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
許青雲被一堆乍看起來莫名其妙的雞零狗碎勾起了往事, 滿腹的心虛幾乎要溢出來。但還沒等他想好對策,性子火爆的傅紅梅已經忍不住了,風風火火地召集了青木堡內部的會議。
雖然副堡主陸潛和兒子許明飛都不在, 但有了新線索,怎麼著也是得討論一番的。當然, 眾人都看得一頭霧水也是真的。
有人仔細翻了翻這一大堆,推測:「這羅裙、發簪、梳妝盒顯是年輕女子之物, 拐杖是老人所用, 又有年輕男子的青衫,還有孩童的玩具……倒像是一家子用的物什都揀了些送來。」
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線索,很快有人接了下去:「可這羅裙帶血,發簪扭曲,梳妝盒燒焦了半邊,拐杖折為了兩截, 孩童的玩具全都破破爛爛, 青衫以利刃劃開了口子……看起來著實不祥得緊。難不成是有人家遭受了大難, 想求我們幫忙出頭?」
一旁有人嗤笑道:「你見過找人幫忙的會這般裝神弄鬼?我看吶,八成是這些日子給我們找麻煩的人送來的, 要麼是惡心人, 要麼是……」
這人頓了一下, 神色有些猶豫起來。
傅紅梅眉頭緊皺,拼命壓抑著怒氣,當即道:「想到什麼便說,不必避諱。」
屬下開口有些支支吾吾:「這從老到小的一應俱全, 還可以代表滿門的意思,是不是對方想要……唔,示威?」
這是委婉的說法,傅紅梅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對方是不是在說,要滅青木堡的門?
這位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遇到過什麼糟心事的女俠氣得笑了起來,砰地一拍桌子:「好大的口氣,那我便在這兒等著,看哪路鬼神有這樣的本事!」
「不錯,不過是些只敢在背後放冷箭的小人,若真有膽子找上門來,非要他有來無回不可!」其他人也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一時間群情激憤的同時又有些好笑:敢在青木堡面前口出狂言的,已經多少年沒見到了?
「堡,堡主——」這時,外頭有人飛快地跑了進來,聲音打顫。
一直坐在上首沒有開口的許青雲心裡一個咯噔,身子幾不可查地顫了顫,額角沁出一點冷汗,近乎倉皇地衝發聲處看去。傅紅梅英氣的眉毛一竪,在許青雲之前喝道:「又有什麼事?慌什麼?!」
「小姐,出,出事啦!大事不好了——」這回開口的卻換成了幾乎照顧了堡主一家三代人的王媽,老太太跟著通報的人一道健步如飛地來到大堂,將手中抓著的一人往地上一扔,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人這會兒急得幾乎哭出來,「你看這人手裡拿的劍!」
滿堂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了地上那人身上。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乞丐,渾身臟亂不堪,大約也沒想到現在的情形,嚇得趴在地上抖如篩糠,不知多久沒洗的手上卻攥著一把與他整個人格格不入的寶劍。
那一看便是一柄好劍。劍身的線條優美而流暢,劍鞘上的花紋古樸又簡潔,劍柄上彎彎曲曲地盤繞著兩個變形的字,宛如兩條游龍。但怪異的是,這把劍彷彿在血水里泡過一般,半個劍身都是通紅的,刺鼻的血腥味一陣陣地傳入諸人鼻端。
更重要的是,青木堡不少人對這把劍相當眼熟。
眾所周知,堡主夫婦對唯一的獨子寵愛有加,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他所使的兵刃,自是精挑細選的結果,當初不知暗中羨煞了多少子弟。
傅紅梅只掃了一眼,頓時如遭雷擊,眼前黑了一下,反應卻絕對不慢,一把甩開了丈夫來攙扶的手,身形一晃之下便到了乞丐面前,伸手一探一抓,將人整個拎了起來,姣好的面目近乎扭曲:「這劍哪來的?對方說了什麼?!」
乞丐被她的殺氣激得根本開不了口,只胡亂叫著饒命。王媽知道兒子是自家小姐的命根子,連忙抖著手拿出一封信:「那賊人還附了話!」
最先通報那人也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這劍並信是事先扔在堡內弟子巡邏的路上的,這乞兒應當是恰好路過起了貪心,保險起見一並帶了回來,但估計干系不大。」
傅紅梅定了定神,將人一扔,伸手便要去取那寫了「許青雲」三個大字的信。誰知人影一閃,一人搶先她一步將那信封拿在了手中。
傅紅梅一愣之下大怒,想也不想地便劈手去奪,被對方輕輕一閃,又在腕子上點了兩下,這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又是不解又是著急:「青雲,你做什麼?」
向來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此時面色蒼白,神色卻嚴肅得出奇,他死死盯著那封寫了自己名字的信,卻又似乎不太敢去看它,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傅紅梅的肩:「阿梅,別亂了方寸,被賊人牽著鼻子走對飛兒更糟糕。」
傅紅梅心中一暖,彷彿找到了主心骨:「我沒事,放心,先看看賊人說了什麼。」
許青雲卻搖了搖頭:「萬一裡頭藏了毒粉一類,這般貿貿然打開豈不是中了對方的計?今天先到這兒,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找人仔細檢查一番這信再打開。」
傅紅梅一聽之下又急了:「飛兒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哪有時間這般折騰?你給我,我不怕死!」
說著伸手便要再去奪那信封。哪知許青雲卻毫無道理地固執了起來,愣是變了幾個身法躲開了:「阿梅,你冷靜些!」
頓了一下,他似乎也知道這樣只會適得其反,於是足尖輕點,一個人獨自落到了人群之外,解下了腰間的長劍:「事出緊急,那麼便讓我來拆這信,諸位都離遠些,免得著了陰險小人的道。」
許青雲手心冒出了冷汗,眾目睽睽之下卻強裝鎮定。他裝模作樣地捂住了口鼻,又側了側身子,彷彿這樣便能擋住眾人好奇的視線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挑開信封撥開信紙,若見著什麼不利於自己的內容,哪怕無法自圓其說也要立即毀去!
誰知劍尖微動之際,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冷笑。
許青雲正自心虛,這一下差點沒握住手中的劍。余光只見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樣的乞丐猛地擰過一個詭異的弧度,竟一下從架住他的弟子手中掙脫了,整個人輕飄飄地縱身而起,傅紅梅大聲呵斥著出手時,對方已飛快地翻出了議事廳。
只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許青雲,呵,做賊心虛還能更明顯一點嗎?近二十年了,你可曾有半點歉疚過?」
聲音並不高,卻用上了內力,大廳內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
不說外頭整個炸開了鍋,青木堡弟子紛紛出動去抓這膽大包天的賊人,議事廳內卻是一片尷尬,落針可聞。
這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許青雲的身上:「堡主,這……」
要說起來,許青雲這個堡主,大約是近幾任來存在感最低的一個。他本事固然有幾分,但在青木堡這種人才濟濟的地方,絕對不算獨一無二。更何況這種傳承已久的門派,更重視的其實是門第和人脈,這是根基淺薄的許青雲娶了青木堡大小姐都無法輕易改變的一項——除了傅紅梅手中原有的門路,他無法打開更多渠道。
再者,許青雲性子里又有些自視甚高的成分在,這種自傲在屢屢受到打擊時,便成了一種深深的自卑。在他還沒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沒底氣時,這番露怯為他之後的路又添了些波折,因此坐上堡主的位置許多年,外頭的大部分事還要靠陸潛奔走,裡頭的大部分事也還要傅紅梅支持。
這大概是難得的一次,他又成為眾人的焦點。
許青雲心中恨得嘔血,勉強擠出了一個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這小賊在說什麼的表情,手中的劍卻再一次微微顫抖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他若假裝看到內容後大怒,不由分說地把信毀了,那也太過明顯了一些……
這會兒,平日當做眼珠子疼的兒子的安危已經被許青雲置之腦後了,他多年經營的名聲和地位,雖然依舊不理想,卻也是大半生努力的結果,絕對不能毀於一旦……後背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可他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怨恨起傅紅梅來。若不是她那麼急急忙忙地開會,若不是正開著會送來了這封信,那麼一切明明還有輓回的餘地……這女人爽利的性子他向來是挺欣賞的,然而這一刻,許青雲忽然憤怒了,這女人從來要做什麼便做什麼,從來都不問一問自己這個堡主的意見,她眼中真的有自己這個丈夫嗎?
傅紅梅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丈夫,到底相處多年,她一眼就看出,看似鎮定的丈夫很有些不對勁。她狐疑地上前兩步:「青雲,你怎麼了?」
許青雲一驚,猛地將信牢牢攥在了手中:「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
眾人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許青雲定了定神,皺著眉頭做出一副艱難回憶的樣子,信口扯到:「若說將近二十年,那便是我初在江湖上走動沒多久時,那會兒我一腔熱血,日日想的便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一來二去,得罪些小人也在所難免。不過這若是許某惹出的私事,自有我自己擺平。阿梅,我們這便回去計較一番,出發去救飛兒。」
這話一出口,顯然是將在座都當成了外人,相當得罪人。然而許青雲騎虎難下,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先把眼前糊弄過去,事後再花心思編一個漂亮的謊言糊弄一番也比當眾扯了面皮往地下踩好。
傅紅梅這會兒已經相當確定丈夫有事瞞著自己了,她眉頭一擰,有些疑慮起來,一時間有些不確定是趕緊搶了信的內容看,還是等丈夫私下跟自己坦白。一邊是兒子,一邊是丈夫,向來果決的女俠也有些搖擺不定。
然而背後之人顯然並不打算給他們猶豫的機會,底下人再次猶猶豫豫地跑了上來:「堡主,夫,夫人……」
「少林寺的無癲、無念大師,韋陀門的木大俠,霹靂門的花娘子,虞家兩名兄弟,雁行門的衛長老……總之,前一陣門內寶物有失竊的十幾家全都聚過來了。」
許青雲心頭猛跳:「又發生了何事?不是已經確定了並非青木堡所為麼?」
「阿彌陀佛,叨擾了。此事雖非青木堡所為,恐怕還與貴堡有些干系,是以再次上門,還請許堡主勿怪。」無念大師的聲音遙遙傳來。
其他人就沒有無念這般客氣了,韋陀門的木少峰的大嗓門直接嚷嚷得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許堡主,不是木老兒說,你到底乾啥虧心事啦?我們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二十年前,許青雲負心薄幸在前,害人滿門在後,血債血償,天經地義,還望諸位做個見證’。裡頭說,讓我們與你一道去九溪,把當年的事分辯個清楚哩!」
「就是,說是只要跟你把話說清楚,我們所失的寶物,自會原物奉還。」有人接著喊話。
許青雲千方百計遮遮掩掩的內容便這樣被公之於眾,頓時眼前一黑,這可比看到親兒子染血的寶劍還要誅心許多。
楚岫做事,早已學會了滴水不漏。之前一件一件物什地送,大堂上的一波三折,不過是為了讓許青雲更煎熬一點而已。
畢竟,比起當年他在暗河中的掙扎,這根本什麼都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