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宴會廳裡此刻正是一片歌舞昇平。

　　國王高高地坐在廳堂最上方的座椅上，醉醺醺地一杯接一杯喝著蜜酒，花了高價從別國雇來的樂隊正卯足了勁兒吹吹打打，長長的宴會桌上堆滿了炸鵪鶉與烤雞，每一盞杯子裡都斟滿了美酒，每一寸空氣裡都充滿了令人陶陶然的快活勁兒，賓客們正隨著音樂的節拍翩翩起舞，綢緞舞裙在金色的地板上綻開了一朵朵色彩斑斕的花。

　　這是一個多麼快活，多麼圓滿的舞會啊！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滿足、那麼歡聲笑語……可惜的是，站在門口的衛兵正準備要來打破這一切。他站在門外凝望了片刻，隨後整肅面容，拔出了自己背後背負的長劍，將它斜斜舉了起來。

　　“砰！砰！砰！”

　　他握緊劍柄，用長劍在宴會廳的大門上用力敲了三下，然而完全人沒有理他。

　　不大的雜訊迅速地被激昂、歡快的樂曲聲淹沒，人們忙著跳舞，忙著調情，忙著把自己醉死在酒杯裡，壓根兒沒人有興趣往大門處掃上哪怕一眼。

　　揚站在那裡，看著依舊歌舞昇平的人群，臉色慢慢地漲紅了。

　　他深呼吸了幾次，將劍插回劍鞘，轉而摘下了自己的頭盔。他掂了掂頭盔的重量，試了一下手感，隨後抓緊它，像風車那樣掄圓了胳膊用力轉了幾圈，然後他將手一松——隨著咚的一聲悶響，衛兵的頭盔砸進了正賣力演奏的樂隊中。

　　它先是打中了樂隊指揮那頭茂密的頭髮，將它從指揮的腦門上砸了下來（指揮原來是一個半禿頭！），接著在指揮的吼叫聲中它歡快地彈跳著，挨個經過了鼓手的腦袋、豎笛手的胳膊和風笛手的膝蓋，最後準確地卡在了大號手那只圓溜溜的大號裡，使得後者原本高昂的曲調戛然而止，變成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鳴似的悶響。

　　樂隊的演奏在短短半分鐘內就成功地變了調，刺耳的雜訊回蕩在高高的拱頂下，整個禮堂裡都響徹著指揮憤怒的叫喊。

　　歡快旋轉著的舞蹈停止了，宴會廳裡慢慢陷入了沉寂。在片刻的茫然後，幾乎每個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指揮的身上。

　　那個可憐的、只剩了七根頭髮的男人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咳！”衛兵用力地咳嗽了一聲，但是依然沒有人理他，他連續咳嗽了好幾聲後，終於有一個最靠近門口的人轉過頭了。那位身著華貴禮服的貴族大人不耐煩地將腦袋扭過來，低聲呵斥他：“嘿！這位先生，請您小聲點，如果您感冒了，那麼請多喝水，但是不要打擾到大家！”

　　衛兵：……

　　揚覺得他終於忍無可忍了。

　　“國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是串通好的！他們花了半間房間的金幣雇傭了巨龍！之前那次惡龍襲擊掠走公主的事件，完全就是公主和國王攜手安排的戲碼！你們都被騙了！因為過於高昂的稅收，國王的王座漸漸變得不穩，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們聯手起來，一起欺騙了所有人！”

　　他不管不顧、一口氣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嚷嚷了出來，這下大家的視線終於不再凝聚在指揮的禿腦門上了。宴會廳裡的人都將視線轉向了他，有人在竊竊私語著“這傢伙是誰”，每個人的目光裡都充斥著懷疑和審視。但這沒關係，衛兵早就料到自己會受到冷遇，他早就有面對這一切的心理準備。但令他忐忑不安的是，他沒有在任何人的眼睛裡看見迷茫。

　　他們好像一下子就接受了“國王雇傭巨龍演戲”的事情，目光中的審視只對著衛兵。國王依然高據在座椅上，慢條斯理地喝下了又一杯蜜酒，在衛兵疑惑不解的眼神中，他將手中的酒杯擱下，緩緩站起身，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笑容。

　　“是啊，沒錯兒，我是和自己的女兒有過默契，一起雇傭了巨龍來為她選婿，也許在這過程裡我的確有點小小的私心，但……那又有什麼不對呢？”

　　國王說話時的神色平靜得讓衛兵心生迷茫。出乎揚的意料，國王的話裡完全沒有避諱的意思，甚至主動提起了揚沒有說到的“公主選婿”，揚的心頭一緊，本能地覺得這不是什麼好的徵兆。

　　“畢竟每個人都有私心，而雇傭巨龍的是我，我花錢為自己和自己的後代做一點事，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國王說著，慢吞吞地拖著步子一步步往衛兵的面前走來，他的步伐依然老邁，身材也依然瘦小，但衛兵看見他往自己的方向走來時，還是忍不住稍稍後退了一步。

　　國王輕輕地笑了笑：“啊……別害怕，年輕人，你的勇敢令我印象深刻。即使在我家族綿延百年的歷史中，你這樣勇敢的小夥子也是很少見的，居然能夠有勇氣與巨龍搏鬥……儘管是以卵擊石，但依舊值得欽佩。”

　　“……綿延百年的歷史？”衛兵在聽到這個詞兒後，立刻就想到了什麼，隨即他的臉色就變了，變得異常難看。

　　“我想你大概已經想到了什麼？……對，沒錯，我們這麼幹了已經有幾百年了，甚至不只是我們，全大陸的貴族都是這麼幹的。不然你以為哪來的那麼多擄掠公主的巨龍？它們為什麼不去擄掠農婦？巨龍的信譽一向很好，關於怎麼扮演‘使國家與民眾團結起來’的外部因素，它們顯然有著十分豐富的經驗。”

　　國王帶著笑容，往前踏了一步。

　　“好了，別擔心，孩子，這沒什麼。”他說著，環顧了一圈四周：“你知道的不過是一個貴族們基本上都知道的小秘密而已，而你——你也完全有資格步入貴族的階層。除了安妮貝拉之外，我還有三個未婚的女兒，即使你不願意娶她，你也依然可以做你的駙馬。你看，你還年輕，而我已經老了，我沒有兒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作為這個王國公主的丈夫、大陸上最著名的勇士之一、一個聲名昭昭的屠龍者，說不定你可以在我之後……加冕為王呢。”

　　國王看著衛兵，臉上的笑容越發深邃，注視著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意味深長。

　　雖然國王已經老邁，這麼多年來也都表現得十足昏庸，但在這一刻，衛兵忽然意識到國王陛下也並非一個簡單的人。他給他畫出的這張甜美的大餅真的是十足誘人——想想看，一個王國的掌控權！平心而論，有誰能夠拒絕這樣的誘惑呢？何況國王的女兒們在大陸上以美貌著稱，娶了她們中任何一個都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但衛兵卻依然答道：“很抱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貴族們這麼多年來一直保持了沉默，但我想我還可以向受騙的平民們公佈這一切的真相。”

　　國王盯著他，靜靜地看了片刻，隨即惋惜地歎了一口氣：“真是可惜了，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年輕人。即使我的女兒不願意嫁給你，我也依然堅持不收回你的騎士爵位，就是想著日後能夠提拔你，讓你能繼續為我效力——我已經開出了足夠高的條件了，而你甚至沒有接受我的籌碼。”

　　隨後，國王收起了笑容，冷冷道：“與你的勇氣相對的，就是你那極度愚蠢的頭腦！”

　　“你以為我為什麼向你提出那樣的條件？因為你足夠對我的地位造成威脅？不不不，傻瓜蛋，你錯了！你無論做出什麼，都對我的王位產生不了任何影響！”國王冷哼一聲：“我是你們的國王，在我出生之時，我的家族就已經統治了這片土地數百年，我也在這個王位上坐了足足三十三年的時間。而你……你又是個什麼東西？沒有父母的孤兒，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如果不是你足夠幸運，找到了為我守門的工作，你以為憑藉你的容貌能夠在這世上毫髮無損地活到現在？”

　　“別說我現在一聲令下就可以把你投進監獄，就算你順利離開了王宮，難道還能做出什麼來嗎？”

　　“我可以一個一個村莊的走過去，告訴所有人我聽到的真相……”

　　“真相？哈！”國王響亮地嗤笑了一聲：“你以為有人會信你？還是你有證據？真遺憾呐，你不是一個魔法師，如果你把我們的對話錄下來，那還可能真的會給我造成一點困擾。但是如今你能做到什麼？抱著那些平民的大腿哭著求他們相信嗎？”

　　衛兵咬著牙說：“不！我是一個屠龍者！我想我的名聲足夠讓大家相信我……”

　　“不，你不是一個屠龍者，那頭龍根本就沒有死，你只是一個守門的衛兵罷了。”國王輕輕地道。

　　衛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

　　他終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國王的面前毫無抵抗之力，他僅有的、唯一的依仗，也不過是一張虛妄的畫皮，只要用“事實”輕輕一戳，這虛假的表像就會被立刻戳破，露出底下殘酷的現實——他不過就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孤兒，人生所達成的最輝煌的成就，僅僅是成功當上了守門的衛兵。

　　不久之前，他還在為了自己“屠龍”的事情而忐忑不安呢，現在他居然想要依仗它作為最後的武器，即使被敵人毫不留情地戳破虎皮，也只能說他這是咎由自取。

　　“現在你相信了嗎？我真的，真的曾經是很看好你的。”國王憐憫地看著失魂落魄的衛兵：“但既然你拒絕了我的好意……”

　　“來人，把這個妄圖刺殺我的傢伙關進最深的地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