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2
深秋的觀瀾江畔, 落木蕭蕭。幾場冷雨過後,該落的葉子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刺向深色的蒼穹, 剩下一些常綠植物也變成了灰撲撲的暗綠,無端顯出幾分肅殺來。
冬天近了。
水落石出之際, 是行船最好的時候,不必時刻為那水底下的暗礁提心弔膽。大大小小的水匪趁機出動, 也跟著開始了狂歡, 加緊乾上幾票,一整個冬天都可以盡情揮霍了。
然而這兩天,觀瀾江卻出奇的平靜,商人漁人來來往往,互通訊息間,竟沒聽說什麼遇到打劫傷人一類的事。
有那消息稍微靈通些的, 私底下悄悄交頭接耳:「昨日幾條大船, 一船一船運了滿滿當當的江湖人往上游走。聽說啊, 可不是平日街井中那些拉幫結派打群架的混混,隨便拎出一個來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連青木堡那位夫人好像都出動了, 恐怕吶……這道上是要變天囉。」
也有那親眼目睹的, 手舞足蹈地比劃:「可不是!我見船頭站了個光頭的大和尚,太陽穴鼓鼓囊囊的,看你一眼吶,真的讓人心裡都可以哆嗦一下……他身邊還站了膀大腰圓一條漢子, 一手拿一個大杵,竟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粗上許多呢,要是給掃上一下,嘿!可有得受著呢!」
普通百姓是看熱鬧似的談論著這事,各有各的說法,結論倒是基本一致的:大佛過境,那些魑魅魍魎便只好退散了。
可這也不見得一定是好事。那麼多大佛一齊出動做什麼?看那氣勢洶洶的模樣,可不像赴宴的。於是商人漁人也默契地加緊了行程,盡量離開這是非之地。一時間,觀瀾江畔顯出一種暴風雨前的風平浪靜。
傅紅梅端坐在船艙中,脊背挺得筆直。不過一夜未眠,她似乎便以驚人的速度憔悴了下來,眼窩都有些下陷,眼角浮現出幾條細紋來。一雙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帶了幾絲刺目的血絲,瞳孔中卻彷彿有兩叢火苗在灼灼燃燒。
「小姐,離九溪還有一陣,你先歇會兒吧,有了什麼進展老婆子立馬叫你。」王媽苦口婆心地勸。
事到如今,已不僅僅是青木堡內部的事了。涉及另外十幾個門派寶物失竊,矛頭幾次三番指向青木堡,無論如何,幾十雙眼睛在一旁虎視眈眈,就等著一個交代。傅紅梅根本別無選擇,只能當場讓人備船去九溪。好在幾百人浩浩蕩蕩地開道,其中不少還是當今武林排得上號的高手,基本不必擔心路上遇到暗算。
但傅紅梅擔心兒子,硬是一刻不敢合眼,王媽看著又是著急,又是心疼。
有小船飛快地靠近,然後便是人跳上甲板的聲音。傅紅梅正有些疲憊地揉著眉心,聞聲倏然轉頭,與王媽一道看向進來通報的弟子。
「夫人,少爺的確……失去消息了。我們想盡辦法也沒有聯繫上。」年輕的弟子臉上有些驚惶。
又有人進來:「夫人,副堡主那頭,也沒有消息。」
傅紅梅眉心緊鎖,正要開口,外頭又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有幾分沈不住氣了,喝道:「還有什麼壞消息?」
「阿梅,是我。」這回來的,卻是許青雲,「有飛兒的消息了嗎?」
他的模樣比傅紅梅好不到哪裡去,一個晚上的時間,胡茬冒出了密密的一層,無端有種落魄感。然而他很好地把這份不安掩飾成了對兒子的關切。
傅紅梅一愣之下,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她的右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劍,一夜之間,曾以為可靠無比的丈夫忽然疑似有了另一張面孔,唯一的兒子又下落不明,那麼現在能依靠的,便只剩下陪伴自己多年的長劍了。
父親去世前曾交代她:「無論何時,都不要荒廢了手底下的功夫。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對於我們江湖人來說,只有握在手裡的劍是實實在在的。」
在今日之前,她從未覺得這句話多麼重要過。
兩名來通報的弟子對視一眼,默默地讓到了一邊。昨日的那些話他們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了,「負心薄幸,滅人滿門」,嘖嘖,雖不知真假,可也夠許青雲喝一壺的了。
王媽像個老母雞似的護著自家小姐,不滿地瞪了許青雲一眼。可轉念一想,這些個麻煩事到底算是家務事,撇開那不知底細的復仇者,剩下最多的便是許青雲和傅紅梅這對夫妻間的事,外人終究不好多插手。小姐一晚上沒睡,也有為這糟心的緣故在,不如讓他們把話敞開了說明白。
尋思至此,王媽衝在場的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先退下了。她是青木堡的老人了,又是傅紅梅極信任之人,眾人依了她的意思,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王媽嘆口氣,最後一個往外走:「這夫妻間,最重要的便是坦誠相待,有什麼話,你們好好聊聊吧。」
一時間,只剩下了傅紅梅與許青雲二人。
許青雲昨日眾目睽睽之下大大丟了人,雖然矢口否認,卻依然招來了眾多懷疑的目光。更糟糕的是,妻子拒絕與他說話,雖然看起來是忙忙碌碌地佈置去九溪之事,事實上許青雲明白,傅紅梅這是起疑了。
傅紅梅是自己在青木堡最大的倚仗,絕對不能失去。深思熟慮了一夜,許青雲想好了藉口。他沈住氣等了許久,不見那幕後之人有後招,終於來到了妻子面前。
事實上,傅紅梅也忍到極限了。昨日剛聽到那信的內容時,不信與憤怒瘋狂地湧上來,幾乎讓她發瘋。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只好拼命地忙叨起來,這會兒大部分的事吩咐下去,知道真相的心情便越來越迫切。她抬起頭,近乎對峙般地盯著自己的丈夫。
許青雲無奈地扯出了一抹苦笑。不得不說,他生得一副好皮囊,歲月也似乎對他額外優待,人到中年,竟更添幾分儒雅的風采,這一笑生生包含了無數諸如憂心委屈包容等等情緒,讓人無端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傅紅梅一怔,尖銳的眼神緩和了一下。
許青雲趁機握住她的手:「阿梅,你不信我了。」
傅紅梅嘆了口氣:「多年的夫妻,我如何會不信你?只是不得不說,昨日你的神色太過不對勁。你……有什麼想要說的嗎?」
「昨日我只不過有些震驚,竟有無恥小人敢如此造謠。」許青雲臉上露出幾分怒色,「什麼負心薄幸,滅人滿門,實在不知從何而來!」
「你是說,這一切全是假的?」傅紅梅有些將信將疑。
「我絕對未做過這般喪心病狂之事!」許青雲信誓旦旦,又遲疑了一下,「不過……有一事我的確未曾向你坦白過。阿梅,你要相信我,我做這事並非旁的,全是因為當時實在太過在意你,完全不希望你心頭留下一丁點的刺!」
傅紅梅心裡一個咯噔:「何事?」
許青雲深深吸了一口氣:「在你之前,我曾有過一個妻子。」
在對方眼睛猛然睜大,想要與他拉開距離前,許青雲一把摟過傅紅梅,不顧對方的掙扎,死死地抱住:「你聽我說,阿梅,你聽我說!我不愛她!當初是她死皮賴臉設計了我,逼得我不得不娶她,我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我愛的……從來只有你一個呀!」
他一股腦兒將早已想好的說辭往外倒:「那會兒我還年輕,有一日陪著母親去上香,我對那些神神鬼鬼之事不感興趣,便一人去了後山轉轉。正好看到幾名混混對一女子動手動腳,看不慣之下上前將人打跑了,結果!那女子竟是賴上了我,尾隨我找上了我母親,一口咬定我見她美貌而動手動腳壞了她清譽,以死相逼非要我娶她不可!我爹娘都是仁厚之人,以為我真有失禮之處,又怕那女子真想不開尋了短見,便做主讓她過了門。」
「可這一切真的並非我願……婚後我一直在外頭走動,就是為了避免回去見到那張假惺惺的臉,可笑她還非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琴瑟和諧的模樣,那段日子,簡直是我一輩子中最糟糕的時候了。後來,後來我便遇上了你……你簡直完全是我心儀的模樣!我實在,實在情難自禁,一時鬼迷心竅便接近了你。」許青雲哽咽道,「直到我們兩情相悅,我一方面簡直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一方面日夜難安,怪老天為何讓我們相遇得遲了……最終,我下定決心,我的人生不能被一個我不愛的女人綁一輩子,我想要糾正這個錯誤……」
「所以,所以……你殺了她?」傅紅梅顫聲問道。她拼命地克制,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不不不,我怎麼可能做這般禽獸不如之事?我只不過寫信向家人堅決說清了我的心意,想要與那女子和離。她糾纏了這幾年,大約心思也淡了,又要挾我爹娘給了不少補償,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許青雲心跳有些加速,可他又生生克制住了,假裝風淡雲輕地提了一句,「後來我便恨不得與她老死不相往來,自不會留意她的消息,只是住的也不算太遠,後來聽說,她家遭了一場大火,連屋帶人化為灰燼了……我發誓,這絕對與我沒有任何干系!夫妻這些年,你認為我會是如此忍心之人嗎?!官府也調查過,真的是失火!這次一定是有心之人想要對付青木堡,把我這段陳年舊事給挖出來各種歪曲了!」
許青雲暗自咬著後槽牙。當年為了隱瞞結過婚的事,他可是費盡了心思,親朋好友、街坊鄰里全都一一封口,這還不算,與傅紅梅大婚將近,他更是死活拉著父母搬了家,以免一不小心有人說漏了嘴。可現在被不知是誰的傢伙一攪合,徹底的隱瞞是不可能了,只好把自己放在苦主的位置上,希望傅紅梅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能夠捏著鼻子認下了。
傅紅梅紅著眼圈,努力地掙開了許青雲的懷抱,頭腦中一片混亂。
許青雲伸手打了自己兩個巴掌,低聲道:「阿梅,我知道,這事我著實虧欠你的。我當初……真的是一頭栽進了你的一笑一顰中,完全無法自拔。雖說欺騙了你,可也真的是太擔心失去你了……」
傅紅梅嘴唇顫抖:「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你該早告訴我,現在要我如何相信……」
許青雲竪起二指做發誓狀:「我方才說的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阿梅,現在的關鍵是尋找飛兒的下落,看幕後之人到底懷有什麼心思,等事情結束了,我親自帶你向我爹娘問個清楚可好?你放心,我與你一道出發,絕不事先與他們溝通!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把你當親閨女照顧的二老麼?」
傅紅梅心亂如麻,看著丈夫寫滿了赤誠的眼睛,又聽他提到了生死不知的兒子,到底胡亂點了一下頭。
許青雲心頭大大松了一口氣,立刻殷勤小意地噓寒問暖,又催促妻子趕緊去休息,有事自己可以幫著處理了。氣氛正一點一點和緩間,外頭卻又鬧騰了起來。
許青雲已經有了點驚弓之鳥的味道,心裡拼命地將方才的謊話過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不管再出什麼狀況都圓得回來了,才戰戰兢兢地陪著妻子出去了。結果倒還好,是前一陣水運遭了劫的大小幫派,聽說青木堡去九溪算賬,認定了他們已找到兇手,紛紛跟了上來。
傅紅梅又親自安頓了一番,這會兒真有些撐不住了,許青雲再次柔聲道:「你先去歇著,我來解決後頭的事。放心吧,飛兒一定會沒事的。」
傅紅梅終於點了頭,才一起身,一名弟子蹬蹬蹬跑了進來:「夫人,又有信來了!」
這次的信是通過信鴿送來的,傅紅梅稍見緩和的臉色又板了起來,凝重地接過來展開,卻見裡頭寫著:「昨夜風起,忽念遠人,難以成眠,想夫人之心必與我無二。惟願夢中能小遇片刻,以慰入骨相思。」
落款卻是十幾年前的某個日子,許青雲。而字跡,也是傅紅梅再熟悉不過的。
許青雲看著這自己都已經忘了的句子,眼前一黑。他竭力掙扎:「有人模仿……」
「我的筆跡」之話尚未出口,撲啦啦,撲啦啦,外頭忽地響起了無數振翼之聲。許青雲的心臟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傅紅梅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甲板上。
鋪天蓋地的鴿子,腿上全都拴著字條,大約是擔心遺失,有不少重復了,但不重復的部分疊在一起,也是非常壯觀的一摞。裡頭全是零零散散的家書,有女子溫婉秀氣的字跡,也有許青雲的字跡,不過是些小夫妻間的家書,纏纏綿綿,瑣碎而又溫馨,可看在傅紅梅眼中,卻是刺目無比。
多年的夫妻,她再熟悉不過,這些都是許青雲最愛說的情話。若非他的手筆,哪來第二個人,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這夫妻枕邊的小語?
她的手顫抖著打開一張紙,這回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筆跡,一筆一划間鋒銳無比:「許青雲,昔日將兒子起名為珏,說是手心裡的珍寶,現在將兒子起名為飛,倒真是憑著妻兒一飛沖天了,恭喜恭喜。」
滿滿的諷刺,似乎便要從紙張間溢出來。
傅紅梅揚起手,當眾狠狠地給了面色蒼白如紙的許青雲一巴掌,一字一頓地說:「許青雲因一己之私,讓整個青木堡陷入危機,我提議立即召開長老會,由長老決定是否緊急取消其堡主之職。至於日後,待事情塵埃落定,另行探討。」
許青雲狼狽地捂著臉四顧,所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冰涼而不屑。這麼多年了,他拼命地想要向上爬,也似乎做到了。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腳下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可靠的基石,隨時可能一潰千里。
* * * *
風波樓。
端木鳴鴻看楚岫將最後一隻信鴿放出:「這麼多年了,他們往來的書信你都記得?」
「小時候我很有些過目不忘的天賦,當時他回來得越來越少,我便認認真真地看他們每一次通信,希望從中找出一點讓我娘開心的內容。」楚岫淡淡道,「沒想到多年後,倒是還要仿他們的字跡來惡心他。」
他不知道許青雲會用什麼謊言來欺瞞眾人,但這些往來的書信,卻是最有力的證據,清晰地記錄了一個薄情寡性男人前後的兩張面孔。
當年的舊跡早已在那場翻天覆地般的災難中無處可尋,可那個冬日獨自趟水逃亡的孩童,卻深深地將它們記了多年,帶著最深刻的恨意。
端木無聲地握住了他的手。楚岫衝他笑了笑:「那人已經影響不到我了,走,我們去看看那一刻不得消停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