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對決
這大概是許青雲有生以來走過的最艱難的一段路。在對方的逼迫下, 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開口,把做過的虧心事全翻出來,赤.裸裸地公之於眾。只要有一點隱瞞或糊弄, 對方便會立刻讓他們停下,直到他不抱一點僥倖地全盤托出為止。
他後悔了, 後悔跟著眾人一道來九溪。哪怕事後接受大家的指指點點,也絕不會如現在這樣, 當場一點點撕開那些他恨不得永遠深埋的往事, 忐忑地等待一個最終審判。對方顯然深諳人心,圖窮匕見之前,過程是最煎熬的。
現在他什麼也不想,愛子的性命甚至自身的名譽等等全部拋到了腦後,只希望馬上轉身,施展最快的輕功離開這兒。但是不行, 對方捏著在場所有人在意的東西, 歸還的唯一條件便是聽許青雲講古。
只傅紅梅一人身手便與他不相仲伯, 絕不會允許他臨陣逃脫,其他人也各有幾手絕招, 無念第一個毫無波折地拿回了想要的東西後, 所有的人都來了精神, 卯足了勁盯著許青雲。
許青雲當初怎麼哄的傅紅梅,現在便要怎麼樣一點一點親口推翻,每一下都像在打臉,噼里啪啦的, 火辣辣地疼。
隨著時間的推移,深藏的往事一點點剝開,許青雲又有一點點恍惚。他想到了自己也曾如哄現在的妻子一般哄過前妻,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都一樣不少。
只不過相對後來的別有用心,當初的心思純粹得多,還青澀得很,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愛慕著那麼一個姑娘。看到什麼好的東西都會第一個想到她,有時候半夜想人想得睡不著覺,能傻傻跑到對方窗下站一整夜,又在有人察覺之前悄悄地跑了。哪裡的花開了,折一支插到人的窗上,等天色破曉,人慵懶地來開窗時,他忙不迭地遠遠躲開,又忍不住探頭探腦地看看她到底有何反應……
所愛慕的女子推開窗的一剎那,整個世界都彷彿跟著一起亮堂了起來。火紅的朝陽冉冉升起,霞光映紅了半邊天,悅耳的鳥鳴傳入耳中,所有的聲音如潮水一般灌入耳際又如水一般流走,蘇醒過來的街市映入眼簾又飛快地後退……直到滿心滿眼只剩下了那個有些詫異地微微低頭看花的姑娘。
實在是人比花嬌。
其實,做那個決定前,他也曾糾結過,也曾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只是一旦跨過了那道坎,一切便似乎變得無所顧忌起來,寄出家書的那一剎那,他竟是松了口氣。某種良心上的譴責再也無法束縛住他,新的世界就在眼前……他滿心歡喜,野心勃勃,徹底地把那個溫婉美麗的女子拋到了腦後,甚至擔心她糾纏不休,一不做二不休,接連又發了幾封,有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妻子當斷則斷,有的催促父母,趕緊讓人離開……
這些年,他也的確不曾後悔過,好男兒志在四方,哪能天天記掛著兒女情長?若不是這會兒又被人刻意扒開,他大概也會這麼一直堅信下去。可現在,他在被迫的回憶中又勾起了那麼一點點愧疚,似乎這些年來……自己真的變了許多。
當然,這一點心虛遠不能抵消他自覺受到的侮辱,特別是許青雲感受到同行者或明顯或隱晦的目光,裡頭充滿了鄙夷、幸災樂禍、微妙的同情等等情緒時。如果將這些有頭有臉的江湖人一個個剝開來看,每個人都不是沒有類似的事,他就知道韋陀門的掌門第七房小妾剛娶進門,霹靂門的門主拋棄了糟糠妻……但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們沒有一個足夠厲害的人物跑出來翻舊賬,現在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的熱鬧。
許青雲兩眼充血,耳中嗡嗡直響,對背後之人已是恨到了骨子裡,所以在男聲問出「寄出家書後,你又是如何覺得不保險,又決定殺人滅口的」時,猛地爆發了:「許某做的都一一認了,可沒做過的,也別想栽贓到我頭上!到了這個份上我沒必要隱瞞什麼,我前妻一家是家中失火無一幸存,雖說許某趕人回去不厚道了一些,卻絕不會乾時候趕緊殺絕的事!」
對方的聲音危險地停頓了下來,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隱藏在暗中的人似乎受了什麼刺激一般,呼吸微微粗重了一點。傅紅梅、無念以及霹靂門的雷鈞三名功力最深厚的對視一眼,忽然間同時向某個方向出了手。
雖說許青雲之舉令人不齒,可他們被牽著鼻子走了那麼久,總也得掌握一點主動權才行。
快到極致的交手在瞬間發生,礙於許明飛仍在對方手中,三人均沒有用殺招,卻也是凌厲至極的擒拿,帶著勢在必得的決心。茫茫的霧氣中只聽沈悶的一聲皮肉相擊聲傳來,然後是兩聲悶悶的哼聲,三人再次飛快地掠回了小舟中,兩手空空。
傅紅梅面色難看至極,卻也知道這時求對方恐是無用,轉而問無念:「大師,你沒事吧?」
方才他們差一點就要拿住那人,沒想到對方還有同黨潛伏在周圍,關鍵時刻有人扯了他一把,還有人與無念大師對了一掌。
「無事……」無念一擺手,孰料一說話便有一道血跡順著嘴角掛了下來,他倒也不在意,順手抹去了,反而提高了聲音道,「這位施主,突施偷襲是我們不對,只是你手中掌握著許明飛小友的性命,不得不出此下策。冤有頭債有主,若閣下的目的是為了討回公道,便莫將父親的債強加在兒子頭上,以免有理也變得沒理了。」
十餘人膽戰心驚地等著,這回對方停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已冷到了極點:「今日我既然來了這裡,便沒打算跟你們講道理。許青雲,你既然不說,之後我便幫你說了罷……」
許青雲聽到「雲氏被刺身亡,幼子被塞入山縫」時,渾身猛然一震,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你,你是……不,不可能……」
然後又拼命地搖頭:「不,沒有,我絕對沒有那麼做過!一日夫妻百日恩,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哪怕再畜生不如,也不可能幹出這種事!真的不是我……是你嗎……珏,珏兒?」
知道有人要對付他,和知道親生兒子要對付他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刻,鋪天蓋地的愧疚又佔了上風,許青雲膝蓋一彎,軟倒在了船上,整個人瑟瑟發抖起來。
楚岫讓人將受了內傷的崑山和吟風送走——這兩位擅長「疊羅漢」,關鍵時刻一人掌心抵著另一人送出內力,幫他擋下了無念化爪為掌的一擊——眼中有水光划過,卻不是為父子相認之類的緣由,而是為自己的母親不值。端木鳴鴻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沈默地站在他身側。
楚岫這次非常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氣息,確保沒有一點外洩,才繼續冷冷道:「你也無須狡辯,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剩下的,許青雲,你自己選吧,要自己還是要兒子。要想保住許明飛,現在立刻自廢武功。想保自己,只要你夫人同意,今日我估計也留不下你,但我發誓,有生之年天涯海角也會取你首級。」
「珏兒,你後來說的事,真不是為父……」許青雲哀聲道。自廢武功,比要他命還痛苦。但拍拍屁股走人,肯定走不了不說,哪怕能走掉,日後還怎麼見人?今日面子已丟到了天邊,不論黑道白道都無法容身了。
「閉嘴——」楚岫厲聲喝道,「二選一,再讓我聽到一個字,或者你們再前行一步,你們就會看到許明飛的首級漂下來!我數到十,一、二、三……」
楚岫的數得並不快,聽在許青雲耳中卻不啻催命符。
這會兒,跟來做「見證」的門派已完全拿到了想要的,只不過不好轉身便走罷了。隨著數字的推移,全都盯緊了冷汗越來越多、嘩嘩往下流的許青雲。無癲性子急,想要催他好漢做事好漢當,轉念一想,許青雲本來就是個狗熊,算什麼好漢?差點沒張嘴嘲諷,被無念一指點在了啞穴上。
傅紅梅臉色蒼白如紙,眼見到了「六」許青雲這個慫人依然沒有自廢武功的勇氣,當即抽出劍唰地刺了過去。許青雲急忙側身閃避,但他本就遜傅紅梅一籌,這會兒又手軟腳軟心中正亂,沒能徹底避開,左肩上劃開了一大道口子。
他想開口叫「阿梅」,傅紅梅卻是眼神一厲——對方都已經把話說死,只要開口便撕票,這男人怎麼能依舊不將親子性命放在心上?隨即又想,前妻幼子的性命,他又何曾顧惜過?想來也是顧不上明飛的——那麼……便讓她來做這個決斷吧。
到底也算她無心中,害慘了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家人,偷來了二十年虛情假意的歡愉。
許青雲在傅紅梅的步步緊逼之下節節敗退,不過二十餘招便潰不成軍,眼見明晃晃的長劍刺到了眼前,妻子幾乎是全奔著命門來的,心膽俱裂,通地跳入了水中。
傅紅梅一咬牙,正打算跟下去,忽聽遠處傳來了一陣騷動。緊接著,同行中有人驚呼出聲,她凝目看去,只見上游的水全染成了紅色,正極快地向這邊逼近。
寂靜的水域整個喧嘩了起來,遠處有人喝罵,有刀劍相擊之聲,開始比較零落,漸漸地整個沸騰了起來。傅紅梅眉心一跳,不知又出了什麼岔子,生怕許明飛出事,又怕貿貿然上前激怒暗中的人,忽然靈機一動,假裝去追許青雲一般跳入了水中,事實上蹬著水往上游洑去。
九溪的地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分割得支離破碎,有些地方可以過船,有些地方卻是泥濘的沼澤,有些地方光禿禿的,有些地方綠植茂盛地糾纏在一起,不是常混跡於此的人,根本不敢隨意到這一帶來。傅紅梅一心想著兒子,又有打鬥聲作為指引,竟硬生生地尋出了一條路。
許多戴著之前見過的詭異面具的人影在跑動,還有更多則守在中間嚴陣以待。他們正中是一名高大的黑衣人,身旁有一道瘦削的身影,面目模糊不清,卻讓傅紅梅瞬間屏住了呼吸——那身形,那大霧中依然能看到大概的衣服顏色,正是許明飛離家前備著的!
而正在外圍激戰的,有不少熟面孔,赫然便是師弟陸潛的親信!傅紅梅又驚又喜,當即長嘯一聲,召喚暗中四下打探的弟子們,隨即身形一動,換了個方位,打算尋機會將兒子搶出來。
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後方快速地靠近,傅紅梅想也不想地一劍向後撩出,卻被輕而易舉地躲了過去,反而在她劍身上輕輕一點,用的正是同門的破解招式。她輕咦了一聲,回頭看去,就見陸潛難掩詫異的目光:「師姐,你怎麼在這兒?」
陸潛一面寒暄,一面手上也不停著,腳下飛快地踩著步子,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叮噹聲中,已與後頭追上來的人對了十幾劍。
傅紅梅看清他的對手時,卻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見那人滿身的血,更詭異的是,一張臉有種說不出的彆扭,硬要形容的話,大概是其中一小半與另外一大半十分不搭,顯得怪異極了。當然,這不影響她的反應速度,她當即調轉了劍尖,一面幫師弟退敵一面道:「這些人……抓了飛兒,我尋過來。師弟,他們都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知道了底細,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陸潛與那人本是旗鼓相當,有了她助陣,對方顯然撐不住了,急急地呼著同伴過來。奇怪的是,聽他指揮的人又是另一種裝扮,頗為眼熟……傅紅梅頭腦中轉了一圈,忽然後背出了一身冷汗:與師弟戰在一處的,竟是與青木堡齊名的魔教中人!以衣服胸口一個形狀猙獰的骷髏為記。
「你遇上了魔教人?」傅紅梅壓低了聲音,被眼前這亂作一團的局面弄得有些混亂。現在,一伙是綁了飛兒的面具人,一伙是師弟一行,一伙是帶著明晃晃魔教標識的人。過一會兒聽到自己訊息的青木堡其他人,各個亂七八糟的門派大概都會圍過來……真的就該亂成一鍋粥了。
「過後再跟你解釋!」陸潛輓了個劍花,細心地替傅紅梅擋去幾把冷劍,「師姐,這兒太危險,你快躲開些,飛兒那頭我來想辦法。」
儘管情勢危急,傅紅梅卻還是覺得有些好笑。明明從小到大自己打架都比這小師弟還強上一些,他卻什麼時候都習慣把自己擋在身後。當然,這位的天賦向來出眾,每次練手也有讓著自己的成分在……
「沒事,師姐跟你一道。」心情總算明朗了一點,傅紅梅逼退二人,眉間帶了幾分俠女的豪情。
「師姐,這是魔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陸潛卻有些著急。
「怎麼,擔心你的好師姐發現你跟魔教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忽然,那個臉很怪異的人退遠了幾分,發出一聲冷笑。
陸潛手下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揮劍,只是更加狠厲了幾分:「……打不過,便想要挑撥離間了麼?」
「哈哈哈哈哈哈,與魔教的人合作在九溪站穩腳跟,幫你做些正道‘大俠’不方便做的事,陸潛啊陸潛,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麼?我以為你是條心狠手手辣的漢子,沒想到也是個敢做不敢當的!」對方哈哈大笑,手一揮,數名手下紛紛上前,又一一被陸潛斬殺於劍下,那人表情卻絲毫不變,似乎手下的命完全不是命一般。
若是平日聽到類似的話,傅紅梅只會一笑了之,覺得魔教的人說謊話也不打草稿,然而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她忽然有點心驚肉跳起來。
這時候,無念大師一行人也找了過來,青木堡的一些機靈的弟子也有了動靜,水上濃濃的霧氣淡了一些,放眼望去,全是人影憧憧。這人一面笑一面歷數陸潛利用九溪做過的事,包括襲擊往來的船隻,打擊道上競爭者,以及……斬殺同門不同心之人,全都以內力傳了出去,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遠處又是一陣騷動,顯然是有人聽到這些忍不住了。陸潛一臉冷肅,倒是絲毫沒有變臉色,只是眉頭稍微緊了一些,同樣提高了音量:「魔教妖人,少用這些謠言蠱惑人心,有本事拿出真憑實據來!」
那人譏誚地挑起了嘴角:「你真行啊,陸潛,前腳跟我翻了臉,後腳就把九溪的落腳處一把火燒了,擺明瞭我拿不出是吧?只可惜,我早就防……」
陸潛一劍捅穿了一名魔教之人,劍勢不停,狠狠地扎向了對方。那人的聲音被打斷,兩人瞬間過起招來。陸潛百忙之中對傅紅梅說了句:「師姐,趕緊離開,明飛那頭我來想辦法。」
說著將對手留給手下,悄悄使了個眼色,手下便會意地將對方越拖越遠了。
陸潛親暱地一把拉起傅紅梅跑開了些,道:「師姐你等會兒,我這便去救飛兒!」
說著步伐一轉,整個人如一滴水一般融入了整個戰場中,沒發現傅紅梅略微失神的模樣。
傅紅梅有些茫然似的碾了一下腳尖,又有些無措地看了看被握過的手,頭腦中是近乎空白的:有時候太瞭解一個人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從小到大,這位小師弟越是心虛,就越是一副跟人拼命的架勢。若真的與他毫無干系,他只會一臉嘲諷加不屑的模樣……
四圍人鬧成一團,她手腳冰涼,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另一頭,戴著面具的人有計劃地向內縮籠,一人向端木和楚岫躬了躬身:「教主,公子,竺明旭的人馬不知為何出現在此,還與陸潛的人對上了,現在太過混亂,反正許青雲的名聲已經完了,不如先離開,其他的從長計議?」
一身黑衣的端木鳴鴻和他身邊的人卻皺著眉盯著遠處,一副非常不解的樣子。手下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隱約看到陸潛的人與一個穿著魔教服飾的人戰作一團,以他的目力,完全看不清那人是誰。
楚岫的聲音輕輕響起:「那是……少衍的臉。」
端木皺眉:「大半張臉是少衍,小半張是……竺明旭。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