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流音池畔瞬間寂靜, 無人開口, 五人十目皆將目光粘在來人身上。霜月銀冷,宴燭金暖, 堂間觥籌交錯,庭外清池秋露,她恰站在沉靜與喧囂的分界線上, 既壓得住喧囂, 又拔得開沉寂,就像昨日雨後跨越天海的虹。
這個人,祁望若是見過, 絕不會忘,然而他很陌生,唯一熟悉的只有她身上的衣裳。
他親自買下贈予霍錦驍的第一件禮物。
他的愕然,也不知是因為她的模樣, 還是因為她的語出驚人。
那話說得太露骨也太大胆,只是不知為何,配上她張揚的眸與嬌艷的笑, 又顯得順理成章。她的話,就像她的美, 張揚霸道,逼人而來, 不留半寸逃避餘地。
「咳!」林良原與小滿站她身後,冷不丁聽到那話猛地嗆嗽起來,咳得眼淚都要冒出, 餘光瞥見小滿,小滿也已獃滯,滿目疑問。
這兩人啥時候一起的?
一陣咳嗽將在場的五人驚醒。沙慕青的臉色頓時發白,轉頭又瞧見沙劍飛半張著嘴盯著來人的急色樣又更氣惱,便暗暗撞了親爹一肘子,沙劍飛回神弄明白怎麼一回事,當即沉了臉,目光卻不離半分。
顧二倒是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眼中探究猶帶驚艷。
曲夢枝眉頭微攏,她只看著祁望。
「你……」祁望眼裡愕然與迷惑很快消散,目光極為複雜。
霍錦驍回頭瞪了大良一眼,轉而揚起笑緩步走至祁望身邊。
笑出的酒窩醉人。
「祁爺。」她喚了他一聲,聲音就響在他耳邊。
祁望被她明亮眼眸看得胸中一滯,又想起她剛說的話,老臉竟然發燙,很快將眼轉走。
「祁兄,這位姑娘是?」顧二見兩人眉來眼去,蹙眉問道。
「在下,燕蛟景驍,見過顧二爺、沙爺、沙姑娘、曲夫人,幸會。」霍錦驍朝四人逐一拱手,坦然而笑,絲毫不見閨閣忸怩。
此語一出,四人又現愕然。
「景驍……可我與景爺中午才見……」曲夢枝更是詫異非常,他們中午才見過的。
「夫人中午見的人就是在下。」霍錦驍淺笑。
「燕蛟景驍怎麼是個女人?」沙劍飛粗聲嚷道。
「祁爺,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要知道,近日整個東海都在傳金蟒之事,帛書傳到三爺手中,他也對燕蛟島的景兄弟甚是興趣,本想在後日大宴之上引薦給諸位英雄,如今為何成了女人?」顧二隻問祁望。
祁望見他眼中有奇無驚,心中更確定三爺早已知道些事。
「小景本來就是女人。此前因為傷了雷尚鵬一眼,故被他追殺,她迫於無奈方喬裝打扮作男人,無意間與祁某結識。如今金蟒已除,又接三爺之邀,她斷不敢欺瞞三爺,所以今夜便恢復女兒身。此事說來話長,若有機會,祁某可親自向三爺解釋。」祁望已恢復清明,簡單解釋道。
顧二便將目光轉回霍錦驍身上,霍錦驍略微頜首,神態自若。
「那祁爺與景姑娘是……」他又好奇問道。
霍錦驍忽將手臂輕輕挽進祁望臂彎中,揚唇一笑:「祁爺與我已有盟約,平南燕蛟……」
她說著微微垂目:「要結秦晉之好。」
「是不是,祁爺?」
霍錦驍笑咪咪地望向祁望,像個女霸王。
「是。」祁望挑眉道,「三爺的好意,祁某隻能心領。」
顧二看看沙慕青,她臉色已然煞白,再怎麼強裝鎮定也掩不去眉間惱羞,料來三爺的盤算要落空。憑他多年閱女經驗,論及五官,這兩人春蘭秋菊,大約平分秋色,各得妙處,只是上等美人論神不論形,顯而易見,景驍之美,美在一眼之揚,一笑之春,沙慕青的含蓄在這張揚面前便帶幾分局促,生生被壓了一大頭。
也難怪沙慕青羞惱,她素來自負美貌,眼界甚高,又是三爺義女,為嫁祁望已放下顏面主動示好,不想竟被人橫插一腳,攪黃好事不說,連最引以為傲的東海第一美之名都要保不住,委實可恨。
「沙姑娘,姑娘琴藝冠絕東海,而祁某不過一介海商,所謂懂琴無非人云亦云,萬稱不上知音人,姑娘美意,祁某愧不敢受,還望姑娘見諒。」祁望挽著霍錦驍又朝沙慕青開口。
沙慕青早已要將銀牙咬碎,他二人比肩而站實在扎眼,越看越壓心。
「祁爺言重了,是我強人所難,請祁爺恕罪。」她勉強開口。
祁望只道:「不敢。」
沙慕青已轉向沙劍飛,沙劍飛還在看霍錦驍。她惱得用力一扯沙劍飛的衣袖,沙劍飛正值失神,手裡鑲滿寶石的彎刀沒握穩,噹啷落地,他這才尷尬萬分地回神。
「爹。」沙慕青自覺顏面掃地,連眼眶也氣紅,低聲嗔了句,轉頭就走。
沙劍飛彎腰拾起劍,他可沒沙慕青的涵養,怒「哼」一聲拂袖跟著離開。
「沙爺慢走。」祁爺在後頭道。
「祁兄,你這棋走得……讓兄弟我說什麼才好?」顧二跟著嘆了聲,惋惜道,「你怕是把這沙家得罪了。」
「得罪沙家沒什麼,最重要是三爺不要怪我拂了他的心意才好。」祁望道。
「這是好事,三爺怎會怪你?你不要多心。」顧二笑起。
兩人正說著,堂里忽然傳來鼓樂聲,顧二便轉口:「要開戲了,不知三爺到了沒有,我先行一步,你們也快回席吧。」
語罷,他邁步要離,不知想到什麼又朝霍錦驍道:「景姑娘可是我們東海頭一個女梟,人品樣貌皆是上乘。祁兄藏得太緊了,可是怕外頭那些人見到要搶?祁兄,可護好了。」
「多謝顧二哥關心,不過景驍與燕蛟一樣,誰也藏不了搶不走,更無需祁爺保護。」霍錦驍含笑而回。
「豪氣,果然巾幗不讓眉須。」顧二長笑數聲,轉身進了內堂。
霍錦驍瞧著池畔的人都已離去,長吐口氣。換回女裝和當男人時所遇對待果然不同了,扮男人時,別人的目光都在她佔下金蟒島之事上,換回女裝后,所有目光都放在她的容貌之上。這大概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差別,此為時下大勢,她難以改變,不過總有一日,必會叫人刮目相看。
「祁爺……」曲夢枝一直在看祁望,待人離之後方開口。
霍錦驍聞言回神,飛快把手收回,瞧了瞧四周,道:「祁爺與曲夫人若有話要說,我去旁邊等你們。」
順便替他們放風。
「不必。」祁望回答得毫無猶豫,「我與夫人無話可說,先走一步,夫人慢行。」
這聲音聽來無情,曲夢枝眼眸半垂,輕輕點頭,瑩白的臉似蒙上晨霧。
霍錦驍知她當真了,剛想解釋,便聽祁望沉聲道:「走了。」
他已往內堂走去,霍錦驍來不及說話,只得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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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音池到流音榭的卵石小道曲折蜿蜒,祁望腳步飛快,霍錦驍跟著,和他說話他也不理,她走哪一邊,他就把頭轉到另一邊。她左右轉了兩圈,發現他就是不看她,心裏不痛快了,一個箭步上前,擋到他身前。
祁望只能煞停腳步。
「你們個個都怎麼了?看到我跟見鬼似的?正眼都不給個?」霍錦驍氣道。
這聲音清脆悅耳,不是從前捏著嗓的少年音。
「我就算沒有沙慕青那麼漂亮,好歹也算五官端正吧,怎麼大良不敢看我,連祁爺也不敢了?」霍錦驍就納了悶,她在雲谷的人緣出名的好,人稱雲谷一枝花,怎麼到這裏就不通了?
「咳。」林良在後頭又是重重一咳,忙用手捂住嘴。
小滿瞪他一眼,想笑而不敢笑。
「我什麼時候不敢看你了?」祁望低頭直視她。
心裏暗罵一句,還真不敢。
從前他就覺得她眼睛迷人,如今更是……像海里漩渦,進去了就出不來。
「哦,那我知道了,祁爺怪我攪了你的親事?在生我的氣?」霍錦驍恍然大悟,「祁爺要是後悔還來得及,我替你向沙姑娘解釋。東海第一美,就這麼放過確實可惜。」
「你胡說八道什麼?讓開!」祁望低喝,又將目光轉開。
霍錦驍能明顯察覺他在氣惱,只是這氣來得莫名,毫無理由,她悶悶地退到旁邊,不再吱聲。祁望又往前走去,霍錦驍悶悶跟著。
走到流音榭的門外,祁望卻忽止步,轉頭看她。她正滿不在乎地朝裡頭望著,根本沒將裏面的豺狼虎豹放在心上。他有些後悔讓她換回女裝,果是個不省心的貨。
「怎麼停了?」霍錦驍問道。
「剛才是你自己認下的。」他沒頭沒腦來了一句話。
「我認下什麼?」她莫名非常。
「平南祁望的未婚妻。」祁望冷道。
霍錦驍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拉住手。
溫熱厚實的掌,像困住蝴蝶的蛛網。
「閉上嘴,跟緊我,不要亂跑。」祁望牽著她踏進流音榭。
霍錦驍剛想抽回手,卻忽發現從自己與他踏進流音榭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被潮湧般的目光包圍,無路可退。
戲台上咿呀唱著戲,伶人粉墨登場,唱腔洪亮悠長,卻都不如台下的戲精彩。
百年東海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海梟與平南祁望同時登場,共行這段並不平坦的路。他親手將她帶入東海,滿腹籌謀,以天海為局,下一盤驚心動魄的棋,只是再多算計,也未能算出變數。
日後滄海遽變,獨此夜相扶化胸口一瞬悸動,踏過刀刃箭矢,生死絕殺,唯剩回憶。
霍錦驍跟著他,坦然迎向眾目。
行過數步,她忽轉頭看向聽宵樓。
聽宵樓中捲簾未放,座上無人,海神三爺今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