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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6章
☆、祁爺

  更鼓打過兩響,全州城已然清寂。夜雲蔽月,除了偶有人家掛在檐下的燈籠之外,整條街都籠于夜幕之間,化作墨線灰影。孟乾身著黑衣,半伏著腰悄無聲息地從屋瓦上點過,過了兩幢房子后躍到幽深小巷裡。

  「孟大哥。」守在巷中的人看到他壓低聲抱拳道。這人生得高瘦,像根竹桿。

  孟乾忽揚手阻止此人開口,朝後喚道:「別跟了,出來吧。」

  那人一驚,往巷口張望去,只見巷口處挪進個瘦小的男孩,穿著深色裋褐,頭髮高高束著,身量不足,膚色黝黑,五官平平。

  「什麼人?」那人立刻握住腰間佩刀,低喝道。

  「六叔,是我。」男孩滿口清脆,像男人換嗓前的聲音。

  「你跟來做什麼?」孟乾示意那人收刀,沒好臉色地瞅著來人。

  「六叔要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霍錦驍笑眯眯進來,露出一口白牙,「六叔可是要去查白天撞見的宰白鴨之事?讓我猜猜,你現在是打算先查三港鹽商巨賈梁家的大少爺梁俊倫?」

  從午間回客棧到夜裡,足有半日功夫,已經夠她打聽到自己想了解的事,孟乾不願意告訴她,她自有辦法從別人嘴裏得到想知道的消息,何況宰白鴨並非隱秘。

  孟乾有些詫異,仍冷道:「你知道什麼?胡鬧,快回去!」

  「我知道何為宰白鴨。所謂白鴨,是沿海三港一帶的土語,權勢之人為避人命官司便重金買來貧苦之人頂罪,這些頂罪的人就喚作白鴨。今天囚車上坐的那個少年,是城南黃家命案里的待宰白鴨,替罪羔羊。」霍錦驍道。

  那樁命案並不複雜,案子早已查明,城中也都傳開,真正犯案之人乃是三港鹽商巨賈梁家的大少爺梁俊倫,人證物證俱全。可這梁家乃鹽商巨賈,不僅有錢,還與三港官員勾結,在沿海一帶可謂權勢滔天,這梁俊倫仗著其父權勢橫行霸道,無法無天。

  上月初,梁俊倫偶遇黃家姑娘,動了色心,欲要強納為妾,黃家姑娘抵死不從竟惹怒這惡霸,這才有了初十那日強而未遂被黃家人發現,進而演發為滅口之災的禍事。

  為了保下樑俊倫,梁家自然要想盡辦法,毫無疑問,這宰白鴨最為有效。

  這事在全州城並非秘密,只是官商勾結,上邊有人替梁家撐腰,這官司沒人敢管。

  霍錦驍打聽得清楚,也知道孟乾的脾氣。獨眼孟乾雖是個冷麵閻羅,但在江湖上卻是個鐵骨錚錚的俠義之士,年輕時就曾為了從山匪手裡救回無辜百姓而冒死獨闖毒龍潭過,如今遇到這樣的事,他怎會不出手?

  「孟大俠,這位小兄弟是?」孟乾身邊那人不禁問道。

  「她是我世侄……」「女」字被孟乾給省略了,反正她易容成這德性也沒人瞧得出男女,回完話他又向霍錦驍喝道,「也是個好事的。你一個小孩子管這些閑事做什麼?沒得臟眼臟手,快回去。」

  「世叔,我叫錦驍。」霍錦驍只笑著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忙抱拳謙道:「不敢當,我也是孟大俠晚輩,姓方,方九。」

  「方大哥。」霍錦驍也抱拳。

  「孟大俠,時辰不早了,我們不宜再拖。我瞧景兄弟身手不錯,多個人多個幫手,不如讓他留下。」方九見孟乾並無鬆口的模樣,替霍錦驍求起情來。他以為她姓景名驍,便以兄弟稱之。

  霍錦驍自己倒不分辯,只瞧著六叔笑。孟乾見她這模樣就知攔也攔不住她,心道這丫頭素有自己的主意,現在攔了,沒準回頭私自跟隨,反倒叫人擔心,還不如帶在身邊,便橫她一眼,點頭允了。

  ————

  為避巡檢與更夫,霍錦驍與孟乾由方九領著在幽僻巷間拐繞。這方九對全州城地形與巡檢司的巡檢路線十分熟悉,一路上都安全避過各種關卡,直達春鳥巷。

  全州城清寂的夜到了這裏便換了面目,巷中的夾道兩側各色宮燈一溜掛下去,依稀間有琴瑟聲與咿呀的唱曲聲在巷間縈繞。霍錦驍隱約意識到這裏大概是秦樓楚館之類的煙花地,不過又有些不同,夾道兩側都是普通的宅子,兩三進的院落,門楣尋常,並無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宅門外招攬客人,鶯聲燕語也似藏起般,只露幾聲輕啼。

  方九與孟乾已經躍過最近的牆頭,霍錦驍不及細想,腳尖點地,靈巧翻過牆頭,方九低聲贊了句:「好俊的功夫,看不出景兄弟年紀小小,身手不錯啊。」

  霍錦驍笑起,小聲問:「六叔,方大哥,這什麼地方?」

  孟乾道:「別多問。」

  方九卻回過頭來笑他:「景兄弟都這麼大了,遲早也會知道的,孟大俠也不必總當他是孩子。」

  語罷方九又回答霍錦驍:「景兄弟,全州城的男人最愛兩個地方,疏影斜月燈不眠,暗香幽徑鳥啼春,說的就是斜月街和這春鳥巷。」

  「斜月街?那可是全州城出名的煙花之地。」霍錦驍眼珠子轉起,大感興趣道。

  「原來你知道斜月街。」方九頓時對她生出幾分親近,又神秘道,「斜月街倒是男人的好去處,不過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男人都去得,但這春鳥巷可不同了。你別看這地方像是普通民宅,能出入其間的非富即貴。整個全州城的頭牌都在這裏,要麼是權貴的外室,要麼是世家或商賈用來秘訓女人之所。這裏邊的姑娘,除了要美之外,還要十八般武藝,那是真的銷魂,你沒試過吧……」

  「夠了。」孟乾輕喝一聲,阻止方九再往下說。

  方九隻能訕笑著遞了個「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給霍錦驍。

  三人貼牆行到巷尾處,飛身藏到一棵大樹上,樹前頭就是春鳥巷最大的三進宅子,宅中長廊下掛著一排宮燈,將院子照得分明,小橋流水、亭台樓榭,雅緻非常。

  「到了。」方九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道,「孟大俠,景兄弟,前邊就是梁家在春鳥巷的私宅,裏面養了好些姑娘,專為招呼各處官員與顯貴。我打聽到今晚梁俊倫就在裡邊設宴款待海神三爺的貴客。」

  「這事與海神三爺有關?」霍錦驍眸色一凜,問道。

  「案子倒和三爺沒關係,不過那個白鴨是三爺送過來的。這位爺權勢滔天,在漆琉島上建了黑市,也做販賣人口的勾檔。梁俊倫犯的可是死罪,他又不知收斂鬧得滿城風雨,他老子怕買城裡的白鴨容易引起民憤,想要個陌生面孔,所以託人請三爺幫忙,從黑市上買了個人回來頂罪,只說是無惡不作的海寇,潛進城裡犯下案。梁俊倫今晚招呼的就是從漆琉島運白鴨回來的人。」方九一邊解釋一邊觀察宅中動向。

  宅子里除了往來的丫頭和小廝外,看不到一個護衛,倒也奇怪。

  霍錦驍點點頭,不再言語。

  雖然想救囚車裡的少年,但孟乾並非魯莽之人,為避免救錯人,他自要將此事調查清楚才能出手。今晚梁俊倫設宴款待海神三爺的人,席間難免談及此事,只要能坐實他的罪行,確定少年無辜,孟乾才會救人。

  「這宅里有很多暗樁,都是好手,不易潛入。」孟乾掃視了宅子一遍,沉聲道。

  「是,所以我打算往跨院的園子潛過去,那裡守衛最薄弱。」方九指向某處道。

  「不能走園子。」霍錦驍盯著跨院冷道。

  「為何?」孟乾問她,目前來看走跨院是最穩妥的辦法。「園子里確實沒人,但那裡布了奇門遁甲陣,一旦有人潛入就會引發陣法讓人發現。」霍錦驍搖頭。她父親精通奇門遁甲,閉關兩年她學了不少,雖然仍只是粗通皮毛,也足夠她看出端倪。

  「還有別的路嗎?」孟乾問方九。

  方九握拳想了半天才道:「其他路風險都大。」

  「別想了,你們跟著我。」霍錦驍從樹上站起躍出,人如紙鳶般輕飄飄掠出。

  方九大驚,孟乾卻一掌拎起他后領跟她飛出,道:「走。」

  ————

  《歸海經》練到第二重,不止夜可視物,其他感官更是敏銳非常。霍錦驍全身運功,便能憑藉四周風動與細微聲音判斷出暗梢位置,帶著兩人避過暗梢往內院潛去。

  潛到內院主屋后側時,孟乾出手敲暈了三個暗梢,剝下對方衣裳讓他們套上偽裝。

  「景兄弟好厲害,方某佩服。」方九邊誇邊對霍錦驍報以探究目光,原先他只將她當成尋常遊俠兒,可剛才一路行來早讓他收起輕視之心。

  這面容平平的少年,絕非等閑之輩。

  「方大哥過獎。」霍錦驍三兩下套好衣服,左右張望兩眼抬頭道,「六叔,梁俊倫設宴之地在閣樓上?」

  「嗯。」孟乾踱出兩步,吩咐道,「小方你在下面替我們把風,我和錦驍上去打探就行。」

  「好。」方九低聲應和,抱著刀站到草叢深處原先暗梢所站之處,偽裝作暗梢。

  孟乾沖霍錦驍點下頭,身影竄起,躍到主屋屋頂上,霍錦驍隨之而上。

  主屋是兩層閣樓,屋外沒有遮擋,無法藏人,霍錦驍與孟乾躍上屋頂后從屋檐倒掛而下,從半敞的明瓦窗縫間窺去。

  閣樓頗大,其間陳設奢華,照明所用皆為羊角琉璃燈,四角花案供著名貴牡丹,堂上懸著幅巨大的水墨飛瀑奔流圖,左右格架上擺著古董玉器等物,晃眼而過盡皆奢靡,兩座八扇屏風格開兩側暗室,其後是休憩所用錦榻玉床。宴不分席,堂間設了圓桌,桌上珍餚美饌擺滿,四個美貌女子陪坐桌邊,執壺斟酒、舉箸夾食,均巧笑倩兮地服侍身畔兩個男人。

  桌邊還垂手站著好些服侍的丫頭,再遠點更有蒙面紗的女子伏案奏琴,素手如玉。

  「祁爺,你覺得我這宅子如何?」

  霍錦驍聽到其中一人開口,此人生得富態,垮肩凸腹,雙目無光,滿臉縱情聲色的流氣,又以主人自居,顯然就是梁俊倫。

  「大公子的私邸,自是人間溫柔鄉,仙境都比不上。」梁俊倫對面坐的那人開口,似乎含著笑,聽著恭敬客氣,實則夾了些不著痕迹的嘲意。

  這人背對她,霍錦驍瞧不到他的模樣,只看到他穿一襲豆綠長褂,手肘壓著桌,坐姿懶懶歪著,可背卻還是直的,旁邊的姑娘把酒遞到他面前,他頭一低又一仰,叼著那杯沿就著女人的手將酒一飲而盡,惹得旁邊姑娘笑得花枝亂顫。

  「哈哈,祁爺真是會說話,我這人間溫柔鄉,哪比得上東海的風流島?」梁俊倫摟過身邊的姑娘,手隔著紅艷艷的抹胸揉上去,滿眼狎色道,「我瞧祁爺沒玩盡興,定是覺得我這裏不好。」

  「大公子言重了,這裏不好,天下就沒有更好的去處。」那人呷口酒,手在旁邊姑娘腰肢上一撫,看著像摸,卻是不著痕迹將人推離。

  梁俊倫摸夠了就推開女人,執杯走到那人身邊,引他看彈琴的女子,道:「這個還是雛兒,不過調/教了三年,據宅里教習說,她那功夫已經爐火純青。我都沒試過,把她送你如何?」

  「此女如此了得,必是大公子心頭之好,祁某從不奪人所好。且祁某一年三百日都在海上漂泊,身邊帶著女人不方便,大公子好意,祁某心領了。」那人微側過臉,與梁俊倫碰杯。

  霍錦驍看到個刀削似的硬朗輪廓。

  「祁爺,你這趟送白鴨過來,可是幫了我梁家大忙,我爹命我好生招呼你。你若不盡興,我爹可是要怪罪我的。」梁俊倫聲音微沉,佯怒道,片刻事忽又笑起,從袖中摸出一撂銀票,「不喜歡女人,那這黃白之物,祁爺可別推卻。」

  「大公子,祁某這趟只是受三爺所託,替三爺走貨到全州港罷了,至於三爺的貨是何物,祁某不知,也不會問,更不懂大公子說的白鴨是何物。祁某隻是普通海商,全仗三爺照拂才能在海上混口飯吃,這趟走貨三爺已經給過祁某好處,如今再拿豈不貪得無厭,反而辜負三爺信任。」他笑著推回銀票,「還請大公子見諒。」

  梁俊倫見他油鹽不進,話卻說得滴水不漏,不怒反笑,指著他道:「三爺果然沒看錯人,來,喝一杯。」

  那人笑著舉杯,杯才沾唇,他動作忽頓,轉身站起,望向半掩的窗。

  霍錦驍只覺得鷹隼似的目光仿如有形之箭,在黑暗中撞進她眼眸。

  他緩緩向窗子踱去,眼眸緊緊盯著窗間細縫,彷彿與她對望。角落的琉璃燈燈火明亮,照出這人犀利的眉眼與慵懶溫柔的笑,矛盾至極。

  那目光叫人無所遁形。

  霍錦驍不知是否被他發現行蹤,心頭陡然一跳,不作多想便悄然翻上屋檐貓下,屏息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宰白鴨」——

《清實錄》中有載,所謂「宰白鴨」,就是有錢、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裡遇有人命官司時,以重金收買貧寒子弟或無業游民來頂替真正的兇手去認罪伏法。因為這些頂凶者為了錢財而主動去送死的行為就好像是因貪利而被人任意玩弄、宰殺的白鴨,故被俗稱為「宰白鴨」。宰白鴨最早出現在沿海一代,到清朝時最盛。

清人黃霽清曾寫《宰白鴨》的樂府詩作諷:「鴨羽何離離,出生人死鴨不知。鴨不知,竟爾宰,累累死囚又何辜,甘伏籠中延頸時。殺人者死無所冤,有口不肯波瀾翻,爰書已定如鐵堅,由來只為香燈錢,官避處分圖結案,明知非辜莫區判,街頭血漉三尺刀,哀哉性命輕於毛。勸君牘尾慎畫押,就中亦有難言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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