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祁望生於卑微, 並無傲人家世, 遇到曲夢枝之前,他只是個普通人, 隨家人輾轉漂泊于海上,嘗遍冷暖,受盡欺凌。
霍錦驍想起在平南島外落腳的那片疍戶, 她很難想像祁望也曾是其中一員。
豆漿攤氤氳出濃濃豆香, 祁望走到繚繞的煙火氣里,回頭問她:「你要嗎?」
霍錦驍點頭,他便向老闆要了兩碗豆漿, 她隨他坐到露天的小木桌前,喝這碗熱豆漿,平靜尋常,沒有廝殺爭鬥與詭譎猜測。
「曲家的船常在我落腳的那片水域停泊, 夢枝的父親曲丞十分寵愛這個獨女,常會帶她在那裡玩。那片水域平時很安全,我和我哥哥也常去捕魚……哦對了, 你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吧,大我兩歲, 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但凡被人欺負, 他就是打得頭破血流也絕不認輸。」
他喝一口豆漿說兩句話,再咬口飯糰,像坐在露天攤上的其他客人一樣。
霍錦驍漸漸忘記喝豆漿, 只認真聽他說話。他說這些事時的眉目特別溫和,毫無往日冷肅。
「每次我都會把小船靠近曲家的大船,興許是因為主家在,船上還有個大小姐,船上的管事趕人時還算溫和,有時見我可憐,會扔些賞銀下來讓我離開。我大哥罵我沒出息,只會討好人,這樣將來如何出人頭地?我想,出息是什麼?能給我爹換艘船?能給我娘裁身新衣?還是能給我妹妹買支珠花?我沒理他,看到曲家的船時依舊靠近,後來還在船上放了我娘打的魚肉丸子煮好帶去販售,清水白湯,灑點蔥花,加點胡椒和醋,很好吃。」
攤上吃早點的客人都趕著開工,沒人像祁望和霍錦驍這樣,光顧著說話。祁望很久沒想起過去,更沒同人提起過舊事,霍錦驍是個合格的聽眾,讓他很想好好說完這個故事。
「船上果然有人來買,整鍋買走,給了我兩顆金瓜子。我很高興,第二天又去了,這天船上卻沒人來買,只有個小丫頭從船舷上探出身,給我扔下個籃子,說請我吃她包的飯糰。我有些難過沒能討到錢,不過她生得很漂亮,我又有些高興。」
「是曲夫人吧?」霍錦驍小聲問道。
祁望點點頭,回頭喚:「老闆,豆漿再打一碗。」
說著說著,他把豆漿都喝完了。
「大哥嘲笑我,說大戶人家拿我們當狗,高興了賞兩口肉而已,說我沒骨氣。我還是沒理他。後來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靠近曲家的船,正好遇上夢枝在船舷玩耍,下人沒看牢,她從船上跌到海里。夢枝雖小,水性不錯,本來沒什麼,可誰知那天一向風平浪靜的水域竟然有鮫鯊出現。」
祁望想起那天,曲夢枝小小的身體在水裡撲騰,像浮在水面上的飯糰,彷彿很快就會被身後的鮫鯊一口吞噬,他卻嚇得動彈不得。
「船上有人在喊,誰能救回小姐,誰就是曲家的恩人,必有重賞。我大哥聽到這話,就一頭扎進海里,抱起夢枝就往我船上放。」
鮫沙就在他們身後,祁望看到海面被血染紅,曲夢枝哭喊著爬上他的船,他大哥叫他快點將船駛離。他的船又小又破,要是被鮫鯊撞上,不散也翻,他只能奮力將船劃開。
霍錦驍見識過鮫鯊的可怕,如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曲家的水手趕跑鮫鯊,我和夢枝安全了,大哥卻被咬至重傷,撈上來的時候血肉模糊。曲家派了大夫過來,可當晚大哥還是去了,一句話沒留。」祁望將包著飯糰的油紙揉皺扔在桌上,目光平靜,「曲丞將我父母和我一塊召到船上,說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兒,現在我大哥死了,這賞就給我一個人,問我想要什麼。」
「那你要了什麼?」霍錦驍心有些沉,沒有祁望這般雲淡風輕。
「我和曲丞說,我要出人頭地。」祁望笑了,「曲丞答應了我,將我收作義子,說我資質不錯,為我尋訪名師,將我送去習武,要我出師之後保護夢枝。」
「你答應了?」她問他。
「我當然答應,夢枝那麼可愛,就算不習武,我也願意保護她。」祁望似乎想起當年的曲夢枝,孩子般眨了眨眼,又道,「一去數年,每年我只能回來三天,見父母,見曲丞,見夢枝。她越長越美,每回見我都給我做飯糰,說等我回來帶她出海。」
霍錦驍悄悄嘆口氣,繼續聽他說話。
「在曲家最後一次見她,是她的十五歲生辰,我偷偷回來的。那時候三爺已經向曲家宣戰,局勢很差。曲丞就夢枝一個女兒,不願她受苦,便密召我與她,當著夢枝的面問我可願娶她。」
他還記得那夜曲夢枝羞紅的臉,比天邊的雲霞還美。
「我當然願意。曲丞又要我指天發誓,以性命護她。」祁望伸出三指朝天,說著當時發過的誓,「我祁望願傾畢生之力,守她百歲,陪她終老,同生共死。」
霍錦驍手裡的飯糰還剩下一大半,已擱到桌上再也不動。
這個故事她已提早知曉結局,此時聽來,越是情竟纏綿,就越叫人難過。
「夢枝生辰過後,我又回了師門,想著早日出師好回去,可不料三爺的戰船勢如破竹,很快就攻下曲家。我得到消息趕回曲家時,整個島早已化作人間地獄。曲家盡屠,我的父母妹妹住在島上也無倖免,我學會一身武藝仍舊救不回一個人!」祁望淡道。
「祁爺,別說了……」霍錦驍不願他再回憶。
祁望只漠然看她一眼,仍繼續道:「我輾轉得知夢枝被三爺擄回漆琉島,便想方設法潛入漆琉找她,誰知她又被三爺轉送給了梁同康。我到三港找到她下落時,她已是梁同康的外室。我一共找過她兩次,想要帶她離開,她都不肯。第一次找她時,我一無所有,她說自己跟著我顛沛流離,也會是我的負擔,不願跟我走;第二次見她,我已是平南島主,她還是不願意離開,說自己已經習慣梁家的日子,說她配不上我……後來,我就沒再找過她,直到半年前我奉三爺之意與梁家合作走貨。」
刀口舔血的日子,確實不適合她。她雖是梁同康外室,可衣食住行無一不好,他既然護不住她,給不了她安穩日子,能做的也只是離得越遠越好。
半生承諾,不過隨波逐流,少年歡喜不到頭。
祁望將冷去的豆漿一口飲,轉頭看她:「故事說完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沒?」
「……」霍錦驍沉默。
「你幹什麼?一個故事而已。」祁望蹙了眉。
霍錦驍沒哭,只是眼眶通紅,像只兔子。
「你敢給我掉眼淚,今天就別跟我去黑市。」祁望威脅道。
她深吸一口,猛地拽過他的衣袖往眼睛搓了搓,悶聲道:「你很煩。」
語畢,她捧起飯糰起身就往驛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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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丈節已過,島上的賓客陸陸續續離島,霍錦驍卻到這時才有時間進行她的正事。
金銀已提前送到黑市換成銀籌子,她與祁望只要人到黑市便成。早晨的小聊不過是個插曲,唱罷便散,縱有唏噓感慨,過腦也就淡了,霍錦驍很快拋開,與祁望踏上馬車往黑市去。
「你就穿成這樣?」祁望上下打量她。
她還是昨日的襖裙,聞言道:「我沒多餘衣裳,你想讓我穿什麼?」
「隨便你。」祁望將目光轉開。
馬車「嘚嘚」駛過石板,霍錦驍在馬車裡打了個盹,馬車停穩時她也就睜了眼,時間掐得剛好。馬車停在黑市大門外,霍錦驍拎了裙裾跳下,一落地就踩進水汪里。黑市的地面凹凸不平,髒亂不堪,門外都是些小商販在兜售私貨,囤貨量不大,買主皆是私人。
這些商販見馬車過來就圍了過來,霍錦驍穿著裙子不便,被人堵個結實,祁望已經走出幾步。圍來的商販見下來的是個貌美小姑娘,眼都直了,嘴裏一邊叫賣著,手卻伸來拉扯。
路被堵個水泄不通,旁人又上下其手,霍錦驍怒了,反擰身邊一個小販的手腕,喝了句「滾開」把人給扔出人群。圍在四周的人總算安靜,讓出一條小路來,她碎步跟上祁望,低頭看裙子,裙擺已在地上沾污。
黑市的入口無人把守,祁望帶著霍錦驍大搖大擺進去。裏面人比外面更多,並不像市集,倒像港口的集中庫房,這些庫房有大有小,有帶棚有露天的,供在此販售的海商堆放貨品,也作售賣的門面。庫房上有些有徽號,有些沒有,這裏的有些是正經海商,有些是海盜,黑白兩道的貨都有,也有許多番夷商人在此中轉,操著並不流利的大安官話與人對話。
地方太大,庫房多,路也四通八達,霍錦驍跟緊祁望防止迷路,裙子濺上不少泥污也無暇顧及。
「這裏只是中央集市,賣的都是普通東西,大宗交易或特殊的東西,都不在這裏進行。」祁望邊走邊說,「黑市裡有幾個特殊地方,一是拍賣所,拍賣知道嗎?裏面賣的都是稀罕東西,古董玉器、名貴藥材、古劍寶刀諸如此類。」
「嗯,有錢有勢人的去處,不適合我們。」霍錦驍馬上道。
祁望點點頭,又道:「二是販賣活物的六道所,賣各種活物,包括人。喏,你左手邊就是。」
霍錦驍往自己左手邊望去,那裡有扇漆色斑駁的銅門,門敞開著,裏面黑壓壓都是人,不用靠近,她已嗅到腥騷臭雜揉的氣味,裏面傳來各種聲音,馬嘶牛哞,謾罵啼哭,偶爾還伴隨女人尖叫。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裡頭立著個巨大鳥籠,籠里關的不是鳥是人。
「你徒弟就是從這裏被三爺挑走的。這裏賣的人要麼是海盜洗劫村子的俘虜,要麼是戰敗的船隊,送到這裏就被當作奴隸看待。漂亮的女人會被關進那個籠里讓底下的人出價,價高者得,很多都被這島上的窯子買走。」祁望面無表情說著。
裏面傳出的聲音著實錐心,霍錦驍一點都輕鬆不起來。
「知道這裏為什麼叫六道嗎?」祁望問她。
她搖頭,他便給出答案:「佛說輪迴有六道,天地人畜鬼與阿修羅,這裏面都賣。」
正說著,六道大門裡忽走出一群人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矮胖,皮膚黝黑,卻穿著大花錦袍,滿面油光,正摟著兀自掙扎的女人狎玩,身後跟的人也押著三個女人,這幾個女人手上均被鐵鏈縛著,顯然是剛從裡邊被人買下的。
那人渾濁眼珠掃過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霍錦驍。
「乖乖,好美的小妞。」他手一揮,身後跟的人立時便將霍錦驍與祁望圍起。
霍錦驍俏臉已凝。
「啐。」他將嘴裏嚼的檳榔吐到地上,向祁望道,「兄台,這小妞兒賣不賣,你開個價,爺要買。」
說話間,他的目光還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霍錦驍。
霍錦驍怒極正要說話,祁望已伸手將她攬入臂中,冷道:「不賣,滾遠些。」
「兄台,爺可是芳華館的,知道芳華館嗎?那是三爺的樓子,裏面的姑娘要是被三爺相中了,那就是身價百倍。」那人見祁望態度不善,也不惱,只勸著,「你身邊這妞兒模樣真是俊,被三爺看上那完全不成問題。我看兄台也是在海上混飯的,你把她賣給我,讓我獻給三爺,到時候三爺問起我提提你,興許你能在三爺面前露個臉。」
「能靠近三爺?」霍錦驍眯眯一笑,離開祁望的臂彎。
祁望一瞧她這笑,就知道她又要鬧事了。
「那是自然。」那人伸手往她臉頰摸去。
霍錦驍朝後退開半步,他的手落空。他也不惱,反而饞相更露,朝祁望道:「兄台,你開個價,多少錢我都買。怎麼?你捨不得?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可前程機會就這麼一次,最多我再把我後面這四個女人都送你。」
「喂,四個人換我一個,你還不收下?」霍錦驍拍拍祁望的肩。
祁望不置可否。
那人聽她這話只當有戲可唱,忙吩咐道:「快快,把她們送給這位兄台。」
他的手下聞言把手裡的女人一放,這四個女人便瑟縮一起,戰戰兢兢地站到旁邊。
「我說話算話,都給你。你再開個價!」那人看霍錦驍看得都要流下口水。
霍錦驍朝他勾勾手:「想知道我的身價不用問他,問我就可以,你過來些,我告訴你。」
他被她勾得魂都要沒了,忙涎著臉上前。
「啪——」
霍錦驍對著他湊來的臉就是一記大耳刮子,那人被扇得一陣目眩,在原地轉了兩圈,臉頰已然高腫。
「小姑奶奶我也是你敢想的?」霍錦驍怒極反笑,抬起一腳,那人轉了兩圈還未站定,又被踹飛。
「朱爺!」他的手下一陣驚惶,紛紛擁上前。
「扶我幹什麼?給我上!男的打死,女的抓回去!」那人把扶自己的人推開,吐了口血沫子在掌心,裏面還斷了半根牙,他大怒。
十來個人呼啦一下就朝祁望與霍錦驍湧來,黑市騷亂頓起。
「祁爺。」霍錦驍喚起祁望。
祁望一把將她拉到身邊,瞪她一眼,只道:「回頭再跟你算賬。」
霍錦驍眨眨眼,小伎倆還是被他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