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眠之夜
最無法自控的時刻被碰了個正著!楚岫渾身都僵了一下, 一時有些不知作何反應。
以往拿到九溪的密報,崑山退下後便總是只剩他一人。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無人的環境里讓情緒失控,翻出塵封的記憶, 一遍又一遍神經質般地回想每一個細節,直到傷口鮮血淋灕, 仇恨在骨子裡深深地留下縱橫交錯的痕跡。
而難熬的一夜之後,第二日收拾收拾, 他便依然是那個光風霽月的右護法, 幾乎與整個魔教格格不入。
這大約是屬於楚岫的一點執念。
他不敢放任內心嗜血的怪物膨脹,便只好變本加厲,在人前套上一個厚厚的殼子,讓人看不清端倪的同時,也禁錮了自己。內心的毒刺不能外張,便只好向內張牙舞爪地糾纏成一團, 偶爾才借著冬日和左護法的由頭, 稍稍向外戳一個口子。
從端木鳴鴻的角度, 只能看到楚岫近乎瘦削的背部,不堪重負一般微微地瑟縮著, 又因為他的突然出聲, 僵成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姿勢。
他的眸色轉深了一些, 向來板著的臉上閃過一絲近乎心疼的情緒,向那頭邁出的腳步卻是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般地收了回來:「怎麼?崑山那小子又拿棘手的事來煩你了?」
借著這一點空檔,楚岫終於將內心那頭咆哮的巨獸一點一點拉回, 面部表情強行歸位,略帶猙獰的眼神也收了收,恢復成天塌下來也不變色的模樣,反而主動回身:「沒事,都在意料之中罷了。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吧。」
最後一句明顯是在轉移話題,楚岫上前幾步,拿手背碰了碰端木的額頭:「好在熱度下去一些了,再回去休息一晚,往後,恐怕便沒那麼消停了。」
前些日子恢復了一點溫度的手又變得冰涼,手背觸到端木滾燙的額頭時,兩人都愣了一下。楚岫自己也覺得頗不自然,乾脆地閉了嘴,想要收回手,卻被端木一把牽住。
端木鳴鴻仔細地盯了眼前這人一眼,眼角飛紅,眼底還有未散盡的尖銳,但這人已用自虐般強大的控制力,把自己包裹得無堅不摧了。
這人慣來會忍。
他記得這人曾嘲諷般地評價無天:「大半輩子沒乾一件好事,一面放縱突如其來的慾望,一面拼命地在事後追悔,又嘗試以醉生夢死來忘卻痛苦……呵,真可憐啊,人心一旦失控,真的與畜生無異。」
但是有什麼不對。
端木說不清緣由,他只是直覺地認為,這般一味地憋著不是辦法。看看表情已變得越來越「完美」的楚岫,他忽然將對方整個往密室一帶,伸手在室內的機關上一拍,吱呀吱呀的聲音響起,帶著沈重的石門一點點關上了。
楚岫心情糟糕,被他突然一帶,有點暴躁。但又懶得計較,甚至懶得詢問對方又出什麼幺蛾子,懨懨地打算守著他這幾日燉藥的鍋坐一會兒。
誰知端木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在不高興。」
篤定的語氣,不是疑問。
「還行。」楚岫頓了一下,「誰沒個不高興的時候呢。」
默默地在矮凳上坐下,小火爐里余熱未散,讓他忍不住有些哆嗦的身體舒適了一點。楚岫專注地盯著爐上小鍋的一塊粗糙不平處看,彷彿上頭有什麼武林秘籍一般。
身側暗了一下,一個高大的身影隨了過來。
楚岫忍了又忍,深呼吸了一口氣。果然,這種時候就該一個人待著,否則,分分鐘有殺人的衝動。
他要是敢刨根問底,今天我就把他揍成個豬頭。楚岫默默地下決心。在魔教,可沒有不得欺負病號一說。
誰知端木抬手拋過來一支木劍:「比劃比劃?」
楚岫條件反射地接住,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
「好久不曾動手了,怎麼,要不要試試?」端木的語氣近乎溫柔,他還嘗試把話說長一點,「不過說好了,你可不許用內力,否則便是單方面欺壓我這病號。」
高大冷峻的男人近乎小心地看著自己,昏暗的燈光在他身後跳動,勾勒出一道金邊來,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楚岫倏然翻身而起,伸手點了身上幾處穴道,讓內力全部封住,然後居高臨下,一劍刺了下來。
「來得好!」端木精神一振,提劍相迎。這一刻,他竟然展眉笑了起來。也不知到底是為楚岫終於挪了窩,還是這一劍真的精彩。
楚岫卻不管不顧,不待招式走老,瞬間變了七八招。不似平日里輕靈的走法,招招狠辣,一柄木劍也被他揮得凌厲無比,幾乎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慘烈。
端木深深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陪他練了起來。
一時間,兩人似乎都不知道「退」字怎麼寫了,熊熊的戰意在不大的空間里膨脹,激烈地撞在一起,木劍相擊時帶點沈悶的砰砰聲一聲比一聲急,拋卻所有技巧、如同長刀對砍般的碰撞讓兩人都有些失控。
楚岫猝不及防地紅了眼,頭皮挨著對方的劍光擦過,手中木劍猛然上撩,對方立即回守之際,高高地縱身而起,木劍彷彿長棍一般舉起,勢不可擋地一劍劈了下來。竟是《凌雲劍譜》中琢磨多年而未成的一招,化自槍法與棍法的「壓」和「砸」,威猛無比。
若真劈到人身上,哪怕是鈍朽的木劍,也能瞬間將人劈開兩半。若與對方兵刃相觸,這一下全身之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了劍身,效果也比尋常厲害得多。
端木鳴鴻再變招已稍慢了一步,手腕一翻,木劍上舉時便感到一股大力湧來。這時候抽身後撤是最明智之舉,但看到楚岫激鬥中微微咬起的牙關,不知為何,退開的心思竟淡了些。
讓他發洩一下,大約會好受一些。這個念頭一閃即逝,本能地趨利避害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嘭——巨大的撞擊聲傳來,一股大力從手掌傳到手腕,又飛快地傳到手臂,沿著經脈向全身蔓延。
就在端木做好了受點內傷的準備時,楚岫似乎被震醒了一般,幾乎是有些愕然地看了看現在這局面,忽然整個劍身一偏,斜斜地擦著端木的手飛了開去,砰地撞到石牆上,灰塵撲簌簌地落下。
雙臂被震得發麻,楚岫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氣,如雷般的心跳才平息了下來。
轉頭就看到端木帶著笑意看著他。
右護法大人難得地升起了一點氣急敗壞來,笑什麼笑,這人絕對是燒傻了。他恨恨地想。
「痛快了嗎?」端木問。
「痛快,教主大人都捨得讓自己痛了,我哪能不快?」楚岫沒好氣,想起來還有些後怕,萬一真把人震出了重傷,這節骨眼上萬一有點事他是想死麼,「我倒不知道,你竟還有烽火戲諸侯的潛質!」
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對勁,猛地抬頭,就看到端木愣了一下,噗地一聲笑了起來:「你……」
「閉嘴!」楚岫惱羞成怒。他一定是被這人傳染了,才會一不留神自比寵妃什麼的!
看到精神十足開始炸毛的右護法,端木十分明智地抬手做了個封嘴的動作。
楚岫狐疑地看看他,總覺得這人眼底還在嘲笑他。
這一看,就發現這人滿頭滿臉都是汗,幾乎是水里撈出來的樣子,頓時想起他還是個病號,恨不能抽剛才那個走火入魔般的自己一下,忙不迭趕他:「嘖,趕緊躺著去躺著去。」
「這幾天躺得骨頭都酸了。」端木燒退了一點,頓時有點嫌棄那矮塌,「還是活動活動筋骨舒服。」
「你放心,等你‘閉關結束’,可就有得煩了,這會兒能偷個閒就趕緊偷個閒。」楚岫作勢趕他。忽然鼻端傳來一絲很淡的血腥,一愣之下面色變了:「你後背的傷裂開了?」
右護法再一次幫教主大人裹起了傷。
看著那一絲刺目的殷紅,心裡難得地有點愧疚。比之當日端木為自己擋劍時狠狠嚇了一跳的刺激,這種愧疚顯得不那麼強烈,卻一點一點揪起了心。
被勒令坐著不許動的端木看著楚岫前前後後一圈一圈布帶地纏,忽然伸手摟了一下忙個不停的右護法:「有什麼事別老一個人憋著,說出來會好很多。」
而且,我還能幫你分擔。
這句話他許多年前便想對這個人說,卻一直沒有足夠的底氣支撐,直到現在。
楚岫以無天和魔教許多面目可憎的妖魔鬼怪為鑒,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卻不知堵不如疏。有時候,一個人憋得久了,也是需要傾訴和分擔的。或家人,或朋友,或……愛人。
楚岫僵著身子猶豫著抬頭,看到端木帶點鼓勵的眼神。
他的手指有些無措般地蜷了一下,又放開,喉頭動了動,卻又說不出話來。好在端木似乎看懂了,摸了摸他的頭髮:「不急,慢慢來。」
那個午後,時光似乎被拉長了。楚岫一會兒湊在火爐前熬個藥,一會兒在室內轉個半圈,一會兒所有的往事都湧到唇邊,一會兒又覺得無從說起。
但他實在是一個人太久了,他猶豫了半天,起了個頭:「端木,你入教前,家裡……是什麼樣的?」
端木鳴鴻想了想:「記不太清了……依稀記得我父親很高大,養了大片的羊,敢拿了鋼叉跟幾頭狼搏鬥。母親……總是很忙,閒不住,我看到的都是她這裡擦擦、那裡理理的背影。她有一道拿手菜,大冬天把羊羔肉煮得稀爛,配上獨特的香料,然後等它凍上,切成一片一片的,半透明,咬上一口,那味道……」
到這裡,話頭轉了個彎:「……那味道,分開了那麼多年也忘不了。」
「我們是在戰亂里走失的。不過那會兒,父母和許多牧人一起,運著家當順利的走遠了。我想,他們一定還好好地活著。」
楚岫默默地聽著,低低地「嗯」了一聲。
端木也不催他,就那麼陪他沈默著。
「我娘,也是很好的人。」楚岫小聲說,「很好很好,認識的人就沒有不誇她的。」
「在風柳城聽你說過,大美人,大才女。美人要放在前頭。」端木說。
楚岫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很快斂起了笑意:「可是她被人害死了,被她很喜歡很信任的人害死的。冬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出逃,跑了很遠很遠……天寒地凍,地上又是雪又是冰的,她不會功夫,我連把像樣的劍都揮不動,根本逃不了。她把我藏了起來,讓我跑,好好地活下去……」
「我拼命地想要伸手,可是夠不到她,全身都不聽我使喚了……追兵趕上來,毫不留情地對著一個弱女子揮了刀,刀尖從她胸口透出來一截……」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娘了。不對,從那時起,我的雙親就都沒有了。」
等他事後踉蹌著尋找時,只剩下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枯草叢中一支染血的扭曲變形的金簪。
從未出口的身世向人揭開了一個小角,卻沒有預想中那麼疼痛,大約是心裡默默地溫習過太多次的緣故。看著保持沈默傾聽的端木,竟然微微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一場毫無保留的打鬥,一場艱難的傾訴耗盡了楚岫所有的力氣,倦意席捲而來,他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靠在塌旁睡了過去。
端木鳴鴻用目光描摹著他的輪廓,缺少血色的臉龐,微蹙的眉尖,這人向來安靜到讓人心疼。他輕輕地伸手,在楚岫的睡穴上按了一下。楚岫不安般地動了動,然後無法抵抗般地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端木及時地伸手接住他癱軟下來的身體,就這麼抱著他一並上了榻。時隔多年,兩人又躺在了一起,卻與無數個充滿渴望的夜晚不一樣,這一刻,端木的內心近乎是平靜的。
在需要時刻保持警惕的魔教內,難得的安寧。他把碩大的腦袋在楚岫頭頂蹭了蹭,然後閉上了眼。
楚岫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美麗的女子臉色蒼白而冷峻,卻沒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舉動,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說:「你爹不會回來了,以後,便是咱們娘兒倆過。」
「孩子,不哭,人總是要死的,娘不過是稍微早了一點而已……」
「……記得,日後你若過得艱難,難到沒有勇氣走下去了,那便多想想娘。娘的仇還沒報,你要想辦法活下去。等你站到足夠高的位置,便會發現人生別有一番風景,當初高不可攀的山崖,只是一個小土坡。」
「但是,你若過得很好,那便忘了娘吧。別把這事當成心頭的一根毒刺,而讓你的整個人生都失去了顏色。」
「千萬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不要與虎謀皮,你若泥足深陷,娘在地下也會過不安穩。切記……」
端木鳴鴻悄無聲息地睜開眼,摟緊了懷中不安的人,悄悄地在他的額上落下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