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邸梁做了個夢。
夢見兒子小的時候,坐在小板凳上,趴在那裡寫字。
他寫著寫著,突然抬起頭來,委屈地問:“爸爸,為什麼我的名字這麼難寫?”
邸梁噎了一下,摸摸他的頭,說:“你的名字非常有文化,跟他們不一樣。”
兒子抽抽小鼻子,快哭了出來:“可是大班的小朋友都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就我不行。”
邸梁咳嗽幾聲:“沒事,我記得你上小學了就會寫了。”
兒子突然一笑,包子臉突然變成棱角分明起來:“那你記得我今年多大嗎?”
邸梁一愣,心裡算兒子的年齡,卻發現怎麼算都算不清楚。
兒子“哼”了一聲:“就這樣還當我父親?”
邸梁那叫一個急啊,兒子今年多大來著?
他急得滿頭大汗,突然就醒了。
他抹抹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發現自己是被熱醒的。
這什麼鬼夢,他當然知道兒子今年二十五歲。
“真是熱死了。”邸梁拿起毛巾擦了一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汗,連兩鬢的銀髮上都被汗打濕了,折射著光。
二十年前,邸梁將一個個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按在地上的時候,一定想不到現在他會為了一個空調發愁。
他想了想,把毛巾往桌子上一摔,站了起來,走到隔壁,看內勤小劉正對著門口發呆。
邸梁沖著他說:“怎麼我辦公室裡的空調怎麼還沒修好。”
小劉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說:“所長,工程師說您那的那個空調太老啦,已經沒辦法修了。”
“那怎麼不去買!”邸梁惱火地說。
小劉連忙說:“您別急,這個月咱這壞的東西太多,需要報上邊了。”
邸梁愣了一下,心裡的火氣蹭蹭長。
媽的,這個小破派出所沒人管,自從他來這裡後,從門鎖到影印機接著壞,前幾天半夜打雷,雷把樹劈了,樹倒了把屋頂也壓壞了。修個東西麻煩得要死,還不能自己墊錢,現在空調壞了,說不定到冬天才能安上新的。
邸梁隨手拿起一個本子扇啊扇,說:“我屋裡太熱,那我在你這裡坐會。”
“……”小劉哪敢反對領導,站了起來,邸梁瞪著眼睛問:“你幹嘛?”
小劉小心翼翼地說:“所長,這段時間人口普查啊,咱派出所要提供基本的戶籍資訊,還要配合人口普查員核對資訊,我要去居委會一趟。”
啊,對,人口普查,本來這片街區每個月最大的事就是生了個孩子來上個戶口,現在又有了人口普查。
邸梁哼了一聲:“戶籍戶籍,每天都是戶籍,也沒個別的事。”
小劉不滿意了:“所長您不能這麼說啊,這說明咱這兒治安好,小偷小摸就算了,真有個殺人放火,您看我這小身板去了也是當烈士的料。”
“你是內勤誰讓你去了,有我啊。”邸梁說,“想當年我可是我們市刑偵一把手,現在的大隊長都是我的徒弟,當年多少大案重案在我手上破了,你知道那些在逃通緝犯叫我什麼嗎?叫我鬼見愁,你知道鬼見愁是個什麼意思嗎?就是甭管他是個什麼犯罪手法,甭管他有多大的反偵能力,看見我,都他媽完蛋!”
小劉知道邸所長一提以前的豐功偉績就停不下來,連忙說:“對了所長,體檢報告已經下來了,我沒來得及給您送去,就在這裡了,您先看看啊,我走了,要不居委會的大媽要罵我了。”
說完,小劉就一溜煙地走了。
邸梁又哼了一聲:“天天就喜歡跟婆婆媽媽待在一起,現在的年輕人,哼。”他打開桌子邊上的資料袋,看自己的體檢報告。
不看就算了,一看他就愣住了。
他皺著眉頭看著開頭的健康總結和複檢建議,心裡有些不相信,便又看了一遍。可是無論看多少遍,上面還是寫著膝關節、腰椎間盤、血脂,還有肝都有問題。
邸梁啪地一聲把體檢報告扣到桌上,氣呼呼的,克制半天才沒有把那一疊紙給撕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邸梁接了起來。
“小邸啊。”
邸梁聽到這一聲就頭疼。
他扯扯警服的衣領,真是熱死了,小劉這裡的空調也不頂事:“張局啊……”
“小邸啊,你別這麼叫我啊,我擔當不起啊,少個字差很多啊。”
“……張副局。”
“嗯啊,小邸啊,你看了體檢報告沒有啊?”張誠凱副局長打電話來關心局內幹部同志的身體健康了。
邸梁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在和這位張副局打交道,張副局一直在上面提攜他,案件上有困難也是他擔著,直到邸梁從一線上退了下來,到這個小街道當了派出所所長。
即使邸梁不在局裡了,張副局還打電話來關心他的身體,邸梁還是很感動的。
只是這位張副局從邸梁二十多開始就叫他小邸,現在他都五十了,還被叫小邸。
老小邸同志嚴肅地回答領導的問題:“我看了。”
“有什麼感想沒有啊?我看你剛五十,身上的毛病比我這個快退休了的還多。”張副局說,“小邸啊,我們都到了要注意自己身體的年紀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我知道你年輕的時候很拼命,落下了病根,現在注意保養還來得及,否則你再過五年到了我這個年齡,後悔就來不及了。”
“嗯嗯,我知道。”邸梁一邊聽著,一邊用毛巾擦額頭。
“你知道個屁。”張誠凱沒繃住,罵了出來,然後他咳嗽一下,說,“小邸啊,我們都這個年紀的人了,與後輩共用天倫之樂就行了,其他都是年輕人的事了,像我現在,當這個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當了這麼多年,年年都有新案子,讓人不得安生,最近更是,現在犯罪分子手段高級啦,算了,你都走了,不提這些了。對了,你兒子怎麼樣了,他大學畢業了吧?”
邸梁心想,他兒子都畢業三年了,領導貴人多忘事,都忘記了。
“他已經工作了。”邸梁說。
“啊,工作了啊,真快啊,工作了就好。”張副局繼續說,“你們不住一起吧?你要多跟他交流感情,人到老了,不就指望兒女了嗎?”
“謝謝您的關心,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您要是真的為基層著想,能不能先讓我走個後門?”
“什麼?”張誠凱愣了一愣,“你兒子要進局裡?”
“……”這想的什麼啊,邸梁咳嗽一下,不自然地說,“您能不能幫我們說個話,讓局裡快點給我這裡修屋頂、換空調?”
過了一會邸梁才掛了電話,歎了口氣。
到底還是老了。
去年他從刑偵一線上下來,不僅沒升副局,反而被外放到這個街道派出所當所長。其中的曲折,邸梁已經不想再想,但是就現在來說他管轄的這片街區太平安了,小偷小盜的都很少發生,就是社區裡老年人多點,家長里短的吵架總喜歡叫員警。
邸梁也說不清楚這樣的日子是好還是不好,只是半夜他總是驚醒,以為自己要去捉犯罪嫌疑人。
反正邸梁心裡明白,他的前途就到這裡了,上面丟他來這裡,也就是讓他養老,他會在這個派出所裡工作一直到退休。
邸梁來到這裡的前半年心理非常不平衡,但到了後半年也認了,大概是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身體的毛病都出來了,腰酸背痛的。
只是邸梁不明白自己奔波了一輩子抓犯人是為了什麼,從大的方面來說是為了保障人民安全,可從自己來說呢?只是為了最後在派出所裡管管社區的家務事嗎?
連換個空調都要走後門。
邸梁年輕的時候氣盛,後來當了刑偵頭頭,脾氣更是火爆,再到了後期才好了點。
但他的脾氣到底不是太好,現在又熱,所裡的民警們能跑的都跑到外面涼快去了,留下來值班的,昏昏欲睡看著就煩。
邸梁又看到了體檢報告,真想撕掉。
他出了會神,拿起電話打給自己的兒子。
說起來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見面了,大概是剛才那個詭異的夢觸動了邸梁,他覺得是時候喊兒子出來吃個飯了。
“喂,騫騫。”邸梁沉著聲音,說,“晚上一起吃個飯。”
邸稼騫沒有立刻回復,而是沉吟了一下,直接說:“六點半在全味樓吧。”
邸梁聽了就覺得不悅,兒子那語氣就像會見客戶一樣。
但他也不想想,他的口氣在邸稼騫耳裡聽著像審問犯人。
邸梁覺得不高興,可是還存著和兒子溝通感情的想法,便答應了。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邸梁怒氣衝衝地瞪著掛掉的電話,整個通話說了不到三句。
從什麼時候開始,父子之間竟然生疏到這個份上了。
是從他離婚開始嗎?
邸梁捏捏眉間,窗外的知了還在不停地叫,真是煩死了。
但是邸梁還是在下班之後,騎著他的自行車回了躺家。
以前他還在隊裡的時候,需要開車的時候都是為了辦案,開車都開公家的。現在來當民警頭子了,才想著給自己個坐騎。
這輛自行車還是捉一個偷車賊之後收繳的,失主嫌這種28式的老式男車太破叫員警自己處理了,邸梁就給了失主50塊錢自己買了下來。
邸梁很喜歡這輛車,感覺就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騎著車下班去接老婆。
可惜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卻受不了他是個員警,離了婚,然後染了病,再然後就離開了這個讓她煩悶的世界。
那時候兒子被判給了妻子,邸梁知道自己常年待命,沒法帶孩子,只有妥協。
那個時候,邸稼騫與媽媽站到了同一戰線,共同抵制父親。
後來有段時間,邸梁連見自己兒子都不行,直到後來局裡的領導找到母子倆做思想工作,邸梁才能兩個星期見一次兒子。
那是邸梁最狼狽的一段日子,一個連自己的家庭都弄得一團糟的本市刑偵一把手。
不過,那都過去了。
妻子也病逝好幾年了,兒子也長大成人參加了工作,邸梁也從一線退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