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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第54章
   54.

   出租車駛入市區,即將抵達目的地時,經過一片翠綠的湖泊。

   湖很大,紀之楠目不轉睛地看著,黑眸裡映著它反射出來的零碎的光。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片湖,上輩子留存在他記憶中的最後一幕,也是這片湖。

   彼時的他自怨自艾著,活成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樣子。

   他在原地躊躇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直到周圍熙熙攘攘聚滿了人,他才將自己從迷茫中抽離出來。

   有好事者過來問他:「誒兄弟,這兒怎麼這麼多人?發生什麼事了?」

   紀之楠怕被認出來,慌忙別開臉:「我不知道。」

   那人壓根沒盯他瞧,沒得到答案,便跑去前面問別人了。

   紀之楠把口罩拿出來帶上,懷著疑惑往人群中走,聚在一起的人們或默不作聲地盯著大樓出口,或三五成群圍著大聲嚷嚷,憤怒和暴戾之氣滿溢。

   從他們的對話中,紀之楠捕捉到「裁員」,「新老總」,「要個說法」這幾個關鍵詞,更有「跟他拚命」,「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魚死網破」等讓人心驚肉跳的言論。

   他很快意識到,他們嘴裡的「他」指的是秦魏宇,華晟剛上任不久的新總裁。

   商場上的事情紀之楠不懂,除了在電視上,他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大型聚眾鬧事。周圍幾個中年人尤其激進,有說家中有患病的妻子,還有說女兒剛剛出國,都是最缺錢的時候,卻遭逢被炒魷魚的打擊,這把年紀還能去哪裡找到穩妥合適的工作?

   即便不能感同身受,紀之楠也能從言語中聽出他們的崩潰和絕望。

   越是這樣的狀況,就越危險、越不可控。紀之楠去到無人的角落,撥通秦魏宇的電話,想提醒他注意安全,打了三遍都無人接聽。

   他心急如焚地又回到人群中,前面已經有人吵吵鬧鬧地喊著要進去找老總談談,門口只有兩個保安擋著人不讓進,想硬往裡面闖的人越來越多,保安有些無力招架,場面一片混亂。

   紀之楠又到旁邊打110報警,掛斷後緊張地捏著手機,在心裡祈求警察趕快過來。

   這時他偶然注意到兩個男人從人群中出來,走到無人的角落,其中一個手上提著白布袋,鬼鬼祟祟地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往另一個人穿黑外套的男人手裡塞。

   紀之楠不在人群中,視線清明,自然將那兩人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這種天氣穿外套本就奇怪,在那人把拿到的不明物隔著外套往腰上捆,紀之楠瞪大眼睛,驚得呼吸都快窒住了。

   兩個男人都沒戴口罩,仗著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飛快地做好準備,臉上表情平靜得嚇人。

   最後,穿黑外套的男人接過另一個男人手上的藍色牌子,那東西紀之楠見過,是華晟大樓的出入證。

   他要進去,帶著疑似炸藥的東西。

   紀之楠雙手握拳,額角突突直跳。如果這個男人真的混進去了,他的目標是誰顯而易見。

   秦魏宇還在裡面,不接電話,應該是在開會。華晟大樓是普通的寫字樓,進門處沒有安檢措施,有出入證就可以進去,會議室也沒有門鎖,只要進了大樓就能輕易闖入。

   窮途末路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眼看黑衣男子就要拿著出入證往大樓門口去,紀之楠腦袋一熱,衝過去攔在他面前。

   黑衣男子面目淡然,只在抬眼看他時,從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耐和狠戾。

   紀之楠努力壓制混亂的呼吸和心跳,裝得一派冷靜:「我都看見了,警察馬上就過來。」

   男子只冷笑一聲,越過他繼續往前走。

   紀之楠腦中瞬間冒出無數種辦法,哪種都不妥,這男人根本什麼都不怕。

   雖然知道該男子帶危險物品有可能只是為了恐嚇,那東西不一定真的具有炸彈的威力,可他害怕,他不想秦魏宇陷入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可能性的危險中。

   他得把這個人帶走。

   「等一下。」紀之楠疾步上前,再次擋在男人面前,「你有什麼要求,我可以幫你。」

   前方人群中還在嘰嘰喳喳吵鬧不休,叫罵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面對男人懷疑的目光,紀之楠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紅色的本子,翻開給他看。

   「我是秦總的合法配偶,你相信我,我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經過那片湖,不到三分鐘便抵達華晟大樓。

   車還沒停穩,紀之楠就拉車門要下去,下了車邊跑邊繼續撥電話,手機屏幕都被手汗浸濕,按了好幾下才點進去。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辦,今天結婚證沒帶在身上,那個人要是不肯跟我走怎麼辦?

   華晟大樓底下人聲鼎沸,與上一世不同的是,有拿著武器和護具的特警在場,那幫人即便情緒激動地吵嚷叫囂放狠話,也在警察的包圍下無計可施。

   紀之楠在人群之外巡視一遍,沒有看到上輩子那兩個男人。他心口猛地揪緊,難道已經上樓去了?

   電話裡綿長的「嘟」聲像鈍刀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轟鳴聲越來越鮮明,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往頭腦衝去,連自己的心跳聲都遮蓋不見了。

   他瘋了似的撥開人群擠到大門前,門口的保安以為他是鬧事者中的一員,攔著不讓進,正巧有前台認得紀之楠的助理經過,把他放了進去。

   「紀先生您怎麼……」

   助理姑娘還在驚訝,紀之楠打斷她問:「他在哪裡?」

   得知秦魏宇在28樓會議室開會,紀之楠等不及還在頂樓往下緩慢移動的電梯,拐進樓梯間就順著台階往上跑。

   跑到樓上,雙腿因為超負荷運動不住地發軟打顫。紀之楠扶著牆站了會兒,撐著一口氣到處尋找。

   走道裡異常安靜,幾個辦公室都大門緊閉,偶有人聲也聽不真切。

   忽而有開門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接著是多人紛亂的腳步聲,紀之楠扭頭看過去,他視線有些模糊,只能看見幢幢人影中,有個步履從容的高大男人走在最前面。

   秦魏宇這邊剛結束會議。

   他掌權華晟不久,之前管理層的遺留問題,尤其是秦魏峰在任期間折騰出來的成堆破事都等著他整頓處理,這些天的時間幾乎全都耗在開會上,家都沒空回。他想抓緊時間讓公司步入正軌,等紀小星電影殺青,帶他出去散散心。

   秦魏宇邊往外走邊打開手機,看見滿屏幕的未接來電,心頭一緊,還沒來得及打回去,就有一個人從正前方跌跌撞撞地過來,猛地撲到他身上。

   他被撲得往後退一步,下意識伸手去接,懷裡的人氣勢洶洶地衝上來,然後軟綿綿地趴在他肩頭,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噴在肩上,秦魏宇觸目所及的只有雪白後頸上細密的汗珠,和被汗水打濕、已經粘在瘦削後背上的薄衫。

   紀之楠稍稍平復了呼吸,才把頭抬起來。旁邊和秦魏宇一起出來的參會員工都呆呆地站著圍觀,他這才察覺到失態,推開秦魏宇握著他胳膊的手,低著頭不敢看他,訥訥地說:「抱歉……你們忙。」

   剛要跑,手就被抓住了。

   紀之楠被秦魏宇拉著走,他走得很快,紀之楠兩腿發軟走不動,差點被門檻絆倒,秦魏宇幾乎是用拎的,把人拖進會議室。

   門「砰」地被摔上,紀之楠還懵著,就被秦魏宇按住了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疼?怎麼過來的,不是在拍戲嗎?為什麼要過來,嗯?……說話!」

   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紀之楠被他吼得一怔,剛把耷拉著的眼皮抬起,豆大的一顆眼淚就這樣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秦魏宇張開的嘴唇動了動,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紀小星在他面前眼眶紅過無數次,現在連哭都不止一次了。他為什麼總是讓他哭?

   紀之楠心裡也懊惱得很,拍戲的時候眼淚明明收放自如,怎麼到了這傢伙面前就不行了呢?

   他抬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叫秦魏宇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可是眼淚像決堤的河流,誓要在今天鬧個痛快似的,不受控制地往外湧。

   秦魏宇慌了,抬手給他擦眼淚,紀之楠不讓,埋頭躲閃,拽住秦魏宇的胳膊不讓他碰自己的臉,腦袋一下子撞在他胸口。

   這下沒人看見他的醜樣了,他乾脆又狠狠地撞了一下,哽咽著問:「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秦魏宇拗不過他,只能站著挨撞,毛茸茸的腦袋在胸前抵著。

   「說啊,為什麼不接我電話?」紀之楠拔高音量,語氣中卻仍然是委屈大過生氣。

   秦魏宇歎了口氣,答道:「在開會,沒聽到。」

   紀之楠後退然後往前,又撞他胸口一下:「有人鬧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早就準備好了應對措施,何苦讓你擔心呢。」

   紀之楠抽抽鼻子:「為什麼不回家?」

   秦魏宇一愣。

   紀之楠不等他回答,繼續埋頭問:

   「為什麼跟我結婚?」

   「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假惺惺地對我好?」

   「……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我?」

   每撞一下就問一句,帶著哭腔的嗓音一聲比一聲小,一句比一句疼,秦魏宇胸腔裡像裝了把生銹的刀,狠狠凌遲著他的心臟,嘴裡都瀰漫起血腥味。

   他掰著紀之楠的下巴,強迫他抬頭,又在看到那雙滿是傷心和驚惶的眼睛後,再次敗下陣來。

   他手足無措地把紀之楠按在懷裡,用力得像要把他嵌進身體裡。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要來救我?為什麼要跳下去?為什麼……」秦魏宇深吸一口氣,滿目猩紅,「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沒人知道他看見冰冷的紀小星躺在那裡時在想什麼。他們只知道,他的配偶死了,既是隱婚,又是利益聯姻,想必也沒什麼感情吧。

   他連聽著當事人陳述事發經過時,臉上都是沒有什麼表情的。

   他聽說紀小星把兩個男人騙到湖邊後,才坦白說自己做不了主,爭執之下,為了不讓捆著炸藥的男人返回去,不會游泳的紀小星拉著他一起跌進湖裡。

   有人在背後說他冷血無情,他都認,都是他的錯,是他把那麼好的紀小星弄丟了。

   可是沒人知道,在紀小星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死了。

   紀之楠哭累了,趴在秦魏宇肩膀上斷斷續續地打哭嗝。

   來時的瘋跑加上剛才的一鬧,幾乎耗光了他全部的體力。他心心唸唸的人如今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緊繃著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秦魏宇聽見耳邊均勻綿長的呼吸時,才知道這小傢伙居然睡著了。

   他把人打橫抱起來,走出會議室,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休息室裡的沙發上,拿毛巾沾了水,回來給紀之楠擦哭花了的臉。

   他臉上還帶著妝,哭得斑駁一片,他那麼愛美,怪不得不給看。

   秦魏宇仔細將他臉上每一寸皮膚擦拭乾淨,末了小心翼翼地把手覆上去,是熱的,連著掌心可以感知到的脈搏,令人心安。

   他知道自己有多可惡。這一世醒來時他就想過,如果不去找紀小星,沒有自己這個混蛋讓他傷心難過,他的日子會不會好過很多?

   他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出院後,父親和繼母要為他說親,他一個人來到上輩子他們倆的家,屋子裡空空蕩蕩,到處都是紀小星的影子,吃飯的,睡覺的,笑著的,哭泣的……兩人在這裡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並不多,卻承載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

   他知道,他有多想他,他就有多想他。

   在那一刻,他決定可惡到底,仗著紀小星對他的愛,重活一世也非要把他捆在身邊,半步都不准離開。

   他要親手為他的星星保駕護航,讓他此生坦途,順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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