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人
許明飛三人順理成章地跟著楚岫一道走了。
其中固然有方瑩這麼個知根知底的老相識在場而降低了戒心、楚岫看起來實在不像壞人等緣由, 最重要也最現實的一點便是,九溪這地方太亂,他們又帶著傷, 若不跟楚岫結伴,今晚恐怕要糟。
楚岫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 他的人按計劃順利引開陸潛時,許明飛他們就不知不覺地一步步陷入了網羅。
小姑娘方瑩對此一無所覺, 一驚一乍地聽著「許明飛歷險記」, 覺得很刺激,很有想象中的江湖味:「……所以陸叔叔去追的,就是前一陣鬧騰得青木堡不得安生、後來更是無法無天殺了人的那些人?」
許明飛身上的傷草草包扎了一下,在馬背上顛得有些難受,聞言咬牙切齒:「十之八.九是了吧,否則哪有那麼巧, 我們一出來徹查這事, 便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隨上了?做賊心虛呢!不過我陸師叔既然出手了, 必定可以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我倒要好好看看, 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非要跟我家過不去……哎喲!」
胯.下的馬不知為何, 好端端地小跑著忽然打了個趔趄, 差點沒把許明飛撅個跟頭。他連連抖動繮繩,好歹才將這老夥計安撫下來,手臂上的新傷崩裂開來,許明飛小小地抽了口氣。
「趕路時便專心看路。」端木鳴鴻縱馬從他身側跑過, 硬邦邦地拋下一句話。
這人太冷了,從頭到腳連一根頭髮絲都寫滿了油鹽不進,許明飛被凍成了一根人棍,一時間連聲討那些害他和師叔走散的「窮凶極惡的匪類」都顧不上了。
倒是方瑩已跟了楚岫他們一段路,對這冷冰冰的態度多少有些適應,繼續問道:「那你們又怎麼惹上了這勞什子金蛇幫?」
許明飛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其實陸叔叔讓我好好在客棧等著的……但我在下頭的大廳內用餐時,看到有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歌女,一個忍不住,就追了出來……然後,然後又遇到了一個滑不溜手的小子,趁亂扒了我的錢袋……」
教訓了惡霸又去追小賊,追得小賊走投無路扔了錢袋,又好死不死地扔進了正在尋仇的兩路人馬中,稀裡糊塗地打了一架,好容易被及時趕到的兩名屬下護著跑出來,又遇上了金蛇幫,稀裡糊塗地被追進了九溪地頭……總之是兵荒馬亂又莫名其妙的一筆糊塗賬。
許明飛很鬱悶:「這簡直是我人生中第二倒霉的日子。」
倒是方瑩聽了他為一個素不相識的歌女出頭,心裡對這青木堡的金貴少爺改觀了一些,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又有些好奇:「你以前怎麼倒霉了?」
憑這小少爺的身份,還有人敢跟他過不去?方瑩平日里盡聽說這人又到哪裡高調地晃了一圈,打了幾個小毛賊就被人吹捧上天了的事。
許明飛倒也不覺得她問得太多,好看的五官苦哈哈擠在了一起:「那是我小時候了,剛習武沒多久,連趁手的兵刃都還沒定。有一陣覺著使刀挺順手,生日時我爹便花大力氣尋了把好刀來送給我,刀名蟬翼,真跟蟬翼似的又輕又薄,卻是吹毛斷發的利刃,我寶貝極了,到哪兒都帶著,晚上都恨不得放在床頭。要沒有後來的事,說不准我便是個刀客了。」
青木堡跟尋常武林世家不太一樣,沒有一套特別強勢的功夫套路,流派混雜,年輕的子弟想要學什麼,倒一般都能找著師父。
方瑩的好奇心更盛:「後來發生什麼了?」
「那會兒我隨著爹娘在岐川,忽有一晚聽說……」許明飛忽然壓低了聲音,「聽說有……魔教的人在附近出沒,當地的人都很恐慌,我爹娘自然不好坐視不理,出去追尋線索了。他們擔心我的安危,便連夜派人送我回去,結果……好巧不巧便遇上了兩個劫道的。」
「兩個?」方瑩詫異不已。青木堡的人出行,又是當家的欽點護送小少爺的,怎麼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兩個小毛賊應該分分鐘就收拾了,怎麼聽起來,倒像是許明飛吃了大虧?
許明飛慘不忍睹地點點頭:「還是兩個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劫匪,出手卻是凶悍極了,功夫奇高,生生把我的蟬翼刀搶走了,還有我一整個月的零花錢……」
最主要的是,那個對上他的明明就是個孩子,他卻毫無還手之力,剛剛開始習武、被一圈長輩誇了的男孩一條剛剛得意地翹起來的小尾巴被瞬間按了下去。好一段時間,看到刀就會想到被奪走的蟬翼刀,乾脆眼不見為淨,改學劍了。
這兩人聊得挺歡,前頭的楚岫和端木聽得一清二楚。楚岫原本見到許明飛心情複雜,這會兒聽他可憐兮兮地說自己的遭遇,倒是又有些好笑,又不由得近乎生出幾分溫情來。這種感覺很奇怪,畢竟情感上來說,他是該厭惡這一家到死的,哪怕許明飛全然無辜。
端木以傳音入密跟他咬耳朵:「在九溪你的手到底能伸多長?萬一許明飛不理那被搶的歌女怎麼辦?」
楚岫眉毛都沒動一下:「他們下榻的地方便是我開的。」
細細經營幾年,在一片混亂的地方開出幾家不那麼黑的店,老闆黑白通吃,亦正亦邪,一來二去,自然有那些不願捲入太多是非的人來尋求庇佑。時間久了,便會被默認為一處比較安全的所在。白道中人若迫不得已要來九溪這種地方,自會作為落腳的首選。
端木瞬間瞭然,楚岫一定安排了幾套方案,若許明飛真是見死不救的性子,恐怕還會比現在狼狽得多。
許明飛也是個心大的,眼見危險暫時過去,便有了活蹦亂跳的趨勢,先是跟方瑩敘了番舊,然後又猶猶豫豫地打馬追上了楚岫。他對這年輕的俠客很有好感,雖然對方一直不冷不熱的:「仇少俠,你的身手可真俊,不知師承何處?」
武林中頂尖的好手也就那麼幾個,一個圈子里兜來兜去全是熟人,說不得還有些沾親帶故的呢。
楚岫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頭的路:「大部分是個死了的老變態教的,小部分自己琢磨的。」
許明飛:「……」看來這位的師門並不那麼和諧。
大家出身的少爺,最基本的涵養總是有的,眼見對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許明飛默默地縮回了腦袋。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仇少俠為什麼會對九溪的地界這麼熟?」
明明看起來是個不帶江湖氣的貴公子,若是繁華的街市中碰到了,說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也是毫無違和感的,為何卻偏偏入夜了還奔走在混亂的九溪地頭呢?
許明飛三人是件楚岫他們一副急著趕路的樣子,連忙問能不能帶自己一程,尋個可靠些的地方住一晚便成的。雖然同行了一段路,卻幾乎對這幾個年輕人一無所知。另外兩人明裡暗裡打探了幾次無果,也便沒有多問,畢竟交淺言深是大忌。
也就許明飛,帶著少年意氣,想問什麼便能毫無顧忌地問出口。
楚岫沈默了一下,就在眾人都覺得他不會回答時,輕輕開了口:「為了報仇。」
「……!!」許明飛驚了一下,「……報,報仇?!」
雖說江湖中人報恩尋仇都太正常不過,可放在仇不平身上,卻總有些違和感。也許是他太年輕了些,年輕到本該還沒來得及經歷任何風霜,本該與「報仇」二字無緣的。又或許,是他的語氣太平淡了些,與大部分歇斯底里的尋仇者太不一樣,卻無端有種……醖釀著暴風雨的感覺。
這回楚岫轉了頭,嘴角竟然還扯出了一點笑:「嗯,殺母之仇。」
說完這驚悚的話,這點笑影便又如結了冰一般,瞬間消隱無蹤了。他面無表情地轉回去,又專注地趕路了。
許明飛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勁爆的消息,青木堡的一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讓他別再多話了。因為那人在微弱的月色下看到青年的手緊緊地攥著馬繮,用力到骨節都分明無比。
觀瀾江畔有兩大毒瘤,一個是魔教,一個是九溪。在這兩個地方,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這仇不平帶著一群人來九溪,又是為母報仇……許明飛稍一腦補,便腦補出了無數故事,義憤填膺:「仇大哥,我喊你一聲大哥,你救了我一命,若是有什麼用得著小弟的地方,儘管差遣!」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哪怕我不那麼濟事,我家好歹在這觀瀾江畔有幾分薄面,可以做不少事的。你放心,我爹和我娘都是嫉惡如仇之人,哪怕沒有你救我的事,只要是對付歹徒,他們一定樂意幫忙的!」
承諾一出口,兩個屬下急得連連暗扯他的衣服。這小少爺,江湖人一諾重於天,是可以隨便許的嗎?青木堡盤根錯節這麼些年,什麼勢力都有牽扯,做什麼決定不需要再三考慮?看這仇不平身手這麼厲害,尋仇的對象也不會是普通人,現在堡內是多事之秋,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許明飛不滿地掙了幾下,大丈夫義字當頭,若干什麼都猶猶豫豫,豈不成了縮頭烏龜?
仇不平身側高大的黑衣男子側過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兩個青木堡的屬下若無其事地放了手,許明飛不避不讓,直直地回視端木鳴鴻,表示自己說到做到。
雖然傻了點,骨子有些東西倒與楚岫如出一轍。端木如是想。
「……是麼?那我先行謝過了。」楚岫的聲音低得如同嘆息,然後恢復了正常,「我們到了,今日便在這兒歇息,天明瞭你們也好尋同伴。」
曲曲折折地繞了一些路,眼前豁然開朗。縱橫交錯的水網上點綴著密如繁星的點點漁火,當然,這裡是不可能有老老實實的打漁人的,可到底在黑夜中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臨水有一片小鎮,乍看與最普通的繁華小鎮並無二致,大晚上依然人來人往,雖然有些看上去凶悍了些,卻也不乏普通人的模樣。
楚岫所指的,是水邊的一家小樓,三層,掛著一串串紅彤彤的燈籠,「風波樓」三個字在夜風中微微地飄搖。
一樓的大堂上坐了不少人,三五個一桌,酒菜俱全,推杯換盞間並無任何可疑之處。一個一看便很靈光的夥計一溜煙地迎了上來:「各位客官,裡面請——請問是用餐呀,還是住店呀?」
「住店!」許明飛剛蹦出兩個字,忽聽裡頭傳來清脆的一聲鑼響,整個大廳上鬧鬧嚷嚷的聲音倏然一靜,「住店」二字顯得突兀極了。方瑩和青木堡的其他二人都嚇了一跳,手條件反射地按倒了腰側:「怎麼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傳了出來,幽幽地在眾人耳邊打了個轉,然後猛然帶上了哭腔,像極了女鬼夜哭的情形。雖然滿堂坐著都是人,可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小姑娘方瑩已經雞皮疙瘩全起來了,總覺得裡裡外外都帶上了幾分陰森森的鬼氣:「到到到底怎麼回事?」
店夥計看看如臨大敵的幾人,忽然一咧嘴,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牙:「諸位……」
「啊!」小姑娘的心理承受能力終於達到極限,嚇得躲到了許明飛身後。沒辦法,楚岫他們一臉莫名地看著她,難道他們其實聽不到這怪聲?方瑩要被自己的腦補嚇哭了。
許明飛倒是挺仗義,拖著半邊癱的身體護住方瑩,看向楚岫等人時帶上了敵意:「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兩名屬下也覺得不對頭,警覺地護到了許明飛身側。可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楚岫等人要真不懷好意,為什麼還要特地救下他們呢?難道是看上了他們的身份?可那樣的話,不該花言巧語哄著他們麼?這一出裝神弄鬼又是怎麼回事?
正在這些人頭腦中閃過種種陰謀論時,裡頭的「女鬼」已幽幽噎噎地哭了一陣,這時猛地吊起了嗓門「咿~~~~~」地一聲又是嚇了幾人一條。數種樂器聲忽然同時響起,一個濃妝艷抹穿著戲服的女子從一道幕布後頭轉出,在大堂內側的一個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許明飛&方瑩&青木堡屬下:「……」什麼情況?
門邊的一桌有人嗤笑了一聲:「頭一次來?少見多怪!」
店伙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諸位受驚了,這是弊店的一點特色,養了個小小的戲班子,每晚都會唱台戲給來店裡的客官們助個興。今兒個的開場……可能獨特一些哈哈,見諒,見諒!」
「這小娘子哭得挺帶感的呀,這出戲叫什麼來著?」門邊的客人又興致勃勃地問。
「《鍘美案》,大爺喜歡聽就好。」夥計笑容可掬,又轉過來笑眯眯地問,「客官住店是吧?幾間?普通的還是上房?」
「……」許明飛看看毫不掩飾自己嫌棄意味的楚岫,再看看店內全都興致勃勃看戲的諸人,覺得……這九溪實在挺奇葩的。
鬧了一場烏龍,這回許明飛再不大驚小怪了,乾脆利落地要了房,灰溜溜地上了樓。吃食是直接送到房內的,許明飛一面狼吞虎嚥,一面聽著耳畔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唱戲聲,這會兒台上已變成正氣凜然的包龍圖了,正大聲痛斥並羅列著陳世美的種種罪狀……若他們進門聽到的是這裡,該不會大驚小怪了。
真是奇怪的地方,大約是娛樂實在太少了,改得這麼亂七八糟的《鍘美案》還有那麼多人捧場。許明飛搖搖頭,管他呢,提高警惕歇上一宿,明日便想法子聯絡師叔。不知為何,雖然之後一切正常,他心裡卻敏銳地升起了一點不安。
老遠之外的青木堡。
傅紅梅皺著眉翻著手邊的東西:一隻破破爛爛的風箏,一支歪歪扭扭的簪子,一件乾乾淨淨的半舊男式長袍……而今天新送到的,是一把小孩子玩的木頭刀,刀的樣式比較奇特,窄窄的柄,最前頭的刀刃部分誇張地拉得老寬,不知是特地這麼做的,還是匠人手藝不行。
不是什麼奇特的東西,甚至有點雞零狗碎的意味,只是送到青木堡的方式比較奇特。連著幾天了,要麼是最外門的弟子守夜時打了個盹,身側就被釘了一隻風箏;要麼是大門剛一開,一個臟兮兮的農家下娃娃便拿著一隻小孩的鞋說有人給了銅板讓送過來;這些天他們在附近加強了巡邏,每個可疑的人都逃不出他們的眼線,結果,剛剛到城裡的商隊裡出來一人,顛兒顛兒地拿著木頭刀上了門。
按著江湖的常例,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對方送這麼些破爛上門,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傅紅梅拎起那支架都快散了的風箏看了看,覺得有些心浮氣躁。
半天等不到丈夫回應,有些詫異地抬頭,不知是不是錯覺,許青雲臉上似乎閃過一絲驚慌。他有些不自在地走到窗前,徒勞地看著外頭:「誰知道呢?」
這些年的忙碌中刻意塵封的記憶拉開了一角。
那個笑容溫婉的女子坐在梳妝台前:「哎呀,花費這些做什麼?」
他親暱地摟住對方,往那如雲的秀髮間插了一支簪子,滿意地左右看看:「真美。」
女子對著鏡子左瞧右瞧:「這簪子的確漂亮。」
他卻一徑地盯著鏡子里的人:「我說的,是娘子真美。」
隔了實在太多年,女子的面目早已在記憶中模糊,只是那臉上陡然升起的紅暈,卻是無論如何都忘不了。實在是……美極了。
還有那個小小的,柔軟的孩子。曾經讓他如此地驚嘆,近乎驚奇地看著他從小小一團逐漸能爬能跑,從咿咿呀呀地叫喚到口齒清晰地叫爹爹。秀氣無比的孩子奶聲奶氣地比劃:「爹爹,爹爹,不要這麼,這麼小的,大大的,大一些,威風!」
小手在他忙碌的手工活上不斷地示意,把木刀的刀刃做得寬寬的才夠霸氣呀!
他的心底柔軟一片,抱起孩子親了一口:「我兒現在就知道什麼叫威風了,日後一定是個威風凜凜的大俠!」
一陣寒風從窗外捲入,許青雲一個哆嗦,永遠筆挺的脊背好像忽然不堪重負,佝僂了一下。傅紅梅拿了件外袍披在他身上:「想什麼呢?這般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