怎麼也睡不著,耳邊總是有斷斷續續的啼哭聲,若有似無,忽遠忽近。
火車緩慢而悠長的哐當,顏冬青耐心早耗得一乾二淨,一張臉陰得跟什麼似的,哐當一天一夜,總算在早上六點多時在南州城停靠。
顏冬青下了火車,哪也沒去,直奔礦區職工醫院,昏頭昏腦的往裡亂衝,剛好撞上來送飯的廖娟。
「回了啊,啥時候到的?」
顏冬青似沒聽見廖娟問話,一邊往醫院走一邊問:「什麼時候生的?人呢?」
提起這個,廖娟止不住的樂呵:「人好著呢!生了個男娃!七斤六兩呢!」
哪知顏冬青非但沒喜色,還聽得直皺眉,不大滿意道:「這麼重,是豬妖嗎。」
豈不是要累壞他的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