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邸梁回到家裡,收拾了一下,六點鐘的時候從屋子裡出來。
六點半他準時到了吃飯的地方,服務員告訴他邸稼騫已經到了,在二樓的包間。
邸梁覺得父子兩個人吃個飯還要用包間,真是小題大做。
結果邸梁看見邸稼騫的時候,愣了一下。
邸稼騫本來在翻看菜單,看見邸梁來了,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說:“爸,坐吧。”
說起來這對父子有三個月沒見面了,也說不清這時間是長還是短,但是邸梁覺得邸稼騫較三個月前又變了。
邸稼騫變得更為穩重,戴著個眼鏡,穿著西服,雖然沒打領帶,但是還是一股子……在邸梁看來,是坐辦公室的專有的迂腐氣息傳來。
邸梁忍不住算了算自己的兒子是不是二十五歲,怎麼氣質上看起來像三十多了。
“騫騫,你還在公司裡上班?”邸梁坐下來,先關心一下兒子的情況,“怎麼搞得這麼老成的樣子。”
邸稼騫微微皺起眉頭,對父親給他的稱呼不滿,說:“今天跟客戶談生意,正式了點。”
邸稼騫喊來服務員,點了菜,在等待的時候,邸梁問了些問題,最近好不好,工作怎麼樣,有沒有找女朋友之類的家長里短。
邸稼騫一一回答了,可態度不鹹不淡。
邸梁例行問完,也不知道說什麼了,跟兒子說話比審犯人還累。
邸梁和邸稼騫的關係實際上是在邸稼騫的媽媽得病之後才得到改善,那時候邸稼騫剛上大學,邸梁在前妻最後的時光照顧她,並且操辦了她的後事。邸稼騫終於肯直面自己的父親,兩個人在表面上回歸了父子關係。
但是還是做不到其他父子那般的親厚。
菜終於上了,邸稼騫為自己的父親夾了些菜,邸梁問了一堆,但邸稼騫卻沒問邸梁過得好不好。
邸梁有些煩躁,他吃了幾口,然後放下筷子,說:“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邸稼騫抬起頭,不說話,只是聽。
“你現在還住你媽的老房子吧,我最近想買套房子。”邸梁頓了頓,看著邸稼騫,加重了口氣,“給你。將來你娶媳婦也要有房子。”
邸稼騫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邸梁。
邸梁繼續解釋:“我想買個房子寫你的名字,然後我們住一起。”
“我們?”邸稼騫反問。
邸梁點點頭:“我把現在的房子賣了買個大點的。”
邸稼騫笑了。
但是他笑得不算友好,甚至是有點譏諷了。他說:“爸爸,你怎麼這麼有自信我會答應跟你一起住呢。”
邸梁愣了愣,他知道邸稼騫跟他有隔閡,但他覺得父子之間哪有隔日仇,他皺起眉頭,說:“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一起住不是很正常?”
但是邸稼騫聽了,只是“呵呵”地笑了一聲,說:“那您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您覺得我希望跟你住一起嗎?”
邸梁聽了這話,臉色就變了。
他的臉不自然地抽搐一下,一股怒氣湧了上來,但是兒子不是嫌疑犯,他還有理智。
於是邸梁說:“我年紀大了,想跟兒子和兒媳住一起,將來抱抱孫子,這個想法有錯嗎?”
這種話從邸梁口裡說出來已經是極致的妥協了,是一個五十歲的父親對今後家庭生活的希冀。
可邸稼騫卻沉默一下,說:“不會有兒媳的。”
“什麼?”邸梁沒懂他的話。
邸稼騫又笑了笑,冷冰冰的,邸梁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一個年輕人會露出這種表情,結果他就聽見邸稼騫說:“我是個同性戀,不會跟女人結婚的。”
邸梁聽見耳朵裡“嗡”的一下。
但是他還是克制著自己,再次問:“你說什麼?”
邸稼騫緩慢但清晰地說:“我說我是同性戀。”
邸梁站起來,一巴掌朝邸稼騫呼過去。
邸梁當了員警三十年,那手勁不是一般的大,邸稼騫一下子就被掀到地上去了。
邸稼騫坐在地上,覺得眼前發黑,他費勁地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站在那裡,高大的身材遮擋住光線,看起來無法撼動,可是頭髮卻花白著,提醒著邸稼騫這個一巴掌就能把他打到地上的人已經五十了。
邸稼騫深吸一口氣,說:“你打我也沒用,我面對女人硬不起來,這是個根本性的問題。”
邸梁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以前跟著掃黃組一起辦案的時候,遇見過那種出來賣的男孩子,跟經偵組有交集的時候,也見過包養男情人的有錢人。
但是那些是犯人,現在他的獨子說他是個同性戀,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
邸梁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你還年輕,雖然我現在不明白年輕人的想法了,但是小孩子的想法還能改。”
邸稼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冷靜地說:“改不了了,怎麼改呢?叫我娶個女人去禍害人家嘛,算了吧。”
邸梁呼吸一窒,一巴掌又要過去,邸稼騫也不躲,冷冷地看著,說:“您不覺得現在才開始教育我有些遲了嗎?”
邸梁打不下去了,自從他跟妻子感情破裂,他就沒打過兒子了,他確實跟兒子的關係太生分了。
邸稼騫冷笑道:“而且一個自己家庭都無法維持的人,又憑什麼在這種問題上教育我?”
邸梁有些恍惚,說:“難道你就不想想你媽媽?你就忍心讓她沒有孫子?”
邸稼騫終於收起了身上的刺,又回到一開始的沉穩,說:“媽媽在去世之前已經原諒我了。”
邸梁覺得不可思議。
邸稼騫突然吐出一口氣,說:“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但請你不要干涉我。”
“干涉?”邸梁覺得這用詞真可笑,反了,真是反了,“我是你爸!”
邸稼騫做好了再挨一下的準備,透過眼鏡看著這個口口聲聲自稱父親的人,說:“爸?從小你都不著家,媽媽生病了都不知道,後來你們離婚的時候,你連我具體的年齡都忘了,還能叫爸爸?”
邸稼騫緩緩地搖頭,陰沉著臉說:“我對你極度不信任,我一直不覺得你像個父親,是媽媽在最後的時候勸我,我才會想著跟你改善關係。”
邸梁已經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了,這裡不是警察局,兒子不是犯人,現在他才知道他對於教育下一代的經驗少得可憐。
邸稼騫被打得頭暈,說:“不說別的,光我這個性向您就接受不了,住在一起難道要我天天挨打嗎?”
邸稼騫大約氣也撒過了,看見邸梁一聲不吭,臉上還是震驚的樣子,覺得自己也有點過了,便說:“先吃飯吧。”
但邸梁怎麼會還有心思吃飯呢?他閉閉眼,隨意地揮揮手,說:“吃不下了。”
其實邸稼騫也吃不下了,他沉默一下,說:“我送您回去吧。”
邸梁看都不看邸稼騫一眼,說:“不勞您大駕!”
邸稼騫鐵青著臉,看著邸梁走出去,他掃了眼幾乎沒怎麼動的飯菜,招來服務員買單。
邸梁走出了酒樓,又氣又難受,他在酒樓門口頓了頓,夜晚的風吹來,他的腦子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他立刻覺得不能就這麼放過邸稼騫。
什麼同性戀,都是小孩子的屁玩意,都是不正常,要憋回來。
他更是覺得要跟邸稼騫住在一起了,要幫他改正。想到這裡,他剛要回頭去找邸稼騫,就看見走過來一個人。
邸梁是做刑警出身的,經常要做排查工作,也經常在犯罪分子可能出現的地方蹲點。
看多了,自然就知道在一群人裡面,哪一個是可疑的。
心裡有鬼的人,在行動上總會有地方與普通人不一樣,有一些具有反偵察能力的人都會注意隱藏,但是有時候還是逃不過眼尖的老員警的法眼。
特別是當犯人隱藏在一堆人之中時,有時候反而會因為身邊普通百姓的參照特別顯眼。
可現在邸梁看著朝他走來的人,雖然是一個人,他覺得有點可疑。
通常做了壞事的人,之後總會心虛,於是會特別小心,會對身邊環境的變化異常敏感,這就是通常說的鬼鬼祟祟。
但是還有一種人剛好相反,完事之後會非常興奮,從而降低了對身邊人事的反應力。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這樣,可是肩膀扣緊,脊背微彎,整個人顯得很緊張,但說他小心,明明是獨自一人,卻沒有看見邸梁,直直朝他撞來。
那個人即將撞到邸梁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抬眼看了邸梁一眼,然後讓開。
邸梁有點莫名,那個人從停車場的方向過來的,看起來像是幹完了某事之後洋洋得意的狀態。
邸梁再次看了那人背影一眼,往停車場走過去。
結果他看見了邸稼騫,邸梁的第一反應是這小子什麼時候有車了?
邸梁走上前,一把拉住邸稼騫。
邸稼騫回頭瞪著自己的爸爸,說:“您不是不讓我送您回家嗎?”
邸梁看了眼前方的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就憑邸稼騫才工作三年,絕對買不起這麼好的車。
“這誰的車?”邸梁氣勢洶洶地問。
邸稼騫愣了愣,眉頭微蹙,不明白又是哪裡觸著邸梁的燃點了,說:“這是我們公司老總的車,今天去見客戶,他見我趕時間,就讓我把車開來了。”
邸梁又想老總是男的還是女的,本來覺得是女的的話有問題,現在再一想是男的就更加有問題。
最後邸梁來了一句:“你老總對你還挺好。”
邸稼騫顯然也想到了邸梁陰陽怪氣的原因,憤怒地說:“是啊,比你這個爸爸待我好。”
邸梁也滿肚子脾氣,說:“反了還,別人對你再好,你也只有我這一個爹!你名字都是我起的!”
邸稼騫煩躁地說:“你以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嗎?簽個名煩死了。”
這孩子氣的話一出,氣氛反而緩和了。
邸稼騫也有點不好意思,掙開邸梁的手,說:“哎,我們都先冷靜一下。”說完,走向車子,用車鑰匙打開車門。
他是一邊走動一邊按動車鑰匙,他什麼都沒發現,邸梁卻聽到了“嘀嘀”的聲音。
類似倒計時的聲音。
邸梁心頭一緊,上前一步拉住邸稼騫。
邸稼騫不耐煩地轉過身,想甩開父親的手:“您到底想怎麼樣?”
邸梁死死抓著邸稼騫把他扯到身前,帶著他往後一撲。
邸稼騫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被父親抱在懷裡按倒在地上,隨後他就聽見“嘭”地一聲,似乎地動山搖了。
他的頭被震得頭昏,有東西不斷朝他和父親所在的地方撲來,劈裡啪啦的,他暴露在外的臉與手火辣辣地疼,眼睛也被煙霧熏得睜不開。
他被邸梁護在身下,短暫的眩暈之後,他掙扎地動了動,張開嘴想說話,可是煙好大,感覺好像有砂礫在咽喉處。
“……爸爸?”
身上的人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像一座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