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岫童年
「……所以說, 三個我教的頂尖高手,傳說中方圓數里內落葉飛花之聲皆難逃其耳的人物,竟沒一人聽出我這麼個大活人還在房內?」楚岫一臉哭笑不得, 「我該表示榮幸嗎?」
端木三人冒雨找人,淋得透透的, 只好又挪回了萬刃閣換衣。端木鳴鴻內傷未愈,又差點被嚇掉半條命, 還在冷雨中杵了半天, 面上帶了一點不正常的潮紅,看得楚岫又是無語又是心疼,只得趕緊以內力幫他驅寒。
這話一出口,白霜和鬼面都是老臉一紅。心道當時整個千峰閣都空了,主子也快瘋了,他們會跟著亂了方寸很正常好不好?一路上心驚膽戰地破門確認都來不及了, 哪會想到停下來從風雨聲中分辨一下剩沒剩下什麼呼吸聲?
生平頭一遭遇上老大談戀愛, 他們也跟著很忐忑的好不好?
可無論如何, 鬧了這麼一出烏龍,還是……略丟人。兩人深深地埋下了腦袋, 似乎這樣就可以假裝沒聽到了。
倒是端木, 不愧是老大, 神色沒有半分變化:「關心則亂,沒什麼無法理解的。」
這人方才嚇得狠了,雖然面上恢復了鎮定,卻似乎不願轉身背對楚岫, 兩人只得比肩坐著,楚岫一隻手還被他毫不避忌地死死拽著,另一隻手艱難地伸到他後心輸著內力,姿態頗為扭曲。
這也是白霜和鬼面不願抬頭的原因之一,瞎眼啊。
「關心則亂」四字一出,老臉一紅的換成了楚岫。他忽然發現,跟端木吵架是一件挺困難的事,明明送走老白崑山他們時自己都做好端木翻臉的準備了,結果這一鬧騰,重點完全歪了。
說到重點……自己的確該解釋一下。
「我把其他人都送走,是有件事想跟你說。」楚岫道,又看了白霜和鬼面一眼,補充,「不過涉及一些私事,可否請兩位稍稍回避一下?」
一聽是私事,端木立刻緊張了起來,像一頭竪起耳朵的大狗,偏偏一張面癱臉還是酷酷的,看起來很有些搞笑。白霜和鬼面對視一眼,再看看自家老大沒出息的模樣,很有默契地選擇了聽右護法的,稍稍一禮便飛快退了下去。
「我日後再不提少衍了,你不許離開。」兩人剛沒了影,端木搶先開口,那叫一個言簡意賅。
楚岫:「……」前半句做保證,後半句提要求,真是半句廢話也沒有。
所有醖釀好的情緒幾次被打岔,倒沒了想象中的沈重,他看著表情凝重的端木,竟是有些好笑起來:「少衍的事,我們都先靜一靜,日後再說。我要跟你說另一件事,關於弄月說的……九溪的事。」
端木一怔,倒沒想到楚岫會提起這茬。
「我的確……在九溪私自蓄了些人。不過並沒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全為個人一點私事。」說到這裡,楚岫斂了原本的幾分輕鬆的笑意,眼神有些悠遠了起來,「端木,我還沒有跟你提過我入教以前的事吧?」
「我小時候,有過一段頗為愜意的日子。我父親是一家武館的少爺,我娘是當地出名的美人,兩人始於一場英雄救美而起的一見鍾情——我爹陪著家中老太太去上香,順手打跑了寺院後山糾纏我娘的小混混,我娘是書香人家出身,兩人的結合一時間在當時傳為佳話。
我記事那會兒,他們還非常恩愛,父親偶爾出個門,兩人都得磨蹭個半天,彼此交代一堆有的沒的。家裡的長輩看了都搖頭取笑,丫鬟小子們也紅了臉捂嘴偷樂。我當時還不懂這些,仰著臉傻乎乎地看,覺得莫名其妙,心裡頭則盤算著一會兒跟我娘多賴一塊糖……」
楚岫的眉眼柔和了一瞬,然後又冷了下來:「……只可惜,好景不長。」
「我父親這人,資質不錯,據說長得更是有模有樣,大約算得上青年才俊之流了。有點本事的人往往有野心,隨著年歲漸長,他在江湖上走動越來越多,逐漸地再也難以滿足於自家那個小小的武館了……四處奔波中,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娶了一個與江湖毫無瓜葛的、只知道琴棋書畫的女人。這女人溫柔賢惠,可以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卻無法成為他事業上的助力。他後悔自己當初太年輕,一時為美貌迷惑,忘了於男人而言,更重要的還有事業。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青木堡堡主的獨生女——傅紅梅。」
楚岫目光冰冷,嘴角出現一個譏誚的弧度,忽然轉向端木:「我本姓許。」
端木鳴鴻瞬間瞭然。
當下青木堡的家主,便姓許,許青雲。據說是個小門戶出身,根基淺,雖然當了家主不少年,大權卻始終握在他夫人手上。
江湖中人提到他,要麼羨慕地說一句果然青雲直上,少奮鬥二十年,要麼嫉妒地說一句這麼憋屈的家主,送我也不要。但沒人知道,他原本還有過一個美麗溫婉的妻子,一個聰明靈秀的兒子。
「那你母親……」端木遲疑地問道。
楚岫的眼底漸漸地顯出了強烈的恨意。
父親回來得越來越少,難得回來一趟也是淡淡的,和當初那種見到娘便兩眼放光的模樣判若兩人。他的脾氣越來越大,眉間有求而不得的焦灼和四處奔波的倦意,再也不是會把自己架在脖子上騎馬的父親了。母親如花一般的容顏逐漸憔悴,眉宇間染上了輕愁。
終於有一日,在父親長久的未歸後,母親默默地流了許久的淚,然後抱緊了他:「以後,可能便要咱們娘倆過日子了。」
事實證明,娘的直覺很准,入冬的時候,一紙家書寄到,要與妻子和離。
整個家裡兵荒馬亂,幾個長輩要麼拍著桌子怒罵家門不幸,要麼哭天搶地恨不能暈過去,可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到底那不見蹤影的不孝子是自家人,眼前這個從未出過半點錯的兒媳婦……成了外人。
母親的臉色蒼白而平靜,依稀有種不可直視的美麗,她靜靜地將雙手從老太太手裡抽出,挺直了脊背:「我應了便是。」
「不不不,你聽為娘說,那混賬只不過一時糊塗,你再等等,等他回來……」老太太抹著眼淚。
小小的楚岫惶惶然仰起臉,就看到母親淺淺地笑了一下:「他既無心我便休,又何必強求?」
也許是在等待中耗盡了所有的情,也許是下了決心便絕不後悔的性子,第二日,天紛紛揚揚地下著大雪,母親便收拾好了東西要回娘家,牽著小小的楚岫上了馬車。許家人捨不得大孫子,可又實在不佔理,只得抹著眼淚暫且讓楚岫走了。
這會兒的許家老爺老太太,還尋思著等兒子回來了,也許能讓他打消主意,把媳婦兒哄回來,或者至少……把大孫子抱回來。卻完全沒想到,這一去,就是生離死別。
小楚岫回姥姥家的路不遠,卻要經過一片小小的林子,好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太平,單獨一個大姑娘都敢直接穿林而過,本該沒有任何與危險二字沾邊的事才對。很可惜,到他們頭上便不靈了。
一開始他們以為遇上了劫道的,但是不對,一般劫匪只為求財,並不願意鬧出人命,可對方一上來便乾脆利落地抹了車夫的脖子,簾子一掀,明晃晃的刀尖便對準了車里的人。
一個六歲的稚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對上三個黑衣大漢,按理說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但楚岫還真是個例外,身處武館耳濡目染,他早早地便對與「功夫」相關的一切感興趣起來,每日里的文武功課自不會落下,偶爾還纏著爺爺教兩招,還悄悄收集了一些孩子玩鬧般的「暗器」來研究。
而他母親也是個不同尋常的,自從當年帶著小丫鬟出門遇上混混後,便琢磨了些防身的東西。她恰好懂些醫理,便弄了些嗆人的粉粉末末隨身帶著。
那是楚岫經歷過的最絕望的一場逃亡。三個黑衣人猝不及防中了他們的招,可那些玩鬧般的手段哪裡真正阻得住這些刀頭舐血慣了的江湖人?不過跑出一小段路,那些人神出鬼沒般的人便到了身後,母親用後背擋住了砍向他的刀子,兩人從山坡上一路滾了下去,楚岫在急劇的滾動間,只看到他們身後的雪地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痕,鮮紅到刺目。
有一句話,叫為母則強。楚岫的母親眼見對方來勢洶洶,竟是爆發了驚人的力量,後背中了一刀,又一路滾下了高高的山坡,竟還能拖起楚岫踉蹌地跑一段,將他塞進了一處狹窄的山縫中——這個美麗而聰慧的女子,在危急時刻冷靜到驚人,根本沒抱著自己也能逃脫的僥倖,而是一開始便目標明確地選擇了往這個方向逃。
他們這地方,多溶洞,多暗河,有些人跡罕至,有些卻是當地人都熟悉的,並無危險,不少孩子都會在夏日里跑進洞里踩水,不一會兒便凍得直打噴嚏,家長們見了直罵:讓你貪涼!
而這會兒,這窄窄的山縫所連的暗河,卻成了一個母親最後的一點希望。而小小的楚岫,則親眼見到了一個世界的崩塌。
「跑!跑得越遠越好!」母親死死地趴在山縫間,對著驚惶地要來抱她的孩子說,「別讓娘……白……死……」
「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為娘報仇,所以,現在趕緊跑!」溫柔的女子難得地竪起了眉毛,混著臉上狼狽的血跡,無端有了千鈞的重量。
楚岫拼命地想把她也一道拉進來,卻被她一把推開了,又往里塞了塞。
知道命不久矣,美麗的女子眼中划過兩道清淚,說出的話卻是又快又急,恨不能將所有想說的話一股腦兒倒給小小的兒子。
「……記得,日後你若過得艱難,難到沒有勇氣走下去了,那便多想想娘。娘的仇還沒報,你要想辦法活下去。等你站到足夠高的位置,便會發現人生別有一番風景,當初高不可攀的山崖,只是一個小土坡。」
「……但是,你若過得很好,那便忘了娘吧。別把這事當成心頭的一根毒刺,而讓你的整個人生都失去了顏色。」
「千萬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不要與虎謀皮,你若泥足深陷,娘在地下也會過不安穩。切記……」
一截尖尖的刀刃輕而易舉地沒入了單薄的後背,又從前頭透出來,溫熱的血液噴了楚岫一臉。
楚岫已記不清後來自己趟著水在黑暗的暗河中走了多久,只記得臉上的血跡,一直灼燒到了心上。等繞了大圈子想要摸回姥姥姥爺家,卻在半途聽人感慨,前幾日一場大火,將一個書香之家燒得乾乾淨淨……無一生還。
一場大火,無一生還。
瘦了一圈渾身臟兮兮的孩子眼前一黑,喉頭一甜,生生嘔出了一口血來。
端木鳴鴻完全沒想到楚岫還有這麼一段深藏的往事,光是聽來都驚心動魄:「……那些追殺你們的人……」
「他們沒有放棄找我,一直在我家附近徘徊,我混在小乞兒中,幾次想要靠近些,都差點被發現。後來……我趁他們分頭行動時,引了一人到一個野寺中,利用早已做好的圈套殺死了他。」楚岫攥緊了拳頭,端木伸手握住,感到他全身在顫抖,「他身上,帶著青木堡的令牌。」
不過是對付一個完全不會武的家庭,這些人壓根沒打算做太多掩飾,也沒有必要。
那時的楚岫還太小了,像一隻憤怒的小獸般橫衝直撞,雖有幾分聰明,卻到底露了痕跡。黑衣人的同伴循著同伴的記號而來,差點就將他殺死在當場。
無天偶然間路過,就見到一個小娃娃被打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卻還是像只凶悍的幼獸一般,對著伸手撥拉他的人狠狠地咬了下去:「……咦?有那麼點意思。」
從此,魔教多了個不苟言笑的小娃娃。每日里拼命練武,就想著有朝一日報仇雪恨。直到有一日,無天隨手一扒拉,將他甩飛老遠:「聽不懂人話?我讓你多陪陪夫人,你卻板著這麼張棺材臉,給誰看呢?」
無天這人,上一秒笑眯眯,下一秒便能翻臉殺人。他的認真警告,楚岫無法無視。
娘說過……無論多麼難,也要想辦法活下去。
許久沒有波瀾的臉艱難地扭曲了幾下,終於擠出了一個哭一般的笑來。從此之後,魔教多了一個什麼時候都能笑得風淡雲輕的小娃娃。
再然後,便是無天的意中人死去,無天性情大變,楚岫每日里都在焦頭爛額地想法子活下去。後來,他生命中多了個高高大大話很少的小夥伴,兩人並肩作戰許多年,又差點轉為陌路,他成了魔教的右護法,終於……能將手悄悄地伸到無天看不見的地方了。
現在無天已死,昔日的同伴成了愛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轉變。然而,母親希望他在幸福時忘掉的仇恨,卻依然深深地留在心中。
為母親的,自然希望孩子活得好一些,更好一些。做兒子的,卻決不能讓這一切輕輕揭過。
「佈置多年,我不會收手,也知道這不符合教規,你若無法跟其他人交代,事後我甘願領罰。」楚岫低低道。
端木隨著楚岫的敘說,心都狠狠地揪了起來,聞言又是心疼,又是可氣:「去他娘的甘願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