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雷子這才抬頭,先看了看關慧良,然後把目光轉向展哥:「行,我去。」
他握著塑料瓶下炕,腿有點軟,可能發燒了,外頭天陰著,像是有雨,他跟展哥要手機,人家沒給,他也不強求,歪頭坐進麵包車,放下手剎。
從那個荒僻的院子開出來,五分鐘,他逐漸提速,窗外是荒涼的原野,一大片一大片拋荒的玉米地從兩側掠過,雨開始下,辟里啪啦打著風擋玻璃,他搖下車窗,沒有一點捨不得,把裝著自己指頭的破瓶子扔出去。
他想好了,已經坐了十五年,不怕再坐一個十五年。
雨大起來,瓢潑一樣,雨刷器壞了半邊,看不太清路,這種天氣不可能有人經過,他把速度維持在九十,在連標線都沒有的泥土路上,自殺一樣狂奔。
油表忽然亮了,小紅燈一閃一閃,他猛地捶了一把方向盤,急剎車。
雨從所有可能的縫隙往裡滲,他靠著椅背喘息,油不夠,時間也不夠,即使半路找人借到手機,從最近的派出所趕到那個院子,也要一個半小時,這種天氣,用時會翻倍,展哥和阿齋不可能要關慧良的命,但他們會折磨他。
突然一道閃電,接著是響雷。
雷聲、那張大炕、「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雷子咬了咬牙,鬆開腳剎,猛打方向盤,調頭往回開——如果警察不行,那就靠自己,他瞄一眼油表,掛四檔加速。
這一路,他都在想關慧良,他們也許會打他,或者用刀片割,阿齋很喜歡這一套,當然也可能什麼都沒發生,是他想多了,他進屋的時候,關慧良會好好地躺在炕上,漂亮的眼睫向這邊瞥過來,慢慢起身……
停車、進屋、推門,一剎那,雷子濕淋淋地愣在那兒,阿齋站在屋中央,背對著他,沒穿褲子,手裡舉著手機,挺大的屏幕上是兩個晃來晃去的人影,因為音頻有延遲,能聽到炕上和手機裡一快一慢兩對哼聲。
「操!雷子……」
不知道是誰叫的,雷子已經分不清了,只看見阿齋惶恐地轉過身,他背後,是凌亂的大炕,展哥正把勃起的下體從關慧良嘴裡拔出來,他站得很高,讓關慧良跪著,顯然不想讓自己的臉進入鏡頭。
這個路數雷子明白,是展哥的老本行,有了關慧良的「黃兒片」,就能讓他回去給他們籌錢。
陰莖已經拔掉了,關慧良的嘴卻合不上,是被卸了下巴。他一頭栽在炕上,痙攣著乾嘔,襯衫、內褲都在,只是那雙手,在背後掙得發紫。
雷子先動手了,阿齋弄不過他,兩下就被他甩到身後,雷子跨一步要上炕,背上突然重重挨了一下,有折斷的木板掉下來,散在腳邊,是那把破椅子,被阿齋高高舉起,要他的命一樣狠狠地砸。
雷子腰都沒直起來,又挨了第二下,手邊是窗前那張老桌,他在上頭亂摸,一把握住什麼東西,往後順勢一掄,就聽噗地一聲,一灘熱乎乎的東西灑了滿臉,腥臭的,是血。
阿齋倒在地上,展哥從炕上跳下來:「我操你媽!」他往雷子身上撲,雷子有點傻了,沒還手,可撲過來的卻不是拳頭,而是展哥那把刀,齊根扎進他的左肋,血淋淋地拔出去,刀尖一轉,又向著關慧良,雷子是真沒有別的選擇了,他把斧子舉起來,對著穿紅體恤那個背影,放手劈下去。
霎時,一切都結束了。
屋子又恢復了平時的寂靜,雷子扔下斧子,胡亂擦了把臉,輕輕摟住關慧良,捋著背給他解繩子,關慧良哆嗦得厲害,有他幫著才勉強穿上褲子,雷子捂著左肋上的傷,去撿阿齋的手機,還有關慧良那部電話,出門時,整個左手已經紅了。
關慧良爬上麵包車,臨關門,雷子說忘了東西,關慧良以為是那七十六萬,可等他回來,卻兩手空空,像是什麼也沒多。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跑盡了最後一滴油,熄火在秸稈地上的時候,天微微放晴了。
雷子的臉煞白,卻仍攙著關慧良走,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讓人覺得永遠也走不出去似的,每當關慧良絕望了要停下來,雷子就用火燙的皮膚蹭他的額角,讓他堅持,自己也堅持,兩個人肩並肩迎著北方,蹣跚跋涉。
在泥地裡走了四十多分鐘,終於看見遠處的護欄了,隔十幾分鐘就有閃著黃燈的大巴呼嘯而過,他們依偎在路邊,等了一個多小時,卻沒攔到一輛車。
東邊的天泛起旖旎的藕荷色,上半天是白晝的藍,下半天是黃昏的紅,剛下過雨,空氣清新得像甫出生的孩子,關慧良貪婪地呼吸,吸著吸著,他恍然意識到,他自由了,不再是那間破屋子裡光著屁股的關慧良,身邊的人也不再是那個能決定他生死的雷子,他傷得厲害,發著燒,隨時都要倒下去,而自己呢,抬抬腳就可以丟下他走遠。
這時,一輛沒裝頂燈的出租車滑到他們面前,司機搖下車窗打量他們,那種自信、審視,像是常跑這條路。
「上市裡。」雷子謹慎地把關慧良拽到身後,司機看到他這個舉動,痛快地點了頭。
雷子拉開車門,讓關慧良進去,「一百,」司機說,瞅了瞅他們身上的血和泥,「再加五十,洗車錢。」
雷子沒說什麼,捂著傷口在褲兜裡掏,皺巴巴一團,是第一天展哥讓阿齋給他的那二百多,沾了血,他想一想,把大票全拿給關慧良:「下車再付。」
說完,他關上車門,走到副駕駛,卻沒上車,扒著車窗鄭重地說:「師傅,走吧。」
車緩緩發動,關慧良愣愣坐在窗邊,眼看著雷子擦過去,佇立著越落越遠,追著那個身影,他把頭往外探,能看見雷子彎著腰,在檢查左肋上的刀傷,空闊的天地間,他向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踽踽獨行。
他要去哪兒呢?他能去哪兒呢?
曠野的風吹亂關慧良的頭髮,雷子已經是小小的一個點兒了,可他還是扒著窗,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關慧良,你沒必要往後看,你的人生在前面!可他就是收不回眼睛,同樣收不回的,還有心。
司機啪嗒打開收音機,一首唱到一半的老歌,伴著風兒,鑽進他的心坎:
……萬千恩怨讓我盡還你!
此後人生漫漫長路,
自尋路向天際分飛,
他日與君倘有未了緣,
始終都會海角重遇你,
所以……
「師傅!」關慧良急切地拍打駕駛座的椅背,「調頭,回去,我們回去!」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看他,沒有多餘的話,穩穩打過方向盤,順著來路兜回頭,這時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茂盛的野草被東風吹得一陣陣彎腰,西南的天邊剛冒出幾顆小星,忽明忽暗,指向有情人的路。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