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博弈
鉤吾山上因為住了一位霸道強悍又討厭麻煩的主子,多年來除了不知情的外來妖獸,只有未開智的生靈會被山上繁茂的植被吸引而頂著危險的氣息怯怯涉足,北山上的其他妖獸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而現在,它終於迎來了第一位光明正大的客人——或者說,另一位主人。
當饕餮陪著小心在前頭開道,一面走一面給身後之人介紹,還時不時偷偷覷一眼後者的神色時,連山上懵懵懂懂並無靈智的小動物們都震驚了。
一開始,感覺到熟悉又可怕的氣息時,所有動物業務熟練地拍翅膀撒丫子或蠕動身體打算跑路,畢竟這位爺一挪窩,從來只有一個理由——餓了。唔,勉強也可以算上實在無聊了,但饕餮無聊了也會選擇進食打發時間,歸根到底仍然對小動物們相當不友好……
然而在感覺到另一個強大又陌生的氣息後,拍翅膀撒丫子或蠕動身體的動物們又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猶猶豫豫地朝後頭探頭探腦——按照它們以往吃瓜的經驗,只要這山上出現了其他妖獸的氣息,不管是強是弱,都沒它們這些小傢伙什麼事了,饕餮絕對會盡興地打上一架,咬斷那些膽敢跑到他山頭的妖獸的脖子。
如果運氣好的話,它們還能撿到一點碎渣。
從這方面來說,來鉤吾山覓食雖然危險,卻也絕不比別的山頭更危險,甚至反而更舒適幾分。畢竟,這兒食物豐足,水源豐沛,偶爾還能有點妖獸的殘血碎肉填個牙縫。最後一點,對於尋常動物來說,絕對是畢生難求的。不但可以讓它們變得更加強壯,壽命也會延長,如果足夠幸運,甚至有機會步入妖獸之列。
每一種生靈都有它獨特的生存之道。就如有小鳥剔取兇猛的鱷魚牙縫中的殘渣度日,妖獸們視鉤吾山為禁地,對於普通動物來說,卻算得上一方帶了風險的寶地,危險與機遇並存。而同樣的,北山的妖獸們,提起饕餮時從來都是敬與畏並存,因為廣袤北山的長久安寧,歸根到底是因為有這麼一尊凶神常駐。
然而今天,以為又可以撿漏而歡欣雀躍的小動物們註定要失望了。
它們完全沒想到,鉤吾山的主人會有朝一日,也能跟其他妖獸和平相處——如果這群小傢伙的思想更豐富一些,表達能力更強些,大概會更準確地描述出:快來瞧快來看呀,北山大王正在對著另一隻妖獸大獻殷勤呀!
當然,山大王的熱鬧不是人人都能看的,有那個膽還得有那個命才行。於是被反常現象驚掉了瓜的動物們在被饕餮瞪了一眼後,屁滾尿流地跑路了。好在這次的事兒雖然反常,但只要有其他妖獸出現,饕餮就懶得動它們的鐵律依然沒有被打破!
動物們哆哆嗦嗦,慶倖又一次死裡逃生。
肖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睨了饕餮一眼。這傢伙一路上裝得一本正經,但因為自己一直沒搭腔,越來越心浮氣躁,只差抓耳撓腮轉圈圈了。見著個活物就瞪兩眼撒氣,也就這位還能如此理直氣壯了。
不過饕餮倒是個能順著杆子往上爬的,一見他終於有了那麼一丟丟“反應”,嗖地一聲就衝了過來:“剛才那些都是鉤吾山上常見的獵物,有愛吃的嗎?我去抓!”
知道的曉得他是大貓,不知道的絕對會以為是只吐著舌頭蹭啊蹭的狗狗。
奈何戀愛中的人總是很吃這套的,肖衍心裡熨帖,之前鬧彆扭也不過是因著前夜的荒唐事有些抹不開面,走了這一路,也散得差不多了,於是哼哼唧唧:“一回來就鬧騰山上的動物,也不怕它們集體大遷移?”
饕餮對此自是毫不擔心:“到了別的山上,猛獸更多。”
嘴裡說著,眼見肖衍的眉眼都緩和了下來,趕緊向前再湊了湊,假裝若無其事地攬住了人的肩膀。
肖衍晃了下肩,覺得有點沉。饕餮堅定地圈著,誓死捍衛自己的權益,想這麼攬著肖衍繼續前行,看看前頭茂盛的灌木叢,猶豫了一下,又放開了,繼續獨自奮戰在前頭開道。
這一來,肖衍倒覺得有些好笑,他小時候也不是沒上山下河地鬧騰過,不是見了個張牙舞爪的樹叢就沒轍的,乾脆也溜達上去,肩並肩地幫忙。
事實證明,只要不是突然犯抽,饕餮的審美還是很線上的。
他在鉤吾山居住多年,佔據的絕對是最好的地方。除了沒有路,一路上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交錯,風景各異,深紅淺紅橘黃淺黃黃綠深綠各種顏色在有些肅殺的秋季形成了一道道美麗的風景,隨著他們的走動展現出不同的風采。溪澗沿著山谷潺潺流動,露出蒼黑色的溪石,有反應遲鈍的石蛙慢吞吞地跳入水中,再過一些日子,它們就該找個相對溫暖的地方冬眠了。
在這裡,一兩隻伶俐可愛的小動物,一兩株枝幹虯曲爬滿蒼苔的老樹,幾棵高聳入雲幾人合抱的喬木,都可以成為一道讓人驚歎的風景。肖衍隨便轉個彎,撥開幾片大葉子,都能找到一種新奇感,算是頭一次體會到純天然的“移步換景”。
身在此山畢竟與高處俯瞰不一樣,肖衍正新奇地左右張望,只聽饕餮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到了。”
入目卻是一片層層疊疊起伏不定的山崖。看饕餮,他向上頭指了指。
肖衍一抬眼,就見半山腰有個巨大的山洞,洞口碼著些整整齊齊的石塊,以免洞內情況太過一目了然。洞口有一片小平臺,岩縫中還頑強地紮根了兩株闊葉植物,寬大的葉片垂下來,又遮住了山洞的上半部分,避免了陽光的直射,又不會完全遮住洞中的視野。
這點高度對兩人自沒有什麼難度,肖衍心念一動,身上一輕,兩人就輕飄飄地浮了起來,瞬間站到了平臺上。上來後就知道饕餮為什麼要選這麼一片地方了,與林中的深不知處不同,這裡站得高,視野開闊,遠山近樹,山石溪流,盡收眼底,又朝陽,相當乾淨清爽,實在是個好去處。
肖衍往下頭看看,有些好奇:“當初的旄牛群能衝上這麼高的地方?”
這裡指的是之前饕餮在他好奇的追問下,彆彆扭扭地說出“北山封王過程”時,那群被妖獸追得沒辦法一頭衝進饕餮洞府最後絕處逢生的旄牛們。肖衍知道有些動物登高很厲害,倒真不知道野牛群有這能耐。
想起當初睡得正好時洞府整個被牛踩了的情形,饕餮的臉有點綠,見肖衍興致勃勃,只好更加無奈地往上頭指了指:“從上頭衝下來的。”
“……”肖衍看看那高度,那陡峻程度,想像了一下一群牛轟隆隆從上頭往下衝,不由肅然起敬。
“進洞看看嗎?”頭一次邀請人,饕餮淡淡緊張。
肖衍有些好笑,不過想想如果能回原本的世界,頭一次帶饕餮回自家,哪怕是個小出租屋,肯定也是免不了緊張的,將心比心,倒也有些鄭重起來,伸手扣住饕餮的大手:“當然啊,你領著我唄。”
一進洞,肖衍還是震撼了一下。
一個比當初熊穴還要大上不少的大廳,左側的石縫中汩汩冒著清泉,右側卻是乾爽無比。幾根巨大的不規則的石柱撐著頂部,看起來極其牢固。頂部是平滑無比的一片石頭,石紋卻呈浪花狀,更為奇特的是,隱隱發著光。肖衍一開始以為是錯覺,可定睛看了幾遍,發現的確不是洞頂有裂隙透了光,確確實實是那一簇簇石紋發出來的柔和清光,只不過外頭天光未暗,不甚分明罷了。
洞內到處都是饕餮的氣息,還有更多饕餮生活的痕跡。
一根石柱下堆著些圓滾滾的石頭,疏密不一,有些上頭能看到清晰的爪痕——想到小老虎平時對圓石的愛好,都不用問,肯定是沒事拋著蹬著玩兒的。一面高聳的光滑無比的山壁前,是一塊稍稍高起的平臺,上頭鋪著厚厚幾層柔軟的動物毛皮,一定是睡覺處了。旁邊堆了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有奇形怪狀的小石頭粒,有一個格外大的松塔,還有一些帶著好看脈絡的葉子,甚至還有兩枚大大的鳥蛋——按照饕餮在外的天數算來,肖衍覺得這鳥蛋肯定壞掉不能吃了……
另一根石柱上的爪印引起了肖衍的注意——它們整整齊齊,爪印由小到大,由低到高排成一排,一直延伸到極高處:“這是什麼?”
饕餮搔了搔腮幫子,乾脆地動了動身子,眨眼間化作巨獸模樣,原型人立而起,爪子在石柱最上頭拍了一記,向下一劃,留下一道最新的印記。再變回人形,有些不好意思:“……小時候愛玩的把戲。”
肖衍頓時明白了,就跟小孩子愛找棵樹劃個印子一般,這柱子上的爪痕是饕餮一點點長大的寫照!
相比那坑爹的荒草地,這裡簡直太有小老虎的生活氣息了,肖衍繞著大廳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把每樣東西都看了過去,一一問過饕餮是做什麼的,果然瞭解到了自家小老虎從小到大的許多小事兒。
眼見洞穴深處隱隱有華光,肖衍問:“裡頭是?”
饕餮終於確定肖衍的興趣不是作假,整個人放送了不少:“冬天外頭透風,裡頭暖和些,要看看嗎?”
肖衍點頭啊點頭,隨著饕餮向深處走,轉了個彎,卻被看到的驚了一下。
只見沿路隨意地散放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材質與大廳頂部的花紋一模一樣,只是更純粹得多,這裡暗一些,於是那柔和的光芒無比有存在感,方才隱約看到的華光就是這麼來的。肖衍好奇地碰了碰一塊石頭,入手清涼,一股純淨的靈氣瞬間順著手傳到體內:“這是?”
“一種白玉,洞穴深處產的,平時照明用一用倒挺不錯。”饕餮漫不經心地說。
在外頭絕對有價無市的寶貝,在這裡隨便堆放著當“夜明石”……肖衍默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家饕餮還是個壕:“這……我看上頭靈氣挺足的,不浪費麼?”
饕餮聞言,默默拉著肖衍往裡走了一段,看到一個洞穴中堆滿了個頭又大,靈氣又純淨無比的白玉後,肖衍眨眨眼,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一路上那些只能做“照明石”了。
這不是一般的壕啊……
饕餮過了緊張勁兒,倒是急著把所有的東西全都張羅給肖衍看,又扯著他到了一處。水汽氤氳,也是石縫中往外咕嘟咕嘟冒泉水,形成漂亮的一潭。但肖衍一靠近,就發現與洞口處的清泉不大一樣,眼睛一亮:“……這溫度,是溫泉?”
饕餮點點頭,蹲下身撩了一點水,唰啦潑向肖衍。肖衍閃避不及,身上濕了大半,瞪大眼睛,發現饕餮這罪魁禍首還在笑,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也雄赳赳氣昂昂地衝上去,雙手掬著水往饕餮身上潑。
兩人瞬間戰作一團。
而遠在丈夫國,氛圍卻沒有那麼輕鬆。
巫抵面色難看地盯著巫即列出來的幾樣東西——上頭全是他這些年的一些小動作,雖然不能一口咬死他,讓他焦頭爛額一陣卻是不成問題的。
果然啊……不管表面上多不管事,被巫咸相中的,都不會是省油的燈。
若在平時,巫抵倒是不擔心這些證據的,說不得還會嘲笑一通:就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您拿出來為難我?在座十巫都活了多少年了,誰整理不出一點這玩意兒,這是打所有人的臉呢吧?
甚至還能在不諳世事的族人中賣一波慘:我多年苦心經營迎客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的不是巫咸國又是誰?現在不過一些小事,您就拿著來跟我興師問罪了?我巫抵行的端做得正,既然如此,您一查到底吧!反正我是沒法在迎客署再待下去了……
如果運作得好,讓底下人登高一呼,說不得還能引起整個巫咸國的動盪,把這霸著位子又不作為的胖老頭直接趕下臺。
然而偏偏,巫即列出這些證據時,是在丈夫國,還是在他堂而皇之跑來認“小徒弟”時。
想到自己帶的人中摻雜的“人形妖獸”,想到幽鴳非同一般的真實身份,再看看波瀾不驚八風不動的巫即,巫抵所有的招數壓根不敢使出來。
對方出現得如此巧合,他生怕還有後手。
他向來多疑,掌管迎客署這些年,勢力擴大了不知幾倍,底下人多次勸說可以成事,巫抵反復權衡之下卻總覺得欠點火候,說到底,就是實在太瞭解已逝的巫咸大人的厲害。連帶著,連平日裡看起來並不怎麼有十巫威嚴的胖老頭兒巫即都極度忌憚——畢竟,這是巫咸大人選中的人。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攪亂早已從內部糟爛成一團的丈夫國,借外頭的成功來作為自己上位的資本,誰曾想,事先完全不曾透露的行程,巫即卻早就在丈夫國等著了。
巫抵心中驚疑不定,額頭上出了細密的一層汗。
“大人……”斟酌半晌,他決定先對巫即服個軟。要事當頭,以幽鴳攪亂丈夫國才是現在最迫切的。
“巫抵大人這些年掌著迎客署,什麼事都得操心,真是辛苦了。底下人多了,偶爾出些個岔子,也是在所難免,不必太過憂心。”巫即淡淡道。
所有將要出口的話被堵在了半路,巫抵猛地抬頭,明明是幫他開脫的口吻,只是這明顯違反常理的舉動卻反而讓他更加不安了——他已經完全摸不透巫即的路數了。
巫即沒有理他的一驚一乍,也沒有賣關子,而是直接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只不過,巫盼和巫禮一齊覺得,這迎客署是我國同外界交流的最重要機構,出事非同小可,必須說清楚才是。經巫禮調查,這事恐怕與巫抵大人的大弟子,巫謝脫不開干係。同在迎客署的巫姑巫真表示,這些事全是巫謝親手操辦,內情外人一概不知——說起來,也真是兩個失職的,都在迎客署任職,說什麼‘外人’‘內人’呢?您說是嗎,巫抵大人?”
這番話輕飄飄地說出來,巫抵卻是徹底後背一涼:巫即這是在告訴他,十巫中向來不怎麼管事的巫盼和巫禮全都已經站到了對方,巫姑巫真兩個牆頭草忙著撇清干係,巫彭沉迷於他的上古遺跡,就剩下自己和兩個弟子,巫謝還有重大嫌疑……也就是說,就在自己不知情時,十巫的天平,莫名其妙就傾向了巫即那頭!
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故弄玄虛……巫抵額頭上的汗大顆大顆地掛了下來:“巫即大人,屬下倒的確不知還有此事,回去還需當面找巫謝來對質才是,那我們……趕早不趕晚,即刻啟程?”
沒達目的前,巫抵是無論如何不願幽鴳這邊的事出現問題的,這種時候,哪怕把大弟子舍出去,都必須轉移了巫即的目光。
只要厲鈞還為幽鴳神魂顛倒,只要幽鴳繼續留在丈夫國內,就有翻盤的機會!
誰知巫即接下去的話,徹底打破了他的僥倖。這位做了十巫之首開始,就以平和安穩著稱的老人,這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立馬啟程回國可以,把你的小徒弟也帶上,巫真堅持表示,你的大弟子帶著這位叫幽的小師妹,做了不少難以放到檯面上說的事。”
他又慢斯條理,從容不迫地從長袍的袖袋中掏出兩份東西。
一份是巫真按了手印的供詞。
一份是集了巫盼巫禮巫彭巫姑巫羅之印的,立刻調查巫謝與幽,甚至包括巫羅和十巫之一巫抵的說明。正中間處,明晃晃地蓋著巫即身為十巫之首的大印。
“不!幽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巫抵猛然站起,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