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則鳴
馬上的青年因為方瑩的一聲驚叫而稍稍走神, 後頭的追兵卻不會因此停頓。眼看雙方的距離拉近了些,四名大漢忽然同時從馬背上高高躍起,人在半空, 四把長得出奇、形狀怪異虯曲如蛇般的長刀便當頭劈了下來。
許明飛半邊身子早已見了血,卻甚是硬氣, 回轉身愣是生生架住了一刀。可惜手上吃不上勁,對方又是自上而下泰山壓頂之勢, 不過一個照面, 手已顫抖了起來,趕緊手肘一曲,跟著身體一側,便想要借勢滑開。奈何對方來得太快,長刀稍稍一轉,左突右進, 一抹寒光直接送入了許明飛懷中, 要不是他反應極快地向後一仰身的同時以長劍一別, 早已是開膛破腹之災。
楚岫的手一直漫不經意地按在腰側的劍上,眼見青年手臂上又掛了一道彩, 卻暫無性命之憂, 指尖便緩緩地松了開來。
另一隻手被捏了一下, 微微側過臉,便看到端木毫不掩飾的關切眼神,楚岫扯了扯嘴角,示意無事。
護在許明飛身側的兩人內力明顯比他高上不少, 出手沈穩,頗有大家風範。奈何螞蟻多了咬死象,幾人顯然已被追了許久,臉上都有了疲態,為了節省體力,一舉一動間都以守為主,只勉強扛住了另外三人路數詭奇的攻擊,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幫許明飛一把。
而這一耽擱間,後頭幾匹馬已追了上來,幾個套索在高速移動中精准地打橫拋出,不偏不倚正絆住了許明飛三人所乘的馬。疾馳中的駿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倏然被絆倒在地,龐大的馬軀砸起飛塵無數。
許明飛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滾落馬背,狠狠地向前栽去,剛剛穩住身形,兩把長刀已刺到了後心。
「少主!」其中一名手下驚叫了一聲,想要搶上前來幫忙,卻被一名大漢拖住,差點廢了胳膊,一急之下忙於應對,反而落了下風。
怪異的長刀如蛇一般探頭,便要將獠牙扎入它的獵物——
許明飛於危急之刻反而爆發了所有潛力,一劍斜斜刺出,正「粘」在其中一把刀上,著力的一剎那劍身一轉,整個人幾乎是貼著刀光狼狽地滾過,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另外一把刀,卻是無論如何避不過了……
森寒的利刃刺破皮膚,死亡的窒息感傳來的瞬間,青木堡年輕的少主頭腦中近乎是一片空白的。
作為許青雲和傅紅梅的獨子,他屬於天生含著金湯匙的那類人,從小到大都有得天獨厚的資源。習武有最好的心法,指點有成名的俠士,根本不用走彎路,有人四處求學無門時,他已可以輕鬆制服幾個成人。他本身也很爭氣,於武一道孜孜以求,進度能甩出門內其他同伴一截來。
十四五歲時,他便開始跟著經驗豐富的長輩在江湖上走動,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人彬彬有禮地接待,尊他一聲少俠。所謂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江湖,在他眼中幾乎是不存在的。他爹是聞名已久的大俠,他娘是眾人敬仰的女俠,他是名門之後,武功高強,舉止得體,如無意外,他會繼承他們輝煌的名聲,然後更上一層樓。
而在他年紀漸長,雪亮的長劍正式飲了血,又獨立挑了幾個水匪窩後,一切都似乎在順風順水地進行。雖然他娘總說,他還小,根本沒見過真正的江湖。
許明飛總是不以為然,覺得該瞭解的他都瞭解到了,所欠缺的,不過是經驗罷了,日後他還有漫長的時間來創造一個又一個傳奇。
而現在,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九溪,跟師叔陸潛一走散,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都明裡暗裡纏上他們,數撥人如鬣狗一般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為了一點錢財,或僅為他們是面生的外來者便要他們性命時,許明飛才恍然明白了一些什麼。
他所接觸的,從來都是最明朗的那個江湖,是父母長者為他支撐起的,擋住了所有風雨的江湖。他所以為的除暴安良,不過是父母翅膀底下的一點小打小鬧,跟小時候過家家並無區別。
真正血腥陰暗的一面,他還沒來得及擦個邊,便要被黑暗中竄起的財狼生吞活剝了。
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許明飛只感到眼前一晃,一襲素色的衣擺便出現在了視野中,同時自己上方傳來一聲輕輕的刀劍相擊之聲——真的是輕輕的,彷彿渾不用力的一沾即走一般,視線中那襲衣擺甚至悠悠然地划過了一個好看的弧度,然後死死籠著自己的殺氣便倏然破開一道口子,瞬間散得無影無蹤。蛇形長刀倉皇地從他身上掠過,對上了更強的敵人。
許明飛在方瑩焦急的「餵,你還好吧」中有些迷茫地回頭,就將方才還趾高氣揚的大漢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男子逼得手忙腳亂,根本施展不開手腳。
金蛇幫的兵器,有點像長.槍和蛇形刀的結合體,長長的精鐵柄和蛇形扭曲的刀刃,進可以戳刺,左右可以砍削,可遠攻也可近戰,還能掛帶對手的兵刃,乍一遇上,頗讓人頭疼。
但楚岫是個例外,當初為了在九溪立足,明裡暗裡不知與他們打了多少次交道。這會兒一上來,壓根懶得廢話,先是發動了疾風暴雨一般的攻擊,虛虛實實讓那大漢眼花繚亂來不及反應,然後便如一片葉子般乘隙而入,輕飄飄地貼到了對方身側。
這種長兵刃到底在貼身近戰上會有短板,對方速度本來就及不上他,急急忙忙地想要回刃時,楚岫輕輕一探手,掌力一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震斷了對方的心脈。
大漢不可思議地軟倒下去時,端木那頭也解決了一人,白霜、崑山等人的戰鬥也接近了尾聲。
強大到讓許明飛三人幾乎絕望的追兵,瞬間分崩離析。
許明飛還怔怔地看著那個從始至終表情淡淡游刃有餘的持劍青年,兩個護衛他的人已經有些忍不住了。他們身上帶傷,還與副堡主陸潛失散,又到了夜晚這個九溪最混亂的時段,若沒人結伴,恐怕走不了多遠便會再次被人盯上。
一人還記得方瑩剛剛喊了許明飛的名字,又不便對著一個妙齡少女多瞧,便對著沒緩過來的許明飛開口:「少主,這位姑娘是少主的朋友?」
不知為何,許明飛總覺得那名武功奇高的青年有幾分熟悉感,這會兒聽得問起,細細瞧了方瑩兩眼,雖然天色偏暗卻也認了出來,驚訝道:「方姑娘?你怎麼會在這兒?」
白雲山莊在武林中也算有頭有臉,方家的小姐雖然不熟,卻也是見過幾面的。
方瑩一噎,她當然是來找許明飛挑戰的,可剛剛目睹了一場凶殘的追殺,差點被殺的還是這個她想挑戰的人,再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似乎有些不厚道……
於是小姑娘清了清嗓子:「跟幾個朋友出來玩玩。」
「……」許明飛三人無語了一下,「來九溪這麼危險的地方‘玩玩’?」
方瑩情急之下編不出更好的理由,漲紅了臉,怒道:「不行嗎?!」非要我說是看不上你,想來揍你一頓,以便你能堅決拒絕聯姻嗎?
她是難得說謊話,急紅了臉,青木堡的兩名屬下卻顯然誤會了。他們看一眼收拾完金蛇幫的人往回走的幾名年輕人,除了一個穿黑衣的一臉不好接近的樣子,其他的都可以算一表人才,又加上這漂亮的身手……對視間便帶上了幾分瞭然,哪個少女不懷春呢?
不過,姓方,那該是白雲山莊的小姐。她所能結交到的人,當可以信得過一些了。
兩人長出一口氣,心頭的大石頭落了一半,忙不迭地抱拳與楚岫等人道了謝,故意套近乎:「幾位都是方姑娘的朋友吧?不知如何稱呼?」
一面招呼一面心中感嘆,為首這年輕人長得可真不賴。細白瓷似的臉,精緻的五官彷彿畫出來一般,而他整個人又很沈穩,氣質上壓得住,不至於讓這份好看流於輕浮,實在是不容易。
兩人猜測著這青年可能的身份,卻發現對方顯然不像他看上去這麼好親近,不知為何神色間有些淡淡的,甚至有點冷。面對他們熱情的招呼,他只是輕飄飄地點了點頭,眼光吝嗇地稍稍一掃,最終落在了道謝的許明飛身上。
楚岫靜靜地看著這個自己該稱為弟弟的人,青年的眼神清澈而坦蕩,向自己表達感激之情和贊美自己的身手時都那麼地真心實意,明朗到……讓自己羨慕。
「仇不平。」在對方又一次問及名字時,他回答。
許明飛似乎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什麼,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楚岫扯了一下嘴角,拍了拍歸鞘的劍,語氣故作輕鬆:「劍在匣中,不平則鳴。既有三尺青鋒在手,當出手時便出手不是再自然不過麼?許兄又何必太過客氣?」
一臉狼狽的青年露出一個敬佩和贊同的眼神,眼神從他的佩劍再次移到他臉上時,多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仇不平。可不光是「劍在匣中,不平則鳴」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