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對決2
端木鳴鴻身側的人穿著錦衣, 似乎經歷過一場惡鬥,衣擺衣袖都有不少撕裂處,破破爛爛的, 又是血又是塵,雙手更是被刺目的紅色淹沒了。他長髮凌亂, 底下是一張格外年輕的、未經世事的臉,卻像受了重大打擊一般疲憊不堪——正是許明飛的臉。
只是當狀態格外詭異的竺明旭出現後, 一直沈默的「許明飛」卻倏然轉頭望去, 表情依舊不變,眼中卻帶上了與他整體非常不符的凌厲。
端木鳴鴻皺眉問:「這是……易容沒弄好,露餡了?」
在魔教,人人都會一些旁門左道之法,只是各部掌握的技能不太一樣。比如千峰閣的人變臉跟吃飯一樣簡單,萬刃閣的人危急時刻一髮狂能瞬間將內力提升數倍……但出於無天的疑心病, 這些技能是嚴禁互通的。當然, 這種保命的本事, 願意互通的人本也少之又少。
按理說,幾名壇主是絕不可能會易容術的。但竺明旭向來路子多, 若說他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三腳貓的易容本事, 卻學得不倫不類, 甚至中途面皮掉了一半,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但直覺告訴端木這不太對。首先,竺明旭沒事易容成一個死人做什麼?就算不嫌晦氣,走到哪兒都會引起高度關注, 還能做的了什麼?難不成是為了嚇尿一兩個膽小的?真想鬧事的話,還不如隨便易容成一個路人,至少讓人防不勝防。再者,對方的狀態實在不對勁,端木的目力不錯,遠遠地就看到那雙面怪人整張面皮都在不自覺地扭曲著,極慢又肉眼可見地發生著變化。
就好像……竺明旭的臉在一點點被少衍的臉覆蓋一般。
頂著許明飛臉的青年盯著那頭看了一會兒,搖搖頭,發出的卻是楚岫的聲音:「不是易容……不對,跟易容應當有點關係,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手法。」
頭腦中閃過模模糊糊的印象,然後逐漸串在了一起,接下去便確定了不少:「有一次我從無天的住處出來,正見到他的一名姬妾過來,頂著……最早那位的臉。」
那名姬妾楚岫不止見過一次,身材聲音都極似無天的白月光,連才藝都有些重疊之處,著實被寵幸了一陣。有一日無天追憶往事,還對著楚岫感慨過:「這張臉如果再像一點就好了。」
白月光溫婉可人,這女子卻是偏妖媚的臉。但那次楚岫見到她時,對方的面皮卻與白月光毫無二致,甚至連眼角的一顆小痣都一模一樣。她眼中滿是恐懼,整個人瑟瑟發抖,無天卻哈哈大笑地招手,過來過來……
兩人擦肩而過時,楚岫清楚地看到她的面皮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無天對楚岫的感覺一直複雜,痛恨白月光一死了之時就往死裡厭惡楚岫,懷念白月光時又會對著楚岫講點古,偶爾還會透露一點其他的事。
據說,這是他千方百計從苗寨得來的一種蠱蟲,先做一個白月光的人.皮面具,在上頭均勻地灑上蟲卵,將其孵化後覆到某人的臉上。這些蠱蟲有種特性,孵化時是什麼狀態,日後便再也不會改變。啃完了整張面具後,本身便會成為那面具的模樣,然後一點一點嵌進對方的血肉里,直到完全給人換了一張臉。
當初的楚岫被這法子惡心得不輕,過了很久才緩過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一次具體過程。
仔細看去,竺明旭的臉上有傷,似乎被刀劍削去了一塊,想是換臉沒完成便不知怎的與陸潛鬥到了一起。只是剩下的蠱蟲還在頑強地想要恢復最初的狀態,這會兒周圍少了一些「同伴」,別的便執著地朝著空缺處蔓延。激鬥中顯然也無法為它們提供食物,便只好就地吸收血肉,竺明旭疼得小半張扔屬於自己的臉全扭曲在一起,又似乎格外開心,無聲地大笑著,看起來十分癲狂。
而他已變為少衍的部分,卻是僵硬無比絲毫不動的,彷彿扣了一張厚厚的面具。
端木與楚岫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兩人都覺得:這人瘋了。
他們並不懷疑竺明旭是受人所害。這法子是個長期的過程,在蟲卵孵化的過程中,需要每晚覆著人.皮面具入睡,無天自然可以強迫姬妾改造,但說有人這樣長期控制竺明旭,實在不大可能。那麼……便只能是他自願的。
「他想要給自己換一張少衍的臉……」楚岫心中有很多東西在亂竄,答案呼之欲出。
「看來他並不像自己表現的,與少衍只是點頭之交。」端木搖搖頭。
楚岫忽然想起了一事,猛地看向端木:「當初你殺少衍,真的只是為了在無天面前裝樣子?」
當初少衍奉他的命令外出辦事,歸來時被端木鳴鴻格殺於半路,草草地讓個萬刃閣的手下將屍體送了回來,那人的態度倨傲無比:「此人膽敢對左護法不敬,已就地伏誅。主子說了,右護法若依舊這般縱容底下人,別怪他日後見一個殺一個……」
後頭還有更多更難聽的話,楚岫被少衍的死刺激到不行,當場將那人刺死,差點還要帶人殺上萬刃閣去。若不是最後關頭理智回籠,恐怕一伙人氣勢洶洶一出門,無天就會先被驚動了。楚岫默默地把這根刺扎在心底,哪怕現在與端木在一起了,也依然會在夜半時分從夢中驚醒,覺得對不住兄弟。
埋得越深,就越不敢提起。然而現在,他卻忽然有了個可怕的猜測。
果然,他一問,端木一臉驚訝:「你說什麼?」
楚岫呼吸急促起來,雖然礙於臉上那層不屬於自己的皮,依舊看不出端倪,聲音卻有些顫抖,低聲將當初端木手下的話復述了一遍。
端木越聽臉色越難看,最後已經是暴怒了,猛地一拍身後原本打算用來做戲給許青雲等人看的高台,木台轟然倒塌:「他竟然是這麼告訴你的?」
當年為了瞞過無天,端木親手促成了一系列的摩擦,左右護法勢同水火,關係降到了冰點。但他時時關注著千峰閣的動靜,卻不是為了毀滅,而是……守護。那會兒他們的地位還不是很穩定,手底下一群人個個人心隔肚皮,卯足了勁等著上位,難得有那麼幾個經歷了重重考驗,晉升為心腹。
端木當初派去的便是他以為的心腹。
兩大護法對立許久,他終於小心翼翼地,想要說一次真話。他讓那人告訴楚岫,自己無意中發現少衍行蹤詭秘,似乎在打探楚岫的私事,被自己撞破後,心虛逃跑,最後不敵被殺。端木還想隱晦地提醒楚岫,自己注意到他有幾次外出辦事有格外的逗留,時間久了別人也可能注意到,小心別留下把柄。
可緊接著便傳來手下被右護法殺死,對方還發誓要為兄弟報仇的消息。端木鳴鴻當時困惑了許久,最終鑽了牛角尖,因為自己心底的一點隱秘念想,把少衍與楚岫平日里的親近當成了另一種關係。
如果是愛情,那麼便說得通了。哪怕對方背叛,得知死訊時依然會痛不欲生。
這年頭讓端木鳴鴻幾乎發狂,根本沒有勇氣找上楚岫。一個選擇了逃避,一個滿腔憤怒,兩人再次對立了數年。
而現在冷不丁把舊事揭開,兩人震驚地對望,忽然發現,這極有可能完全是另一件事。
首先,端木當年的手下絕對有問題。其次,少衍可能有什麼事瞞著楚岫。
楚岫頭腦中亂成一片,舊事從犄角旮旯里一一翻出:「你跟我詳細說說,當初怎麼發現少衍不對的?」
這事說來也簡單,端木鳴鴻當年還是個毛頭小伙子,情竇初開,想念心上人不可自已,卻又偏偏不能靠近,時間一久就有點瘋魔了,難得有個機會便偷偷摸摸地跟蹤心上人。楚岫身有寒毒,對付一般人沒問題,比起端木卻到底差了不少,再小心謹慎也沒有發現後頭跟了個大號痴.漢,當時他也正好稍稍站穩腳跟,心中報復許青雲的念頭一刻也未停,便四處踩點,想要弄個秘密據點。
端木有一次跟了他一段,忽然發現還有另一個人也在小心翼翼地跟著楚岫,頓時怒上心頭:老子的人你也敢打主意?弄死你!
他功夫比對方好上一些,悄無聲息地繞過去一看,正是少衍!對方顯然吃了一驚,轉身就跑,端木本還想問問對方是怎麼回事,這一來,不顯然是心虛嗎?當即追了上去,對方七彎八拐也沒將他繞暈,最後彎過一條小路時,正看到自以為脫險了的少衍慢斯條理地站在江邊,似乎等著什麼人。
端木鳴鴻追上前,在對方驚懼戒備的目光下悍然動刀,最終將其殺死。
「等等,你說那是什麼時候?」楚岫聲音顫抖,竭力保持著冷靜。
「寅時接近卯時。」端木對時間一向注意。
「當天我讓少衍去做些事,挺耗時間,他不可能那麼快回來跟蹤我……寅時接近卯時,他剛剛趕回來還差不多,我們約好的在那江邊見面。」楚岫道,「事後我確認過,當初的任務,他完成得很漂亮。」
「可我也不可能看錯,那確確實實就是少衍……」端木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我看到的,是另有別人易容成少衍的樣子?」
「當時千峰閣尚未全掌握在我手中,易容之法我並未教給旁人,只給手下每人備了幾張人.皮面具。」楚岫的思路反而清晰起來,「除了扔到人群中不會有人看第二眼的普通臉,每個人還給了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具,方便他們關鍵時刻金蟬脫殼,迷惑別人視線。」
「……你是說,有人得到了屬於少衍的那張面具?」端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兩個可能,對方偷的,或者,少衍自願給的?」
楚岫情緒低落,朝著竺明旭處看了一眼:「恐怕……是少衍給的。」
只有這樣才說得通,否則面具沒了一定會上報,而且,端木大老遠地追人,不可能恰好便追到了江邊。只不知道竺明旭是當初不敵之下,想以真正的少衍轉移視線蒙混過關,還是慌不擇路之下,下意識地選擇了與少衍約定見面的地點逃亡。
這麼看來,後來端木手下顛倒黑白的事,恐怕也是竺明旭的手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極其冷靜地挑撥左右護法的關係,恐怕……少衍真的是看錯人了。
可現在這一切又怎麼算呢?人都死了這麼多年,墳前的兩棵楚岫種下的小樹苗都長到了一人多高,竺明旭卻瘋了似的給自己整出了一張少衍的臉。
少衍已逝,旁人再也無從知曉他當初隨手在刑堂外救下一個人,兩者又在暗無天日的魔教,發展出了怎樣的情愫。
楚岫唯一能確定的,便是少衍當年,該是動了真情的。千峰閣的人出山的機會向來不算多,出去一趟都是分秒必爭,回來晚了便要受罰,他給出那張面具,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出任務時,讓竺明旭易容到指定地點來見自己。一來同伴萬一不小心撞見了,那也是「少衍」回自己的房間,完全不會起疑心。二來,他大概全心全意地信任著對方,相信對方不會頂著自己的臉做壞事。
只可惜……他似乎信錯了人。楚岫想到千峰閣曾遇到過的幾次莫名其妙的麻煩,追查下去全是些矛盾的證據,恐怕……便是竺明旭的手筆。
楚岫深深地吐了口氣,看端木也差不多猜出了大概,兩人俱是動容。
底下有人急急回報:「竺明旭手下的人全都趕到了,跟喬紅當日的狀況很像,一個兩個怪異極了,不要命一般地發動攻擊。」
又有人道:「其他各個門派的人也都到了,沒有立刻下場,全圍著等黃雀在後呢!」
端木鳴鴻不再猶豫:「讓竺明旭和陸潛的人狗咬狗,我們先撤!」
地下事先挖開了一條密道,所有人且戰且退,都往中間聚集,然後消失在地道中。端木和楚岫殿後,最後將密道整個封上。
竺明旭若有感應一般回過頭,看著消失在原地的一群人,嘴角怪異地扭曲了起來。
傅紅梅見到「自家兒子」被黑衣人「帶走」,急得不行,當即便要殺開一條血路搶過去。不過短短一會兒,場面又亂了很多,後來冒出的大批魔教中人瞳孔全是詭異的黑色,力大無比,且似乎根本不畏疼痛,不懼生死,給她造成了很大的阻礙。
另一邊的陸潛也被絆住了腳步,又想著趕緊殺死那個雙面怪人,也有些焦頭爛額的意味。那雙面人從出現到現在,整張臉竟又出現了頗大的變化,傅紅梅覺得又是惡心又是荒謬,恨不得這只是一個荒誕的夢境。
沒有丈夫的另一重面目,沒有兒子的落入人手,沒有渾水摸魚的魔教中人,也沒有她不認識的小師弟——那個雙面怪人似乎上了癮,一直在以內力高聲宣揚陸潛這些年「做的好事」:「你不擇手段地打壓異己,現在目的基本達到了,就想將我一筆抹去,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哈……陸潛,你做夢!我竺明旭是早就不想活了,可死前也會拖著你們通通下地獄——」
陸潛心浮氣躁,指揮手下趕緊收拾了這個瘋子,余光忽瞥到師姐被幾個魔教中人圍攻,當即嚇出了一身冷汗,顧不得其他,趕緊過去幫忙:「師姐,我不是讓你趕緊離遠些麼?怎麼又過來了?」
傅紅梅看著這人,眼中無比的關切不似作假,卻在危急中洩露了更多的情愫,她心中一痛,忽然揮開了這人的手:「你莫管我,我自去救飛兒。」
當初這人一身反骨,她是極不待見的,大姐頭兒似的教訓了幾次,兩人關係很僵。後來這小子差點走火入魔,彆扭的性格變本加厲,對誰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她一邊覺得這小傢伙不識好歹,一邊又覺得有些可憐,衣不解帶地細心照料了好一陣。之後這人就處處護著她,哪怕自己依然愛數落他,對方也不在意,還真的一點點改了自己的臭脾氣。
他的心思,自己不是沒有一點察覺的,可始終也沒那方面的感覺,也勉強不來。本以為小師弟一時的心動,各自成家後就會淡了,哪知這麼多年下來,對方卻始終拒絕別人靠近。從小到大,他就是個執拗的人,只不過,小時候浮在表面,長大後隱藏到了骨子裡。
若說他真為了青木堡的地位而採取了一些特殊手段,傅紅梅是完全相信的。這人心裡是非的概念向來不強,全都跟著親近的幾個人走。父親去世後,沒有兒子繼承家業,堡內一度有些人心不穩,若陸潛認了死理,覺得非要守住師父的家業……
想到後來越來越順當的一件件事,傅紅梅突然打了個哆嗦。她一直以為那是自己和同門一道死扛下來的回報,但萬一……後頭真的藏了無數的血腥呢?
不,不會的,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自己遇到什麼事都疑神疑鬼了。傅紅梅頭痛欲裂,拼命想要將這些念頭逐出腦海。
陸潛見師姐面色奇差無比,慌了神:「師姐你莫急,這次我一定不耽擱,絕對飛兒囫圇地帶回來!」
說著也不顧傅紅梅掙扎,召了幾個手下攔著,自顧自衝向中心處。這回找了數名手下開路,順利了許多,剛靠近一些,密道口忽然自己打開了,端木一行人面色凝重地飛快退了出來。
竺明旭暢快地笑了起來,大半張臉卻完全不聽使喚,他也不在意,寶貝似的伸手摸了摸,滿眼的迷戀。少衍,你看到了嗎?我很快就送這裡所有人下來陪你了,包括殺死你的人,還有你崇敬的公子。
你知道嗎?你家公子很不是東西,竟然最終還是跟那個殺死你的人在一起了。早知如此,最初你聽我的多好呀,你努力向上爬,把你家公子擠走,把千峰閣掌握在手裡。我在外頭把其他壇主吞併蠶食——那幾個蠢貨根本玩不過我,我們裡應外合,整個魔教都是我們的。
誰叫你一直不同意呢?我只好一個人想法子動手了。我真的……沒想到會害了你的。
我更沒想到,失去你之後,整個魔教對我都沒什麼誘惑了,只想拉著所有人一並下地獄。我籌備了多年,馬上就要實現了,你看到了嗎?
竺明旭捂了一下眼,輕聲道:「知道你心軟,可我……實在沒辦法不恨啊。」
怪誰呢?怪天怪地怪魔教怪端木鳴鴻,最終還是……怪自己。心中的瘋狂無處發洩,只好拉上最多的人一起陪葬了。
作者有話要說:
咳,經歷了長長長長的伏筆,臨近結局發出來的故事比較多,刺蝟之前三番兩次提少衍不是囉嗦,一次是為了給教主和小楚增加點起伏,第二次是為了引出竺明旭,只是不好提前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