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爵歸來
加冕儀式結束后, 便是授爵儀式。
叛黨作亂, 國家動蕩,伊莎急需鞏固政權、提拔人才, 也要論功行賞,故這授爵儀式緊隨加冕儀式之後。
作為東方來客,又在伊莎歸國加冕之事上出了大力, 伊莎為感謝祁望與霍錦驍的數次救命, 特別授予二人榮譽勳章與子爵稱號。僅管只是個稱號,霍錦驍仍舊是高貞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女性爵士之一,並且還是唯一一位異國女性爵士, 她的出現吸引了所有目光。
賽爾宮的宮殿更加金碧輝煌,大殿的穹頂上繪著精緻絕倫的壁畫,巨大的水晶吊燈垂落,整個宮殿瑰麗宏偉, 殿上站的都是衣著華麗的高貞勛貴,霍錦驍坦然邁過這些陌生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女王座前, 將頭微垂。
綬帶披過,勳章扣上, 她與祁望便是高貞爵士。
女人承爵,這在大安, 恐怕沒有第二人。
她母親當年是大安女帥,如今她是高貞女爵,這樣算起來, 她也沒差她母親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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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降臨,賽爾宮裡的水晶燈點燃,金光燦燦的宮殿比白天更加耀眼。女王的晚宴過後便是舞會,偌大的宴會廳里站滿人,璀璨的光芒籠著衣香鬢影的貴族,穹頂上的壁畫也被照得金碧輝煌。刺金蕾絲窗帘后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窗外花園的花草似乎就圍繞身邊,女人蓬鬆華麗的裙子便像開在陽光下的薔薇。
皇家樂隊奏起的聲勢浩大的樂曲,宴會廳里的人退到兩側,將中間位置留出。
人群漸漸安靜,舞會即將開始,圍在她身邊的人終於少了,霍錦驍鬆了口氣。
前來向她打招呼的男人不少,她只能半猜半聽了解對方的意思,點頭搖頭微笑再加一點簡單的高貞話,勉強應付,反觀曲夢枝,她早已帶著梁俊毅遊刃有餘地在貴族圈裡應酬起來。
曲夢枝有這樣的手腕,難怪梁同康如此信任看重她,便是霍錦驍與她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也欽佩她的為人。若是曲家還在,若她還是曲家大小姐,今日的東海想來必有她一席之地,那是何等威風,何等驕傲,只可惜……
造化弄人。
「你嘆什麼氣?」她難得多愁善感一次,立刻被祁望抓到。
「祁爺聽錯了,我在打呵欠。」霍錦驍想也沒想便小聲道。
四周響起一陣掌聲,女王與舞伴的第一支舞結束,音樂暫停,緊接著第二支舞曲響起。按爵位,現在上場的應該是親王與公爵,還沒輪到祁望與霍錦驍他們。
霍錦驍揀了個空隙,悄悄離開宴會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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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目的金光消失,只剩透窗而出的朦朧光芒與天上月華如霜,歡快樂聲遠遠傳來,與薔薇花香一起瀰漫在花園四處,賽爾宮金碧輝煌的宏偉忽然變得溫柔。
夏風吹來,霍錦驍覺得愜意非常,身上勒得死緊的裙子也顯得不那麼討厭了。
「你溜出來做什麼?」祁望跟在她身後道。
「你出來做什麼,我就出來做什麼。」霍錦驍道。裙子太繁瑣,她不得不小心走路,倒顯出平日沒有的斯文來。
祁望唇角勾起,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話都不肯和他好好說了。
「我不會跳舞,所以躲出來,你呢?」心裏想歸想,他嘴上卻照實說了。
霍錦驍聞言轉頭,笑道:「居然有祁爺不會的東西?」
「廢話,我又不是神仙。」祁望笑罵一句,心裏卻有隱約歡喜。
「我會,我教你!」霍錦驍得意挑起下巴。
「你這是在暗示我要邀請你跳舞?」祁望一低頭,就望見她白皙的肩頭與脖頸的美麗弧線,聲音便有酒後的醺意。
僅管後來裁縫按她要求在禮服襟前添了三層蕾絲,肩頭又罩了件只到胸口的蕾絲短披,可薄薄的蕾絲此時卻更像欲蓋彌彰的煙霧。
「那不是你應該做的?還需要我暗示?」霍錦驍眨眨眼,唇瓣的弧線有迷人的自信與張揚。
祁望盯著她看了許久,忽將左手背到身後,伸出右手,躬身而下。
「如你所願。」他道。
大廳里恰逢一曲新奏,悠揚歡快的樂聲飄來,霍錦驍便將手輕放在他掌心,他攏起指頭,捏著她的手與她往前走了兩步,各自踮腳一禮。
高貞國時行的宮廷小步舞並不複雜,老師教的也是基礎舞步,霍錦驍習武多年,這點動作和步伐還是很容易學會的,倒是祁望……
霍錦驍踮腳展臂,與他交錯而過,笑道:「祁爺不是不會嗎?」
「景老師教的好,看一眼我就會了。」祁望拉起她的手,看著她在自己身前拎裙轉了個圈,姿態優雅如皇宮湖裡飼養的天鵝。
這一天下來,霍錦驍已叫他刮目相看。他滿心以為這喜好舞刀弄槍並不安分的小丫頭,連穿個裙子都能嚎半天,今天必要手忙腳亂,他都做好替她兜錯漏的打算了,不想她自穿上這身禮服起就如換了個人般,不曾行差踏錯半步,所有禮儀未差半分,若不是她高貞話還說不利索,他都要疑心她自小生在皇家。
樂曲奏到和緩的篇章,音樂忽然慢下來,霍錦驍與他錯身而過後轉回,目光撞進他眼眸,他握住她雙手,手臂花了些氣力將她拉到自己胸口。
「祁爺可不常夸人,這聲老師和誇獎,我收下了。」霍錦驍咬著唇笑了。
「那你不誇誇你的學生?」祁望舉起她的手,她輕輕轉個圈,裙擺像花一樣綻放。
轉到他身前時,音樂忽然停止,他拉著她的手便將她轉回,把人圈在手臂里。
花園瞬間安靜,耳邊只剩他的呼吸,霍錦驍仰頭望他,目光怔然。
祁望很少穿得像今天這樣隆重,繁複的黑色刺金外套里是絲質的白色襯衣,銀灰的領飾層疊而下,搭著深黑的緊腿褲與靴襪,華麗又硬朗。他又將長發盡束腦後,馬尾長垂於背,露出堅毅骨相,眉宇蓄著力道,氣勢逼人,只是看她時露出些微溫柔,像岩石間翻起的碎浪,繞指而來。
「學生太聰明,已經可以出師了。」霍錦驍推了推他,臉上氤氳出赧色。
祁望沒動,沙啞的聲音像迷失的風:「景驍……」
胸中有些話想吐,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如何出口,便化成心底的無措與彷徨。陌生的情緒像撕空而來的巨獸,來勢洶洶,卻被禁錮於懷,怎樣都無法坦然面對。
霍錦驍覺得他有話要說,等了許久,他還是沒有開口,廳中的琴忽被琴師重重按下,發出沉重的響聲。新的樂曲奏響,他的手臂也跟著鬆開,霍錦驍懸起的心就像這沉悶的琴音,驟然落地。
「進去吧。」祁望淡道。
「嗯。」她點點頭,隨他進了大廳。
奢華靡麗燙得眼底發澀,很快就把片刻溫柔淹沒。
一曲終了,只叫人蕩氣迴腸,可再怎麼意猶未盡,這曲子始終已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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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冕典禮過後,霍錦驍在高貞華麗並且奢靡的體驗告一段落。平南與燕蛟的船隊在加冕禮后第三天終於抵達月亮港,霍錦驍總算可以換回故國的衣裳,也開始與祁望、曲夢枝幾人走街串巷,研究高貞風物。
有了女王的禮遇以及子爵的稱號,他們在高貞國的貿易便容易許多。高貞國的琉璃製品、香水、煙草及各色寶石等物都是大安所缺的,而大安的瓷器、絲綢與食物香料在高貞可是一價難求的稀罕物,不管是換金子還是換貨物,都有商人爭著與他們交易。
霍錦驍估摸著燕蛟這幾船貨與換到的金子回去足夠燕蛟嚼用五年,夜裡睡覺都笑醒,只是她也沒開心太久,船隊在高貞停留了一個多月,越臨近返航時間,她便覺得祁望行蹤越發神秘。
女王的近臣常來找他,他只單獨帶曲夢枝會客,其間交談了什麼,他從來不說。她也不止一次發現他深夜出行,命平南船隊將貨裝船,其實只是普通的煙草與毛皮,她不知他為何要趁夜裝船。
如今她是燕蛟的島主,平南的船隊再也輪不著她過問,這些事他藏得緊,她也查不出眉目,只是隱隱壓在心頭,總是發沉。
到了七月,天大熱,船隊正式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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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帆升起,浪花剪開,高貞瑰麗宏偉的宮殿漸漸遠去,衣香鬢影的舞會成了畫中懷念,花園裡相攜共舞也只化驚鴻一瞥,風雨狂浪下的驚心動魄倒像烙在心間的浮印,經生歷死不過換得一刻情動,餘生銘記。
陽光熾熱,波濤粼粼,船已離港。
霍錦驍頂著烈日站在船舷邊,摩挲著手裡精緻的短銃發獃。這火銃是女人專用,比一般火銃小,銃身上鑲著金色寶石,原是伊莎女王的隨身武器,他們臨行前覲見女王,伊莎給每個人都送了禮物。梁俊毅的是華麗的長劍,祁望的是精緻的煙槍,曲夢枝是水晶瓶裝的香水,給她的則是這支短銃。
「會用嗎?」
祁望走到她身邊問道。
霍錦驍搖搖頭。
「叫我一聲老師,我就教你。」祁望要那天夜裡叫她的那聲「老師」討回來。
「祁老師,煩請您費力教教我這學生?」霍錦驍把銃遞到他面前。
祁望推開她遞來的火銃,繞到她身後,自她身側展臂向前托起她的手。
銃口朝向海面,他手把手教她握銃,演示裝彈上膛。熾熱的陽光曬得霍錦驍滿臉發燙,後背更似火燒般灼人,他將頭半俯至她耳畔,與她一齊瞄準前方,淡淡的氣息拂過,她忽然走神,他卻突然握著她的手用力扣下板機。
「轟——」
一聲銃響,霍錦驍被短銃的後座力震得向後一倒,後背貼到他胸`前,耳朵嗡嗡作響。
祁望扶住她的肩,道了聲:「多練練就好。」
「哦。」霍錦驍甩甩頭,拋開雜念。
「發生何事?」船員聽到銃響紛紛跑來,被祁望揮散。
「沒事,教小景用銃。」他放下手,走到旁邊。
艙房壁下放的籠子里傳來幾聲羽翼撲棱聲,雛隼被銃響嚇得直拍翅,圓溜的眼警覺盯著前方,像兩年前初入東海的霍錦驍。
祁望忽笑道:「有空你把這小傢伙放出來訓訓,它快呆不住了。」
霍錦驍又「哦」了聲,那邊又道:「果真是物似主人形!」
「……」霍錦驍怒瞪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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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蕩蕩的船隊越過茫茫海洋,歷經春夏秋冬四季變化,同年十一月底,抵達平南。
潮生潮滅,掩去許多生死。
船隊順利回航,可這長達一年的遠航,經歷種種風雨與爭鬥,歸來的人到底是少了許多。死於船難、死於暴風雨、死於戰爭、死於疾病……
極致的亢奮伴隨著極致的悲傷,船靠港的時候,霍錦驍聽到笑聲與哭泣並響。
東海、故國,她總算活著回來了。
年節將至,又是一歲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