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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接過紙巾的時候,明顯感到前座的關慧良狠狠瞪了雷子一眼。
他下車,走向低矮的鐵皮房,門半掩著,裡頭又髒又悶,有污濁的臭氣,床上躺著一個裹毛巾被的女人,黃隊看見他,急急囑咐兩句就要走,李成把字條往男孩兒面前一遞:“工作,開車那老闆給的。”
男孩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大眼睛眨了眨,臉騰地紅了:“啊……”他接住紙條,仔仔細細地看,然後小心地揣到兜裡,“謝謝哥。”
“雷子人真不錯,”黃隊咂了下嘴,“以前在號兒裡就是,人好,還講義氣,那時候總叫他到醫務室幫忙……”
“那個……”男孩兒唐突地插話,“老闆是姓雷嗎?”他把嘴唇抿了又抿,“打這個電話就能找著他?”
李成斜著眼看他,說煩吧,又挺可憐,說可憐吧,還真他媽髒,他扭過頭,推著黃隊的肩膀出去了。
上車的時候氣氛有點怪,關慧良的臉特別紅,胳膊肘撐在車窗上,食指關節緊緊抵著嘴唇,眼睛疏離地往外看,眉梢間卻有些笑意。
傻子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雷子卻一點也不害臊,灑脫地打著方向盤,大大方方地說:“黃哥,我給你扔八緯路路口了啊。”
黃隊在八緯路路口下車,後座上就剩下李成一個人,走的是民主路,在勝利廣場一過的丁字路口,他放下車窗,指著路東一片西班牙風格的高級住宅區:“哎雷總,你家是不是就那棟樓?”
赭石色的磨砂外牆,觀景電梯落地窗,他說的是其中最高那一座,“啟力名璽一號”,中心區有名的地標豪宅。
雷子隨便“嗯”一聲,算是回答,李成笑著說:“那你到世貿就繞路了,”他升上窗子,“道邊幫我停一下就行。”
雷子不跟他客氣,撥轉向的無名指已經抬起來,李成忽然又說:“哎我肚子不太舒服,”他很抱歉地皺著臉,“雷總,借你家廁所用一下,方便嗎?”
第一次,雷子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很准、很有力,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也是個坐過牢的殺人犯。李成自若地靠在那兒,裝作難受的樣子,右手在外套兜裡反復擺弄一個金屬體,紐扣大小,一面有NdFeB一類的磁性塗層。
捷豹緩緩滑入停車位,幾步之外就是對應單元的電梯門,雷子和關慧良先後下車,默契地肩並著肩,驗證指紋走進電梯。
李成在他們身後,關慧良一直沒和他有視線交流,像是心虛,又仿佛是不屑,從電梯的金屬門上,李成把他看得清楚,纖細的修身西裝,明星一樣時髦姿整的髮型,左手無名指上戴一個白金戒指,還有那股香氣,和雷子身上的如出一轍。
他已經知道他們是什麼了。
電梯來到頂層,狹長的走廊上只有一扇門,同樣的指紋鎖,顯然這一整層都是他們的。雷子開門,讓關慧良進屋,就聽屋裡啪嗒啪嗒,一隻什麼東西擦著地板跑過來,鑽過關慧良的小腿把雷子撲住,抱著他的腳使勁搖屁股。
李成認識這種狗,柯基吧,但和網上常見的不一樣,才幾個月大,小斷腿圓滾滾的,簡直就是個球。
“想我了,小胖,”雷子單手托著屁股把小東西抱起來,不得不承認,他抱小狗的樣子帥極了,笑得那麼燦爛,一邊躲狗舌頭一邊摘手錶,少說幾十萬的表,他順手扔在門口的鑰匙籃裡,把毛茸茸的肉球馱在肩膀上,問李成:“喝桔汁兒嗎?”
別說他這樣的大老闆,就是街邊冷飲店的服務員,都要裝模作樣說一句“橙汁”,桔汁兒這個詞,真是很多年沒聽過了。
李成擺擺手:“廁所在……”
雷子換上拖鞋,親自領他去,客衛離門口比較近,繞過兩個轉角就是,半路從傭人房裡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拎著包正要走:“先生回來啦,”看見雷子,她自然而然地笑,平時應該關係很好,“四個菜,一個鮮筍湯,一個蘑菇湯,我先走了哈。”
“姜絲兒放了吧?”雷子攬住她的肩膀,小聲問。
“放了的放了的,”阿姨放低聲音,瞄著客廳那邊,像是怕關慧良聽到,對自己的兒子似的,拍拍雷子的手,“放心!”
雷子笑了,小夥子一樣和她道別,領李成到衛生間,摸著小狗的屁股說:“吃了飯再走吧,有排骨。”
“謝了,隊裡一堆破事兒。”李成進去帶上門,邊觀察房間的結構邊翻開馬桶蓋,坐上去。這屋子光線昏暗,死角也多,很適合安裝竊聽設備,可惜的是,離雷子和關慧良生活的核心區太遠了。
五六分鐘後,他站起來沖水,洗過手,開門出來,意外的是,雷子並沒在門口等著,顯然對他沒設防。
他擅自往右拐,沿著隔幾步就掛一幅小油畫的理石牆面往前走,遇見的第一扇門就沒上鎖,輕輕一扭,他晃進去。
這是個衣帽間,少說有七八十平,像外國電影裡高級特工的秘密基地似的,開放式衣櫃裡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西裝、襯衫、紳士馬甲,還有成排的領帶架,以及按品牌分類的皮鞋,清一色全是男性用品。
他拉開那些鑲嵌著雲母片的小抽屜,驚訝地看著裡頭的腰帶、名表、寶石袖扣,當然還有內衣,千奇百怪的、數不清的性感內褲。
“李隊。”背後有人叫,他回過頭,看雷子挽著袖子站在那兒,黑西裝脫了,白襯衫大敞著領口,露著裡頭結實的肌肉,和脖子上一條細細的金鏈。
“太他媽邪行了,”李成向他走來,兩眼盯著牆上那些奢侈品,惡狠狠地說,“你們這幫有錢人!”
雷子不當回事地笑笑:“你有興趣,我帶你參觀一下。”說著,他側個身,給李成讓路,擦肩的時候,李成注意到他的項鍊墜子,一個小十字架,上頭釘著個嶙峋的男人,是受難的耶穌:“雷總,你信教?”
“認識小關後受的洗,”雷子一點也不掩飾,一扇一扇給他開房間的門,“每週末都去禮拜,我們有個慈善基金,專門幫助唐氏綜合症兒童,你有時間可以來看看,孩子們都非常可愛,”說到孩子,他笑起來,“當然,也很淘氣。”
這一刻,李成沒法不被他的真誠打動,這是個簡單、善良的人,他看過他的案底,某種程度上,他算是水泊梁山那一類的孤膽英雄。
這種情緒使李成有些動搖,以至於雷子領他進入主臥的時候,他居然猶豫了一下,才從外套口袋裡夾出那個金屬體。
主臥沒有門,外頭是個私密的小客廳,臥室入口處擺著一簇高大的金屬雕塑,有珊瑚一樣繁密的枝椏,整體呈鐵銹色,和周圍黑金兩色的馬賽克拼接瓷磚營造出一種奢靡、緊張的層次感,李成偷偷把金屬竊聽器往那些猙獰的枝椏間一按,就吸住了。
離開啟力名璽一號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李成到路邊打了輛車,戴上藍牙耳機,看著窗外飛掠的建築物,耐心等待。
正像黃隊說的,他是搞技術的,什麼問題都喜歡通過技術途徑解決,他留在雷子家的是一個小型竊聽器,除了磁性吸附外,沒什麼亮點,可以遠端存放資料到手機,覆蓋半徑十五米,電量可以維持十八個小時。
李成沿著老舊的樓梯往家爬的時候,一直安靜的耳機裡有聲音了,是關慧良:“……知道我討厭薑,你還……”
他們應該是在小客廳裡說話,“……花環也說,吃薑對你身體好……”這是雷子,靜了片刻,突然啪地一響,像是手掌拍打身體的聲音,雖然看不見,但李成不禁推測,他打了關慧良的屁股,而且不像是隔著褲子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