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無礙
白藥師在案上排出一行長短各異的銀針,不時地拈起一枚,以古怪的角度送入端木鳴鴻的體內。針尾一直不停地輕顫,彷彿活了一般。
他的神色越來越專注,最後已顧不得與楚岫說話了,更忘了他「蹲守五月取到的毒蟾膽汁和千流水」,一心一意地查看端木的每一個細微動靜。
這卻不是什麼好的預兆。
楚岫知道,只有遇上了棘手的毛病,才會讓白藥師露出這麼一絲不苟的模樣。平日里的藥師,從來都是一個迷迷糊糊丟三落四的沒記性老頭兒。
端木鳴鴻對此也心知肚明。
事實上,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短短一會兒,身上的熱度又升騰起來許多,端木覺得自己成了一隻盛滿沸水的爐子,血液叫囂著往上衝,像熱水馬上要頂開蓋子一般。虛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出,手心裡又潮又粘。
從未有過的酸澀感從每一條骨頭縫里滲出來,深深的倦意席捲而來,曾經必要時可以不休不眠的左護法此時想要抵抗,卻有些力不從心。
所有的反應都慢了不止一點,前些年透支過度的身體似乎突然覺醒,要跟他討債一般。彷彿應了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曾經積累的暗傷趁機全都跳出來昭示存在感,前些天為無天所傷的地方更是越來越疼。
但在魔教,示弱最是一件無意義且危險的事。自當年與楚岫「分道揚鑣」後,他早已習慣不讓任何人看出端倪了。
所以此刻端木心底哪怕不可抑止地升起一點類似不安的情緒,因為一個忙上忙下的白藥師在,反而挺直了脊背。
眼前人影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到了離他極近的地方。接著,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情況,楚岫是一點都搭不上手的。按理說,湊太近了反而可能礙事。但他看到端木鳴鴻下意識挺直的脊背,乾燥無比的嘴唇,以及因方才蟲子爬動而泛起的一道道狼狽的紅腫,卻一下子覺得,對方需要一個熟悉點的人離他近一點。
「老白,他能喝點水嗎?」楚岫問。端木身上熱氣蒸騰,楚岫覺得現在往他身上潑一杯水,說不定嘶啦一聲就能冒出一陣白煙了。
白藥師竟然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先別,等我下完針再看。不過他這熱度……算了,你拿點水,沾了擦他嘴唇上吧。」
感到手上的那一點微涼就要離開,端木手一緊,反手抓住了楚岫:「不必,你坐著便是。」
「我取點水立馬便回來。」楚岫輕輕說。這是大實話,茶壺就在藥廬的角落里擺著——為了避免白藥師把自己渴死餓死,每日里食物和水都是有人定時送過來的——於他來說,這點距離約等於零。
奈何端木很堅持,握得更緊了幾分:「我不渴。」
據說人生病的時候,是會比平日任性幾分的。雖然這一條在魔宮一般行不通,但此時的端木,卻讓楚岫無端有了這種感覺。
哪怕心急如焚,也莫名有了種啼笑皆非的感覺。說起來,端木也就在小時候有過類似近乎「幼稚」的舉動吧?一時間,時光逆轉,自己似乎又成了那個大個子的「老大」,每日一邊數落他毛手毛腳,一邊悄悄地包容他的一些小習慣。
不知不覺間鬥轉星移,當初的兩個小小少年早已不是當初稚嫩的模樣,唯有這交握在一起的手,牽系著一點兩人都捨不得拋卻的前緣。卻偏偏,還是在這種詭譎的氛圍下。無天已死,他的陰影卻未散盡。
楚岫低垂著眼,抿了一下唇,然後飛快地轉眼四下看了看。不遠處凌亂地扔著一團不知作何用途的麻繩,正好可以一用。
他一隻手仍然保持著被端木抓住的狀態,腳下卻跐溜一下滑了出去,不待整個身體貼地,足尖一勾,將那團繩子輕輕勾起,然後整個人隨之彈起,空著的一隻手一抄,便接住了凌空落下的麻繩。
楚岫湊在端木鳴鴻身側把繩子打了個活結,然後遠遠拋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套住角落里的茶壺。手腕上使個巧勁,茶壺平平地飛過大半間屋子,正落到他空著的手上。裡頭茶水微漾,卻沒有一滴灑出來。
白藥師於百忙之中冷眼旁觀,終於忍不住露出一點訝異之色來。倒不是針對楚岫的身手,而是他取茶壺又拿布片仔細幫人沾濕嘴唇的動作。
兩人出山一趟,是真的完全達成和解了?
但就算這樣,這動作也有些怪怪的,好像……有點親密過頭了。白藥師歪著腦袋想了想,還剩最後一針了,來不及考慮更多,他飛快地取針,沿著端木鳴鴻的頭皮刺了進去。
完成這一動作後,白藥師又回到最初的那些針,一枚一枚撤了出來。
楚岫手上不停,卻注意瞧著那些退出來的銀針,只見有些沒什麼變化,有些尖端卻凝了一絲黑氣,一顆心不由地懸了起來,小心問:「是中毒?」
白藥師撤了大半的針,剩下的還得等一等,搖搖頭:「這些應當是當日無天毒掌的余毒,過一陣子自然也就排完了,並無大礙。」
「那是蠱蟲?」端木鳴鴻忽然問出了最糟糕的可能性。
白藥師沈吟了一下:「我於此道並不精通,不好說。但……可能性不小。」
正拿布片蘸水的楚岫指尖一顫,不小心也沒入了水中,然後彷彿受驚了一般飛快地撤了回來。小小的白布片落入了開了蓋的茶壺中,晃晃悠悠地往下沈去。
他見過被無天蠱蟲禍害的人。有人看起來與尋常無二,忽然有一天整個炸了開來,無數形態詭異的蟲子從他體內湧出,大口吞食他飛濺一地的血肉。有人渾身掛滿了蟲子,身上惡臭難聞,卻偏偏還能活很久,眼睜睜看著全身被一點一點掏空。還有人功夫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卻在一陣之後發了狂,被體內詭異的蟲子完全控製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蠱蟲二字,實在屬於不少人的噩夢。
端木的反應倒反而沒那麼大,他先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握著楚岫的手,然後緩緩松開了:「那麼,藥師能不能看出來,我還有多久的命?」
覆在手上的滾燙熱度撤開一些。楚岫近乎有幾分茫然地看了端木一眼,心裡忽然有些難以言說的情緒瘋狂地滋長,這回換成他飛快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個想要退開的人:「老白,那你知不知無天那些蠱蟲都出自哪裡?若去出處尋找,是否能有解蠱的希望?」
話一出口,便彷彿希望就在眼前,眼中有了某種堅定的意味。
本欲抽手的端木看到他格外黑亮的眼睛,愣了一下,動作便不那麼堅決了,被楚岫拉住沒有放。
白藥師卻潑了一盆涼水:「難。無天在西南邊的深山老林里走了多年,誰也不知他具體是從哪裡弄來的,更不要說解蠱的法子了。再者,我聽說那林子深處有許多寨子極其排外,就算能找著正主,願不願意解還兩說。萬一無天當年是大鬧了一番把蠱蟲強搶出來的,現在陌生人一進山,恐怕就被一群蟲子包圍了,根本沒有說明來意的機會。」
他頓了頓:「不過,好在老頭兒暫時也沒看出什麼生命危險來,應當至少拖個一兩年不成問題。更何況,現在也根本不能確定一定便是蠱蟲了……」
「那這異常的體溫……?」有了白老頭的保證,楚岫心裡還是稍微松了一些的。
「據我的判斷,中秋夜那場反常的高熱極耗氣血,教主本就內傷未愈還在涼水中泡了一宿,內熱難散,外感風邪……後背又被開了一大道口子,鐵打的人也該扛不住了。」白藥師忽然一反前頭的嚴謹模樣,沖天翻了個白眼。
只是眼睛小,這鄙夷之情不大明顯。
「……」楚岫小聲問,「你的意思是?」
「氣血兩虧,風邪入侵……簡稱風邪。」也就是說,忽略那一大片氣血不足、內傷未愈、又添外傷之類的理由,導致教主大人高熱的罪魁禍首,卻是一場重感冒。
只是魔教大部分人都很少生病,病了的又很快會被無天弄死,還真沒什麼機會體驗過諸如「病來如山倒」的感覺。
楚岫:「……」
端木:「……」
白藥師嫌棄地伸手扒拉扒拉,從被楚岫推開的一大堆半乾不乾的草藥中挑揀出幾樣:「應當還會熱個三日,手腳發軟發酸,頭疼腦熱,反應變慢,關節跟生鏽了一般都很正常。七日內別輕易動武,雖說你內力剛健,但身體吃不消,就如鐵匣子裝了個琉璃盞,動作大一點便能砸個稀巴爛……年輕人吶,總以為身強力壯不妨事,其實老來都得還債的。喏,草藥,回去煎煎喝了吧。其他的事,待老頭兒再想想法子。」
看出楚岫與他異常的親密,白藥師竟然也不那麼害怕端木「教主」這個頭銜了,還有閒心叨絮了幾句。忽又想起一些什麼,嘿嘿笑得諂媚:「教主,能不能給老頭兒留點你的血做個研究?權作為……」
胖胖的手指指向楚岫的鼻子:「……作為這傢伙帶著您闖入,害得老頭兒手抖砸了珍貴藥材的一點補償。」
「……」楚岫面無表情,「也就你把那破癩蛤.蟆的膽汁當寶貝,話說,千流水又是什麼鬼?」
白老頭兒非常寶貝地搶過端木鳴鴻放的血,怒道:「什麼破癩蛤.蟆?你見過顏色那般斑斕的癩蛤.蟆麼?你知道等到它吐膽汁多麼不容易麼?千流水……哦,那是它的尿,這個更麻煩,我蹲守了八個月才成功等到的好不好?」
噗……楚岫差點沒噴出來,這老頭兒口味真重。
端木鳴鴻看著兩人又開始熟悉的吵吵鬧鬧,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忽然,余光看到遠處青衣一行正向藥廬走來。他想了想,打斷了互掐的兩人:「藥師,可否麻煩您一件事?」
畢竟,不能輕易動武,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