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
祁望捏捏眉心, 眼角餘光瞥見外間有人影進來。
「小景?給我倒杯水。」他不作多想便吩咐道。
「祁爺醒了?」來的人卻不是霍錦驍, 只是船上水手。
「怎麼是你?」祁望不見霍錦驍,微蹙眉。
「景爺照顧祁爺一晚上, 剛剛回房,囑咐小人過來服侍祁爺。」那水手放下手裡東西,倒來水給他。
祁望接下杯, 發現那水冰涼。他忽想起昨日她照顧自己時, 一應湯藥飯食到他手裡都已冷熱妥帖,全無平日毛燥。
「那是什麼?」他看到這人擱在桌上的東西問道。
「景爺吩咐的,祁爺夜裡出汗濕了裳, 今晨若要起來需換身乾衣,另外外邊風大,要加件夾衣。」
祁望聞言翹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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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浪大,又有細雨, 甲板被打濕,第二天天放晴,日頭曬得船上一陣潮熱。霍錦驍並沒歇多久, 不過回去運功一番,凈面更衣后又到甲板上。
祁望會在每日辰時親自巡船, 聽船上各處負責的人員稟告船隻情況,確保船體無異狀, 而後會把管事的人都召集到艙中,查閱所有當值記錄,詢問水文地文、海域情況、船上水糧消耗等一應事務, 再分派當日重要事宜,並撰寫航行日誌。
今天自也不例外。
霍錦驍原來做末等水手時可沒資格參加這些事,如今祁望親自指了她跟在身邊,她自然不願錯過這樣的學習機會,便乖乖站在眾人之後側耳傾聽。
半個時辰時間,幾個管事就逐一稟報完畢,這其中也包括周河提及的昨夜暴風雨之事。
「行了,今日早會到此為止,你們都散了吧。」祁望以拳掩唇咳了數聲才遣散眾人。
「是。」眾人便告退,魚貫而出。
霍錦驍琢磨著剛才眾人說的話,諸如潮汐風向、浪涌情況、船隻吃水深度等等,跟著眾人往外踱去。
「小景,你留下來。」
冷不丁祁望的聲音響起,霍錦驍收起心思,回頭望他。他臉色仍有些差,一早上都在時不時輕咳,聲音沙啞,還帶點鼻音,瓮聲瓮氣。她想起昨晚的事,還有些不痛快,就躬身行了禮,也不喚人。
「怎麼不多歇一會?」祁望問她。
「不敢,船上規矩,祁爺辰時巡船各處人員都要在崗,我要是壞了規矩,可要受罰的。」她垂著眼,目光落在他書案上。
「你還在氣我?」祁望嘆道。
「不敢。」她抱拳重重一揖。
「平時也沒見你這麼多禮,還說不氣?」祁望說話間又咳了兩聲,道,「你要還倦就回去歇會,我放你半日假就是,你要不倦就到我這來,我有事交代給你。」
霍錦驍狐疑地瞥他兩眼,走到他案前,他卻又指指自己身邊,她更覺奇怪,便蹙著眉頭走到他身旁。
「祁爺有何事吩咐?」
她的問話聲才落,祁望忽從圈椅上站起往旁邊一讓,順勢又把她往椅上拉去。
霍錦驍猝不及防,被他拉著坐到椅子上,驚道:「祁爺?」
「你幫我寫航行日誌。」他道。
「我?」霍錦驍低頭看著案前一撂記錄冊子,訝然非常,「我不會。」
「無妨,我說你寫。」祁望朝前略傾身,從桌下小屜里取出兩本冊子放在她面前,「日誌一式兩份,一正一草。你先按我說的將草本寫了,再謄入正本。」
他說話間打開草本,裏面密密麻麻都是祁望的字,字跡蒼勁有力,偶見潦草。
霍錦驍伸手撫上面前的冊子,這冊子不是用普通紙張製成,而是用羊皮紙,摸起來硬且糙,有種粗獷的觸感,色澤棕黃,可防油水,易於保存。
「航行日誌是航行過程中的重要資料。它除了可以很直接的反應出整個航程船上的所有變動,讓綱首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隱藏的問題,未雨綢繆或及時應變之外,也是一個船隊最關鍵經驗來源。每一次航行都是一場人與天的爭鬥,而航行日誌就記載了這一次一次爭鬥里的應對經驗。」祁望一邊說話,一邊咳嗽。
霍錦驍忙端起手邊的茶遞給他,他淺抿幾口潤過唇舌,又道:「來,我教你。日誌首要是時間,航行幾日,船上人員數,天象……」
他教得仔細,她也聽得認真,祁望替她研了墨,她執筆染墨,往紙上寫去,才寫第一列的頭三個字,就聽到祁望低聲笑了。
「錯了。」他站她身後,傾身半俯,手握住她的筆桿,讓她停了筆。
「啊?」霍錦驍疑惑地轉頭,恰遇他半俯來的側顏。
總顯犀利的眼眸難得有些溫柔,唇角上揚的弧度很明顯,身上是淡淡的葯香,緩慢地飄入她鼻間。
恍惚間,她像看到東辭。
他也常如此教她寫字,一筆一劃,傾盡溫柔和耐心。
「今天記的是昨日的事,你要寫昨日時間。」祁望解釋了句,將目光轉向她,卻對上她怔忡的眼,眼底星色朦朧,映出他的模樣。
她的眼,會叫人忘記她的平凡。
「怎麼?」他問道。
「沒什麼,覺得自己犯了個愚蠢的錯誤。」她收回目光。兩人完全不同,並無半點相似,她從他身上看到東辭影子,豈不愚蠢。
「是挺笨的。」祁望不知她所思,只淡道,「幸而是草本,偶爾寫錯也無妨。」
她不回嘴,又醮些墨汁,重新寫起。祁望直起身,說一句她便寫一句,偶爾她也會搶幾句話,說對了祁望就點頭,說錯了祁望便用葵扇敲她後腦勺。日頭漸升,艙里又漸漸悶熱,他已拾起葵扇在她身後搖著,給自己打扇,也給她送點風。
霍錦驍寫了約有半個多時辰,才將全篇日誌寫好,又仔細謄抄到正本里呈給祁望。祁望在她謄抄時就已倚在榻上抽起水煙,人籠在繚繞煙霧裡。
「字寫得不錯。你們姑娘家不是都愛簪花小楷,為何你練的是瘦金體?」祁望一手夾著煙槍,另一手翻起桌上的冊子。她的字筆跡勁瘦,運筆如劍,不是女兒家常習的字。
霍錦驍瞧瞧自己的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的字了,先前柳暮言也誇過。
「我的字是師兄教的,他練的是瘦金體,寫得比我好,我只學了形未承其意。」霍錦驍站在一旁回他。
祁望翻冊子的手一頓,隨意道:「你與你師兄感情很好?」
自從他知道魏東辭是她師兄后,她便經常提及魏東辭。
「怎樣才算好?我與他從小一處長大,同吃同玩同學,感情自然深厚。」霍錦驍說話間已提來銅壺往他杯里添水。
祁望仍看著她寫的日誌,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既是如此,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們為何不……」
她把杯往他手邊一推,接茬:「為何不成親?可我們為何要成親?相識雖久,他待我也好,卻從未表露過心跡,沒有約定沒有承諾,我們只是師兄妹。」
他的不告而別,無需向她交代。
而她連等待都沒有理由。
「那你還喜歡他?」祁望不由又問。她不避諱提及舊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叫人心疼,女人的大好年華,不正是她如今的年歲?
「總會忘記。」她答。
他不知道她說的是總會忘記這個人,還是總會忘記自己愛著這個人。
「也罷,你師兄錯過你,是他的損失。你很好,他不好。」祁望看完日誌,「啪」地合上遞迴給她,「收到屜里去。」
「真的?祁爺也這麼覺得?當然是他不好!」霍錦驍笑了,眼睛彎成弦月,一點點悲傷都沒有。
「真的!」他見她腳步鬆快地走回桌案處,便也起身跟著走到多斗櫃前,從裡邊翻出個木匣子。
「祁爺真好。」她收起日誌,轉頭見他已打開木匣抽出兩本冊子,便隨口問道,「那是什麼?」
「平南過去的航行日誌。我在東海十幾年,掌平南船隊九年,每趟航行日誌都存著,大部分都在島上,這裏只有兩本,不過這兩本是遠洋航線的日誌,所涉之事更廣,你要不要看?」他將冊子遞出。
「給我的?我要!」霍錦驍驚訝極了,兩步奔到他身旁,伸手要取,他卻縮手。
「還氣嗎?」他舉高冊子問她。
「氣?」她眼珠轉了轉,立刻道,「氣什麼?誰敢和祁爺置氣,我與那人拚命。好祁爺,快給我!」
「鬼精!」祁望用冊子敲了下她的腦袋,才塞進她手裡,「收好了,只是借你看,別給我弄殘了。」
「保證完璧歸趙。」霍錦驍如獲至寶,抱著冊子笑得滿臉花。
祁望卻忽然咳起,只剩眼中還有些笑意。霍錦驍聽他咳得厲害,記起他還病著,忙將冊子放下,把水端來給他,趁他喝水之機伸手探他額頭。
「還有點燙,你別說話了,快躺著歇去。早上的葯喝過沒?喉嚨不舒服吧,別抽水煙了,我去大夫那看看有沒潤嗓的東西,順便把午飯取來,你等我一會。」
她又風風火火起來。
祁望攔下她:「不必麻煩,一會有人自會送來,你安靜呆會,把桌上的書收收。」
「也好。」
霍錦驍一口應下,見他躺好后才去收拾桌子,等書案歸拾完畢,她再轉身時,祁望已然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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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平緩而行,海面平靜,這幾日航程頗順,雖說因首日風雨繞了航線,然而後幾日滿帆全速,他們到達平南島的時間也只晚半日不到,一共用了五日。
這五天里,霍錦驍都跟在祁望身邊,除了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外,也聽他教導,幫他處理些雜務。每天的航行日誌,現都由祁望口述,她負責寫,漸漸也就熟悉起來。空暇時間她都用來看祁望給的兩本日誌,或是修練《歸海經》,海上日子單調,每日所見都是天海茫茫,她卻不覺枯燥。
第五日傍晚,霞色成火燒在天際,平南與燕蛟的船隊終於到達平南港口。
碼頭上的平南旗幟迎風而展,熟悉的面容已在碼頭前守了多時,朱事頭、柳暮言、徐鋒領著一眾水手站在海風裡,身後跟著林良、華威、宋兵等人。
霍錦驍跑上船頭甲板,船未靠岸就拚命揮手。
離開了一個多月,經生歷死,她忽然很想念這個平靜祥和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