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華晟公司大樓頂層天台,風在耳邊呼呼地吹,炎炎日光毫無遮擋地籠罩全身。
「喂,你傻啦,有沒有在聽?」陸姌不耐煩地推了一下面前的人。
紀之楠身體晃了晃,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最近失眠嚴重,秦魏宇有幾天沒回家,他就有幾天沒好好睡覺,面黃肌瘦,無神的眼睛下面一片烏青,哪還有半點從前光鮮靚麗的影子。
陸姌看他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嫌棄,怕他碰瓷似的往後退兩步,抱著胳膊繼續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哦,我三哥根本就不喜歡你,他跟你結婚不過是看你身上有利可圖,等利用完了就會把你一腳踹開。」
明明站在這裡好久了,紀之楠還是適應不了刺激的陽光。他微瞇著眼睛,沒聽懂似的,什麼都沒說。
陸姌沒有看到她想看到的反應,繼續補刀:「三哥最討厭你這種不乾不淨的戲子了,你知道他喜歡誰嗎?」
紀之楠睫毛動了動,風太大,吹得他眼睛酸疼。
「他喜歡你二哥啊,想不到吧?呵,我也沒想到。」陸姌說著就有些忿忿,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早知道他喜歡這一款,我也去搞研究了……」
回過頭來看紀之楠還呆呆站在那裡不動,嗤笑一聲說:「你呀,還是知難而退吧,趕緊多掙點錢,到時候也不至於像個乞丐一樣流落街頭。」
陸姌走後,紀之楠又在天台上站了許久。
下去的時候整張臉被曬得通紅,他皮膚白,一被曬就很明顯,走到一樓大廳裡,有認識他的前台助理姑娘問他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去醫院,他還站得穩,擺擺手說沒事,自己帶上口罩走出去,攔了輛出租車。
剛坐上車,就接到莉莉的電話。
「紀老師你在哪兒呢?」
紀之楠看窗外,他方向感不好,說不出具體位置,模糊地回答:「外面。」
「下午有空沒?這邊有個適合你的角色,周茹姐叫你來試鏡。」
紀之楠的手指緊了緊,頓了片刻說:「你不用再幫我了,別讓周茹姐不高興。」
電話那頭沉默了。
紀之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處境,消極怠工一整年的後果終於顯現出來了。許久沒有作品,沒有曝光度,今年春節期間播放的《覆江山》只有他一人表現不佳,收穫差評無數,再加上不敬業的評價傳遍整個圈子,娛樂圈更新換代速度極快,最不缺的就是他這樣有點顏值又有點演技的年輕人,曾經的最佳新人演員,就這樣淪落到沒有大導演再敢用他的地步。
牆倒眾人推,最近網上有人爆出他外出的私照,頭髮凌亂如枯草,瘦得形銷骨立,立刻有營銷號帶節奏說他這模樣像吸毒半年的癮君子,流言甚囂塵上,吃瓜群眾哪管他真不真實,路過順便踩一腳,只需動動手指而已。
一時間紀之楠的超級話題成了大面積脫粉現場,路人粉取關退圈溜得飛快,死忠粉們意難平,有的發小作文感歎人心不古,後悔眼瞎跟了這麼個愛豆,有的粉轉黑瘋狂diss回踩,還有的實在割捨不下,又無力幫他洗白,只能選擇默不作聲。
紀之楠注意到有個從出道就粉他的東北妹子,每場活動她都在後援會忙前忙後,如今她沒有表明任何立場,只在超話裡發了狗仔偷拍到的正面照片,配文字:你眼睛裡的星星去哪兒了?
紀之楠苦笑,從來就沒什麼星星啊。
那時候他從二哥紀之樟的研究室所在的大樓出來,他在那裡看見了難以忘懷的一幕,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根本沒注意有人在偷拍。
看著照片上的人,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謝謝你,莉莉。」紀之楠對著電話緩緩道,「以後別再管我了。」
沒用的。
路是他自己選的,他早就該知道會變成這樣,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晚上,家裡阿姨知道他最近腸胃不好,做了養胃的小米粥,紀之楠實在沒什麼胃口,讓阿姨先回去休息,然後喝了小半碗,慢吞吞地站起來收拾。
他最近空閒的時間越來越多,不找點事情做,他怕自己會發瘋。
碗洗到一半,門鈴響了。紀之楠擦擦手去開門,看見門口站著的秦魏宇,恍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彎腰給他拿拖鞋。
「阿姨呢?」秦魏宇問。
紀之楠垂眼道:「家裡沒什麼事,我讓她先下班了。」
秦魏宇走進屋,看見廚房裡只有一鍋粥,問:「晚上就吃這個?」
紀之楠以為他沒吃晚飯,忙道:「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秦魏宇臉上沒什麼表情:「不用了,幫我倒杯咖啡。」
秦魏宇有一週沒回來了,上一次在家裡過夜,他們倆吵了一架。
想到這裡,紀之楠揉揉額角。
吵架?不對,準確地說是他單方面在發洩。他聲嘶力竭地問秦魏宇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麼要跟他結婚,秦魏宇皺著眉,十分不耐地說:「別鬧。」
發完瘋紀之楠就後悔了,沒人比他更清楚秦魏宇討厭撒潑耍鬧的人,他糾結好幾天,還是去他公司裡走了一趟。
他想道個歉,希望秦魏宇能回家吃頓飯,哪怕維持表面的平和也好,他不會再妄想其他。
結果沒見到秦魏宇,見到了趾高氣昂的陸姌,在她肆無忌憚的言語攻擊中,心又被狠狠撕開一次,血肉無所遁形地暴露在陽光下,疼得他快麻木了。
紀之楠端著咖啡推開書房門,把杯子放在桌上,埋首於文件的秦魏宇頭也沒抬,低低說了聲「謝謝」。
他工作時不喜歡被人打擾,紀之楠放輕腳步,轉身準備出去。經過書架時,肩膀不小心蹭到露在邊上的一本相冊,裡面夾著的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
紀之楠忙蹲下來撿,拿起最上面一張照片,他就愣住了。
那是紀之樟高中時趴在桌上睡覺的側臉。
秦魏宇聞聲過來,也蹲下來收拾。他動作很快,有點慌張似的,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塞進相冊中。
即便再快,紀之楠還是看見裡面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都是紀之樟的單人照,或者紀之樟和秦魏宇的合影,其他則全都是明信片,目的地都是英國,落款都是紀之樟端正俊逸的名字。
紀之楠想起自己偷偷夾在日記本裡的那幾封沒有寄出的信,他很清楚,如果他當時鼓起勇氣寄出去了,它們一定得不到這樣的悉心珍藏和對待。
上個月在研究室門口,看到秦魏宇張開嘴接紀之樟徒手遞來的餅乾,他就該知道了。
自欺欺人這麼久,終於有赤裸裸的證據甩在他面前,叫他如何再挖空心思找藉口?
「手怎麼了?」
秦魏宇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當下,紀之楠「啊」一聲,看了一眼自己紅腫的手背,小聲說:「沒什麼,倒咖啡的時候不小心燙到了。」
秦魏宇往前伸手,紀之楠就往後縮,補充道:「我洗過手消過毒了,杯子也是乾淨的,你放心喝。」
秦魏宇緊緊抿著唇,看起來不太高興。他站起來,把手上的相冊塞到書架比較高的位置,紀之楠也跟著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像在等候發落。
「最近沒有工作?」秦魏宇問。
紀之楠沒想到會問到他身上,遲鈍的大腦轉了半晌才回答:「嗯,沒有。」
秦魏宇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紀之楠心臟猛地一跳,他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慌亂中依著本心回答:「我想……想去海邊。」
秦魏宇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然後把手裡的書舉到他面前:「最近公司裡忙,等下週吧。這本你應該能看,擦點燙傷膏,早點休息。」
紀之楠抱著書躺下的時候,心臟還在撲通撲通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秦魏宇的話是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意思。
他不敢相信,又控制不住地想,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呢?
早上起來時,秦魏宇已經上班去了。
紀之楠懊惱自己吃了安眠藥睡得太沉,吃早飯的時候又忍不住想昨晚的事,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
阿姨許久沒見他這樣生動活潑的面孔,掩嘴笑著說:「紀先生和秦先生下週是要出門嗎?」
紀之楠驚訝:「誰說的?」
「秦先生早上說從下週一開始給我放假一週。」
紀之楠的沉寂了一晚的心又開始生龍活虎地上竄下跳。
他回到房間,先是抱著手機百度查海島、看遊記,接著又跳起來打開衣櫃,把自己的夏裝鋪得滿床都是。
站在全身鏡前脫掉上半身的衣服,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瘦得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他覺得太醜,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恨不能現在就長出十斤肉來。
「秦魏宇要帶我出去玩」這個認知飄渺得像天邊的浮雲,可他根本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秦魏宇終於發現他的好,願意給予他些許回應。
試衣服時,電話響了,來電顯示「紀之槐」。紀之楠跟這個常年在外國的大哥平時沒有交流也沒有往來,他想不出大哥找他能有什麼事。
還是接了起來:「喂,大哥。」
「紀之楠,你非要把父親逼死才甘心嗎?」紀之槐開口就是嚴厲的責問。
紀之楠不明所以:「什麼?」
「秦魏宇究竟給你下了什麼蠱,你不惜把整個紀家都送到他手上,你瘋了嗎?」
「我……我沒有,發生什麼事了?」
「你沒有?」紀之槐怒道,「要不是我昨天回國,根本就不知道你把父親在你結婚時給的公司全轉移到了他的名下。他真是煞費苦心,花一年多時間讓父親放鬆警惕,滲透進紀家其他公司,現在趁著父親病倒,他就一網打盡,吞併掉紀家在國內的大半產業,你敢說其中沒有你的功勞?」
紀之楠聽得眼前一黑,扶住旁邊的桌子才勉強穩住身形:「你說什麼……怎麼可能?」
紀之槐冷哼一聲:「我知道你一直怨恨父親,可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是非不分的人,就算顧念養育之恩,也不該把整個紀家逼上絕路!」
紀之楠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華晟公司樓下的。
下了車,他才發現身上還穿著在家試的那件白襯衫,低頭一看,雪白的衣角隨風飄起,入眼儘是諷刺。
怪不得秦魏宇會突如其來地對他好,事出必有因,他傻乎乎地把公司都交給他,秦魏宇得到他想要的之後,心懷愧疚,所以做出補償。
這就說得通了。
到了樓下,紀之楠忽然開始茫然。
秦魏宇不喜歡他來公司找他,每次都會冷著臉,派車送他回去。而且見到了又能怎麼樣?能說點什麼?
問你為什麼要騙我?還是說我不要你假惺惺的補償?
前者已經有了答案,後者他居然事到如今都狠不下心說出口。
他還盼著秦魏宇帶他去海邊。
真真是無藥可救。
紀之楠找了個角落,靠著牆無力地蹲下,驕陽似火,灼燒大地,他身體裡卻是冰冷的。
等了一會兒,他看見秦魏宇的車從遠處駛來,停在大樓正門。
他站起來慢慢走近,看見秦魏宇大步流星地從車上下來,走進去的前一刻,匆匆往他這邊瞟了一眼。
紀之楠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可能因為走到太陽底下,陽光太刺眼,他覺得眼眶有點熱,沒等到秦魏宇的背影消失,他就先一步背過身去了。
紀之楠不敢再看秦魏宇的背影,至少這樣還能蒙騙自己說,他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