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二
顧語辰每晚睡覺都要纏著爹娘講故事, 爹講的故事大都是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這些書本上能找到的, 娘親講的故事就比較特別。顧長澤也偷偷從自己床上跑過來, 硬要賴在她的床上一起聽。
到底是親姐弟, 下午的時候還吵得面紅耳赤,轉眼之間已經能躺在一起了。
夏初嵐讓他們並排躺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兩雙小眼睛,一起巴巴地望著她。
夏初嵐摸著他們的頭,緩緩地說道:「從前,有一隻傲慢的小兔子要找一隻小烏龜比賽跑步。比賽之前,小兔子嘲笑小烏龜爬得慢,說自己肯定會贏。比賽開始以後, 小兔子一下子就跑了很遠,回頭都看不到小烏龜了。它就有些鬆懈了, 坐在樹下睡覺。它覺得就算睡醒了,小烏龜也追不上它。而小烏龜呢, 它雖然爬得很慢, 但拚命地爬,終於超過小兔子先到達了終點。」
顧語辰眨了眨眼睛,問道:「娘,後來呢?小兔子向小烏龜道歉了嗎?」
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 輕笑道:「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顧長澤聽完若有所思, 忽然看到門口的地上有道修長的影子, 伸手一指:「爹爹在偷聽!」
夏初嵐抬頭看過去, 顧行簡從門外走進來,一把將顧長澤抱了起來:「爹爹沒有偷聽,是光明正大地聽。你該回自己床上睡覺了,我的小兔子。」
顧長澤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爹爹,我以後肯定不嘲笑別人了,也不會在樹下偷懶睡覺的。我跟姐姐道過歉了。」
顧行簡拍了拍他的背,面帶微笑:「看來阿澤聽懂娘的故事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顧長澤用力地點了點頭,蹭了蹭顧行簡的臉。他最怕爹爹不喜歡他了。
等安頓好兩個孩子,夏初嵐熄了燭燈,關上門,擋住了外面一地的月光。
顧行簡和夏初嵐並肩往回走,路上說道:「嵐嵐,你到底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上次說海裡有一隻美人魚,再上一次是個在樹下等兔子撞過來的農夫……這些故事我從未聽過。」
夏初嵐知道他飽讀詩書,連忙說道:「你都聽見了?我以前跟我爹出海的時候,聽船上那些船工說的。他們遊歷諸國,大概也是道聽途說的。」
顧行簡看她一眼,牽起她的手說道:「我記得我說過,七年前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並不像是十七歲。行事作風乃至眼界,也絕不像商戶出身。」
夏初嵐一下緊張了起來,是他看出什麼來了?可她要怎麼解釋另一個世界,乃至後世的事情?對於時下的人來說,應該很不可思議,會把她當成妖怪吧。
顧行簡感受到她忽然的緊繃,故作輕鬆地說道:「那些想必跟你從小出海見識有很大的關係吧,你爹是個很好的父親。」
夏初嵐鬆了口氣,往他身邊靠了靠。她以前的性子其實有些清冷孤僻,專注於忙碌的工作,並沒有很多的機會與人交往,喜歡一個人也只敢暗戀。所以在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一直沒有把夏家的人視作親人,與顧行簡初相識的時候,喜歡卻又羞澀,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這個男人教會她怎麼去愛,也讓她成長。
「夫君。」夏初嵐停下來,仰頭看著他,「如果我說,十年前,原來的夏初嵐已經死了,我是另一個我,我從來沒有愛過陸彥遠,你信嗎?」
顧行簡怔了怔,隨即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了?」
夏初嵐卻執著地望著他。在顧行簡看來,原主跟陸彥遠在一起過,可那並不是她。
他一直是她的最初與最後。
顧行簡將她抱到懷裡,望著廊外遙遠的夜空說道:「不管你從何處來,到底是誰,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只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其它的不重要。」
他的聲線帶著一絲暗啞,有種情緒彷彿被他小心藏匿著。
夏初嵐踮起腳親他的嘴唇,直到那兩片嘴唇染回血色,方才笑道:「我逗你玩的。我不會離開你,一輩子都不會。」
她的面龐映著銀色的月輝,殊色動人。顧行簡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快步回到房間,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吻她。
夏初嵐摟著他的脖頸,鼻息間充斥著他身上厚重的檀香喂,如墜雲霧之中。直到他進來的時候,她才清醒了一點,因為他入得太深,她有點不適,悶哼了一聲,又被他用力地吻住。
一夜顛鸞倒鳳,天快亮的時候,夏初嵐才能入睡。他像是要把她吞裹入腹一樣,任她怎麼哭泣求饒也沒有用。想到今日還要迎杜氏和夏衍他們,她就恨死他了。
顧行簡將背對他而睡的人撈到懷裡,低頭靜靜地凝視她很久。那年生產之後,潘時令分明說沒事,可她忽然氣息微弱,渾身冰冷,當時他聽翰林醫官私下議論她沒救了,最後她又醒了過來。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泉州的時候,聽說她當時明明氣絕了,但同樣活了過來。這些事,在他有限的認知裡面尚且無法解釋,或許真如她所言,她並不屬於這裡。
可他不能放走她。所以他將主持方丈贈與他的佛珠戴在她的手上,不許她拿下來。那串佛珠是方丈為了體弱多病的他在佛前誦經七日才求來的,據說可以固魂。
這個秘密他沒有說,因為他自私地把她留下,從原來的世界剝離。但他會用餘生來補償。
他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輕在她頭頂印了一個吻。
東方破曉,往常這個時辰他要起身穿衣去政事堂了。夏初嵐本能地動了動,伸手搭在他肩上:「夫君……」
「今日我在家,你再睡會兒。」顧行簡柔聲道。
夏初嵐把頭埋在他懷裡,咕噥了一聲,但很快又睡著了。
杜氏一行人快晌午的時候才抵達。一輛馬車,卻跟著兩輛牛車,上面滿滿噹噹地放了些東西。夏家這兩年的光景不錯,夏柏茂雖然做事有點保守,但守業也足夠了。
夏初嵐迎上前去,幫著思香把杜氏扶下來,兩個小傢伙連忙跑到外祖母身旁,齊聲喊道:「外祖母!」
杜氏高興地應了一聲,一手摸著一個小腦袋:「與過年的時候比,又長高了不少呢。外祖母給你們帶了好吃的,讓思香給你們拿。」
思香聞言連忙去馬車後面找食盒,兩個孩子就巴巴地跟了過去。爹爹口味清淡,整個相府都隨爹爹,他們便覺得夏家的糕點和零嘴味道特別好。
夏初嵐含笑看了他們一眼,挽著杜氏的手臂往家裡走:「衍兒呢?不是說要一起來?」
杜氏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正要跟你說此事。他啊,不是在餘姚做縣令麼?認識了原來餘姚縣令,現在紹興知府蔣旭的小兒子,兩個人整日廝混在一起,我在紹興都聽到了不好的傳言。問起他來,他也不想說。這不,一進城就去找蔣舟了。嵐兒,我就是怕影響他的前途和官聲……」
蔣舟是那屆太學的釋褐狀元,又有樞密使蔣堂保舉,留在了翰林院任職。夏衍本來也可以留在都城,但他不要三叔和顧行簡幫忙,執意去民間體驗百姓疾苦。夏初嵐知道夏衍和蔣舟關係很好,親如兄弟,倒不知蔣家還有個小公子?
夏初嵐摸了摸杜氏的肩膀:「娘別擔心,等晚點見到衍兒,我會問清楚的。就算我問不出來,也還有相爺呢。」
杜氏驚道:「相爺今日在家?」在她印象裡,顧行簡一直很忙,就算官員的休假日,他也難得有清閒的時候。新皇比太上皇更加倚重他,很多國策都要他參與才能定奪。
「嗯,樞密使來府裡找他,他們正在議事。」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杜氏的住處。相府很大,但人卻沒有多少,因此很多院子都空置著。思安帶侍女去準備茶水,趙嬤嬤等人忙著幫杜氏歸整行禮,顧語辰和顧長澤也去幫忙。他們兩個雖然出生在相府,錦衣玉食,但夏初嵐從小就教他們要多做力所能及的事。因此他們身上一點高門顯貴的嬌氣都沒有,長輩也都交口稱讚。
原本顧行簡看他們小小年紀就要自己沐浴穿衣,自己吃飯,自己睡覺,便有些捨不得。有時兩個小傢伙發脾氣,夏初嵐也不理會,還是照舊。顧行簡因此向她建議,但夏初嵐堅持,她陪伴孩子的時間更多,所以顧行簡也不好說什麼。
杜氏說道:「嵐兒,阿澤和辰兒都長大了,你還年輕,沒打算再要孩子?這相府還是冷清了些。趁我身子尚好,可以再幫你帶一帶。」
夏初嵐初為人母的時候,手忙腳亂,著實是什麼都不知道。兩個孩子又不要旁人,只要母親,他們同時哭鬧,比一個孩子難帶多了。常常把夏初嵐弄得崩潰不已。秦蘿時常來幫一幫她,後來又有了身子,實在不方便,還是杜氏來相府住了一段時日,才幫著她度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期,所以兩個孩子也跟杜氏親。
「這幾年我沒喝避子湯,小日子也正常了,但不知為何就是沒再有身孕,可能緣分還不到吧。」夏初嵐也覺得這件事奇怪,後來想想,大概是顧行簡年紀大了。反正有兒有女,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杜氏的想法卻是多子多福,還特意從家附近的廟裡請了求子符帶來給她。
蔣堂是來跟顧行簡商量大散關一帶的邊防問題。這幾年蒙古崛起,與金國時常發生邊境的摩擦,金國沒有辦法兩邊兼顧,頻頻向大宋示好,還希望多在宋金邊境開設一些榷場。
樞密院認為開設榷場的同時,也應該加緊修建邊防,加大募兵,需要戶部撥款,故而向政事堂遞交了文書。而中書還沒給出答覆,蔣堂聽聞顧行簡好像不是很同意,故而上門來詢問。
顧行簡道:「中書門下還在商議,尚未給出定論。不過前幾年我去興元府,看到當地的百姓要按期納賦糧,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因而拿家裡的銅錢與金國交換。後來香料工坊興建,商人往來,他們才有了維持生計的手藝。一個國家,如果連百姓的溫飽都無法解決,又談何抵禦外族?因此我個人才沒有贊成。」
蔣堂仔細思考了一下,也有些動搖了。又談論了會兒政事,他想起另一件事,對顧行簡說道:「前幾日我見到族兄,說起一事。族兄有一庶女,年方十六,因兒時染病,半邊耳朵喪失聽力。她平日愛穿男裝,因而旁人都以為是個男孩兒。那丫頭近來好像跟您的小舅子走得很近。族兄說侄女有疾,不敢高攀,卻也真心希望能為她尋一門好親事。若相爺的小舅子無意,還請照顧她的名聲,不要往來了。」
顧行簡拱手道:「多謝使相提點。恰好夏衍今日來都城,我會與他談談。」
蔣堂起身道:「那我就不叨擾了,告辭。」
顧行簡親自送蔣堂出相府,恰好看到夏衍回來。夏衍已經長成十分出眾的青年,眉目秀美,如松如竹。一路走過來,都有不少姑娘側目看他。他看到顧行簡,十分高興,揚起笑臉:「姐夫!好久不見!」
他沒辦法像年少的時候一樣撒嬌,而且他現在也是個縣令了,大小算個官員,就走上前恭敬地行禮。
顧行簡微笑道:「我剛議完事,還沒拜見你母親,剛好一起去吧。」
夏衍欣然答應,路上跟他說了些任上的趣事:「前幾日大哥捎來了泉州的特產,我許久沒吃了,特意帶了些到都城來給姐姐嘗一嘗。阿澤和辰兒都好嗎?」
顧行簡點頭道:「你姐姐必然高興,兩個孩子都好。倒是你跟蔣家姑娘的事情,你打算隱瞞多久?樞密使都告訴我了。」
夏衍驚訝地張了張嘴,沒想到顧行簡知道了此事。他這次進都城是被杜氏抓來的,本來他喜歡一個姑娘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但蔣柔只是個庶女,又有耳疾,他怕杜氏不同意。
他剛剛去了蔣舟那兒,就是想找他出出主意。蔣舟對他說,這事兒還是得先對杜氏坦白才行。
「姐夫,我想娶她,好好照顧她。我不在乎她是嫡是庶,更不在乎她是否有疾。我們興趣相投,性格相合,沒有比這個更重要了。可是娘非要給我找戶大家千金,那些驕縱的女子我都不喜歡。」夏衍悶悶地說道。
顧行簡倒是覺得兩情相悅比門當戶對來得重要。他選夏初嵐就是相中了她的性情,也沒在意她的出身。而那些門當戶對的夫妻,諸如陸彥遠和莫秀庭,不過是暗淡收場。
「無論如何,先對你娘坦誠。你若好好跟她說,她未必不會同意。蔣家的門風我知道,有蔣旭那樣的父親,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差的。你讓她見一見蔣柔,也許就改變主意了。」
夏衍應道:「嗯,我這就去跟娘說。」
他們到了杜氏的住處,顧語辰和顧長澤跑過來,顧語辰先抱著顧行簡的腿,側頭叫到:「小舅舅!你好久不來看我們了。」
夏衍笑道:「小辰兒嘴裡喊著小舅舅,可還是最喜歡爹爹啊。小舅舅可有點傷心呀。」
顧語辰扁了扁嘴,緊貼著顧行簡,生怕別人搶走似的。顧行簡低頭微笑,摸著她柔軟的頭髮,溫和地說道:「辰兒,小舅舅難得來一趟,你是主人,要好好招待他才是。」
顧語辰這才放開父親,走到夏衍身邊,牽起他的手。顧長澤嘆了口氣,對夏衍說道:「小舅舅,娘和外祖母好像正在說您的事。外祖母還有點生氣呢。」
夏衍看了顧行簡一眼,硬著頭皮走進去。
杜氏看到夏衍來了,正待開口,見顧行簡跟在後面,連忙起身。她不是真的岳母,就算是,在顧行簡面前也端不出半點架子。就算到了現在,還有很多人往夏家送禮,都希望通過她們攀交上宰相。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的身邊:「娘坐著吧。我剛忙完,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若有什麼需要儘管跟嵐嵐說。」
「您……你說哪裡話,你們已經安排得很好了。」杜氏笑了笑說道。
顧行簡知道他在這裡,杜氏恐怕不太自在,就帶著兩個孩子出去了。
杜氏這才上前拉著夏衍說道:「今日你姐姐也在這裡,你倒是把蔣家那個小公子的事情說說清楚。」
夏衍就老實地交代了:「娘,蔣柔不是小公子,她是蔣家庶出的姑娘。我之所以沒跟您說,是因為她小時候生病,半邊耳朵聽不見。娘,我是真的喜歡她,您見一見她再說吧?」
杜氏愣了一下,倒沒想到對方是個姑娘。庶出嫡出她倒沒那麼看重,只是身體有疾這件事,杜氏有點在意,怕以後傳給孩子。夏衍是獨子,杜氏不敢掉以輕心。
夏初嵐走過來說道:「娘,衍兒說得對,百聞不如一見。衍兒看上的人,應該不會差的。你中意的那些世家貴女,衍兒未必喜歡。您再看看大哥二姐和四妹的結局,您也不想衍兒如他們一般吧?」
夏衍在旁邊用力地點了點頭:「姐姐說的沒錯。蔣柔只是半邊耳朵聽不見,其它的都很好。而且蔣家的家世也不差,我與她哥哥又是同窗,情分自然比旁人多一些。」
杜氏還有些猶豫:「耳疾弄不好會傳給孩子的。」
夏初嵐道:「不會的。您看相爺小時候體弱多病不好,但兩個孩子從小就很健康,活蹦亂跳的。耳疾只是意外。」
「對,姐姐這兩年身子好多了,以前還有暈眩之症,辰兒和阿澤也都沒有。娘,您不能有偏見。」
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杜氏終於軟化了,答應先見見蔣柔。夏衍高興地去安排了。
顧行簡帶著顧語辰和顧長澤在花園裡種花,兩個人手裡都是一團團的泥巴,像兩隻滾在泥裡的小花貓。夏初嵐找來的時候,顧行簡正在給顧長澤擦臉,顧語辰淘氣地趴在他的背上,還用小髒手抓他。
這個人的潔癖……好像在孩子面前就沒有了。他們小時候,顧行簡幫著換尿布,擦鼻涕口水,也從來沒有嫌棄過。
顧行簡側頭看到她,問道:「衍兒把事情都說了?」
「你知道他的事?」夏初嵐有些意外,「娘已經答應見蔣柔了。」
「那就好。大哥的婚事好像都不大順,前幾日我與岳父飲茶的時候,聽他說大哥執意不肯娶妻,堅持寧缺毋濫,把岳父氣得不輕。我就安慰岳父,也許你大哥等的人還沒長大呢。」顧行簡看著兩個孩子,輕聲說道。
夏初嵐忍不住上前挽著他的手臂:「若你沒等到我,是不是就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了?你就不會喜歡旁人麼?」
顧行簡看著她,但笑不語。
他不會喜歡別人。遇見她的時候,便知道他等的人就是她了。
杏花飄落枝頭,紛紛揚揚。一片花瓣隨風落到屋內的書桌上,風吹開書頁,那裡夾著一張舊的花箋,上面有一行簪花小楷,寫著: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下面還有一行俊逸的字體: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