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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63章
☆、陰影

  夜色漆黑似墨, 海浪聲翻湧而來, 空氣里瀰漫著海腥味,秋涼入骨, 更夫敲著竹幫子踏過大街小巷,被風吹得一哆嗦。

  更深露重,這天越發寒涼了。

  遠處巡夜的士兵列隊查視, 步伐整齊一致, 從大街上走過。街上四通八達的小巷裡忽有人探出頭來,趁著巡夜士兵離去之隙躍到對面屋頂,貓腰踏瓦, 悄然行過。

  拐過幾條小巷,不多時這人就閃進個小衚衕里,在衚衕底的宅門前仔細看了看,方推門閃身而入。

  宅子很小, 進去便是小天井,正中一間上房亮著燈,窗紙印出人影。

  霍錦驍小心翼翼地上前, 在門上敲了三響,裡頭傳來聲音:「閣下請進來吧。」

  嗓音普通, 腔調是沿海常見的平舌調,無甚特別。

  她掀簾進屋, 屋裡只燃著盞豆燈,火光昏昏,有人正跪坐竹榻之上, 靜候她的到來。

  他一身黑衣,矇著頭臉,只露雙眼,看外形身量中等偏瘦,眼神平平,像幅平淡的畫,任誰也不會多加留意,只是不經意間拋來的目光,卻又夾著些微光彩,一瞬便逝。

  這是個合格的細作,不打眼,埋進人群便會消失,胸有丘壑卻不顯山露水,適時而露,是主子最容易信任的人。

  霍錦驍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便只抱拳一揖。

  今夜來此她也易了容,換上深色衣裳,再以黑巾蒙臉。

  她要見的便是朝廷安插在漆琉島上的細作。

  離雲谷時她母親就曾經將此人之事細說予她,此人潛進漆琉已有兩年之久,因已接近海神三爺,為免他疑心,此人甚少向外界聯繫,她來此目的之一,便是尋到此人打探三爺之事。

  漆琉島她誰也不熟,前日洗塵宴上人多,她就在流音榭悄然作了記號,果然今日大宴她在明王殿外看到回復的暗號,他邀她在此地相見,故而她才趁夜悄至。

  兩人均不露真容,他是朝廷細作,身份隱密,任務一日沒有結束,就算是朝廷真派人過來,他也不會表露身份。霍錦驍也不會以真身相見,事涉機密,均非二人之事,若其中稍有差池,牽扯重大,他們都要謹慎。

  霍錦驍從腰間摸出半枚銅幣放在桌上,他指尖早也扣了半枚,見狀在桌上推出,銅幣合而為一。

  「你尋我有何事?」他不多廢話,也不問她身份,直接了當問道。

  「我的任務是查探三爺身份,君已在漆琉島潛藏兩年,不知可有眉目?」霍錦驍道。

  「三爺此人多疑謹慎,從不露面,身邊亦有高手相護,我雖在明王殿兩年,卻也不曾得見真容,或者說整個漆琉島都沒人見過他。」

  「聽說三爺身邊美女眾多,難道床第之間也無人見過?」霍錦驍又問。

  那人眼角一抬,道:「我打聽過,三爺寢室內燃有迷魂異香,來自番夷,所有近他身的女人都會短暫失智,醒后什麼都記不得,而他的飲食起居也從不要旁人插手,就算是顧二、邱願這些人,也無法靠近,不過聽命行事。能真正靠近他的人,都是他的死士,人數很少。」

  「既然無人見過他,那他又憑何下令?若有人冒充其身份呢?」

  「三爺手上有明王印信與虎符,明王殿的人稱此印信為海璽,虎符用以調船遣將運兵,海璽以證身份,若遇大事,則要二者合一。」

  「那就是認物不認人?」霍錦驍沉道。

  「正是。」他道,「且他行蹤不定,你想查他身份,難上又難。」

  「前日夜裡洪家行刺之事,可出自君之手?」她便又問起另一事。

  「你連此事都知道?」他微訝,「三爺行蹤難測,兩年來我只把握到這一次,便暗中通知洪家人,想趁此查出三爺身份,不想竟中了三爺之計,倒賠上洪家人。」

  洪家是他在漆琉島兩年好不容易才引渡入島的勢力,不料一朝全覆。

  「洪家被俘,不會供出你?」

  「不會,他們不知道我是何人。」他拔了拔燈芯,燈光乍亮,照出對面人澄澈的眼。

  「三爺的計策一石二鳥,明看是針對洪家,實則應是想抓你,恐怕他已生疑,你留在島上恐怕……」

  「我不打算再留在漆琉,兩年了,我也需回去覆命。」

  霍錦驍聞言便知他已有應對撤離之法,便不多問,只道:「那你可知,還有什麼機會能接近三爺?」

  「沒有。」他說得斬釘截鐵,「我懷疑三爺並非一直在漆琉,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離開,去哪裡誰也不知,漆琉島上留下的是他的替身,但這事我還來不及證實。」

  「這麼奇怪……」霍錦驍蹙了蹙眉,想不通三爺背著眾人離島的緣由。

  「那你可知三爺與梁家間有什麼往來關係?」想不通的事她暫時放下,又挑了另一樁問起。梁家根在陸上,就算與三爺有些勾當,三爺也斷不可能讓曲夢枝知道自己的布局,那天夜裡她瞧曲夢枝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模樣,倒是奇怪。

  「梁家……可能是三爺的□□軍器原料來源,但其中具體往來,我也不清。」他聽她提及梁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霍錦驍卻思忖起來。她記得初遇祁望之時,梁家就曾借平南的船運送□□,祁望對那批□□極為重視,颶風才停便驅船運到他處。

  海墳區……

  她心中陡然一跳,又想起曲夢枝來,如果那天晚上三爺的計劃不只是一石二鳥,還想一箭三雕呢?曲夢枝和祁爺都與曲家有關,如果三爺懷疑的人還有祁望,那三爺最後想試不正是祁望?他在借曲夢枝的手,試探祁望的身份。

  「你想問的我已知無不言,時候不早,再呆下去你我都有危險,該離了。」他忽然伸指掐滅豆火,屋裡陷入一片漆黑。

  霍錦驍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可時間緊迫,她只得咽下。

  「你先走吧。」他道。

  「好。」霍錦驍不再耽擱,低聲一語便出了屋子。

  屋外月已東沉,星斗寥落,更聲遠遠傳來,再呆下去天就要亮了,確實不宜久留。

  她很快沒入黑夜中。

  纖瘦身影徹底消失后,茫茫夜色之中,忽又有一人悄然現身。

  ————

  明王殿的燈火徹夜通明,重重幕簾之後,海神三爺端坐椅上,目光穿透了幾重帘子落在簾外的人身上。

  顧二在門外稟話:「內鬼已在港口被俘,乃是邱願身邊謀士,從他身上搜出海圖三份,離島令一枚,請三爺過目。」

  門開了道縫,也不見有人出來,顧二手上的東西已經消失。

  屋裡站在簾外的人仍垂手靜立,三爺已拿到了那幾樣東西。

  「這人想趁夜逃跑啊,顧二,你們辦事不力,查了這麼久都沒查出來,還是多虧……」三爺笑了幾聲,沒點名,只略翻翻海圖,又道,「這是我的軍器庫與制器廠,查得挺細。是你將這人行蹤告訴我的,現在你說說,我要怎麼處置這個人?」

  他問下簾外之人。

  「殺之不如用之。」那人便道。

  三爺身體往前傾了傾,大感興趣:「哦?」

  「策反,亦或冒充,朝廷既想要這消息,給他們便是。何時給,給何消息,如何給,皆掌握於三爺之手。」

  「反間之計,不錯。」三爺拍拍掌,聲音卻忽一冷,「內鬼之事,誰都不知,你一個外人又從何得知?」

  簾外之人抱拳俯下`身,又說了一番話。

  語畢,屋內沉寂良久。

  銳利的目光透簾而出,半晌,三爺聲音才又響起。

  「憑你能控制利用得了此人?」

  「我能不能控制利用,今夜獻給三爺的內鬼就是最好證明。」那人淡道。

  「好!我便信你一回。」三爺拍椅而起,掀開兩重簾,行至最後一重簾前,隔著薄簾打量那人。

  那人已恭敬垂頭,不敢多看他。

  「我沒看錯人,狼子野心,你果然夠狠,我喜歡!」

  三爺忽然笑起。眼前這人,多像十年前的他。

  夠狠,夠險,也藏得夠深。

  ————

  霍錦驍回驛館后卸去易容,將衣裳換下,才在床上囫圇一躺,外頭就已傳來雞鳴,天慢慢亮了。心中壓著事,她躺不安穩,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幾圈,她一骨碌起來,梳洗完畢揉著眼就踏出屋子。

  天色尚早,院里還靜得很,涼風撲面,勾得她鼻子一癢,打了兩個噴嚏,霍錦驍忽然意識到時已至秋,她開春離谷,到如今已有九個月了。這九個月里經生歷死,恍恍惚惚快得讓人忘了時間。

  「小景,你站在這裏發什麼呆?」林良也醒來,伸著懶腰踏出房,看到她獃獃站在樹下不由問道。

  「沒,有些事找祁爺,不知道他起沒起。」霍錦驍回神道。

  「這個時辰應該起了,你怎不敲門?」林良沿著長廊走到祁望門前叩起。

  「怕他嫌我煩,昨個兒夜裡……我是不是醉了?」她摸摸鼻子訕訕道。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醉了?」林良想起昨晚,咧嘴笑道,門叩了一會卻還不見有人來開門,他又奇道,「難不成祁爺還在睡?」

  「你們找我?」

  春望江的院門口傳來祁望聲音。

  霍錦驍轉頭一望,祁望正踏著滿地落葉走入院中,神清氣明,衣裳齊整,倒不像是才睡醒的人。

  「祁爺去哪了?」她兩步奔到他身邊。

  「今日起得早,出去給你們買早點了。坐吧。」他將手裡拎的東西擱到院中的陶桌上,示意林良收拾桌子。

  霍錦驍將袋子扒拉開一看,熱豆漿、脆油條、炸春捲兒、炒細粉……都是外頭早市小攤賣的吃食。

  「別看了,坐下吃吧。你不就好這口,驛館的東西你也吃膩了。」祁望一撩衣袍坐到陶椅上,掐了截油條慢條斯理吃起。

  霍錦驍坐到祁望身邊,聽他聲音有些沙啞,從他手上把半截油條搶走。

  「油條熱性,秋燥肺熱,你昨天又被邱願打傷,不許吃油條。」

  祁望一怔,她已開口。

  「炸的東西不準碰了,再像上回那樣大病一場,誰照顧你?」霍錦驍把豆漿和細粉往他面前推去,又喚林良,「大良哥,拿些碗筷來吧。」

  林良應聲而去,祁望挑挑眉,看她的目光有些怔然。

  霍錦驍見林良走了,又挨近祁望些,道:「祁爺,你別和曲夫人太接近。」

  「怎麼?你管我吃喝還不夠,連這也要插手?」祁望大掌按到她腦袋上問道。

  「不是……」霍錦驍拔開他的手,「那天洪家刺殺過後,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兒。梁家雖與三爺有些往來,卻也不可能知道三爺的布署,這麼重大的消息曲夫人從何得知?且知一半不知一半,顯然透露消息給她的人留了一手。」

  「你懷疑夢枝?」祁望神色一凜。

  「沒,我懷疑的是曲夫人也叫人利用了。三爺除了想抓捕細作,也想試探祁爺,一箭三雕。他對你的來歷也起疑了,借曲夫人的手試探你。祁爺,你很危險,要不我們早點兒離開漆琉吧。」霍錦驍急道。

  祁望眉間凝色聞言慢慢松去,道:「我知道。」

  「你知道?」她瞪大眼,他既然知道,怎麼還無事人似的?三爺的毒辣他也不是沒見識過。

  「早就猜到了。我不是漆琉島的人,三爺疑我試我,是因為他想用我,如果我能過他這關,日後就有機會接近他,沒事的。那天晚上幸好有你,否則真是……不堪設想。你別擔心,我心裡有數,不會再貿然行事。」祁望淺笑道。

  那笑太溫柔,與他平素大廂徑庭,霍錦驍微怔,心頭擔憂卻去了不少。

  「小丫頭,你很擔心我?」他的手揉上她的發。

  「那是自然,你是我們平南和燕蛟的主……」

  「除了這些,沒有別的?」祁望打斷她。

  「別的?」霍錦驍疑惑地瞧他。

  她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沒什麼,你既然擔心我,就好好在我身邊獃著。」他收回手站起,往屋外走去。

  霍錦驍聽他說得莫名,忍不住拔腿跟在他身邊。

  林良回來的時候,院里已空無一人。

  ————

  長巷的早市攤上煙火繚繞,街上各色香味撲鼻而來,霍錦驍嗅了嗅,咽下口水,跟緊了祁望。

  「祁爺,你要不要把這事兒和曲夫人說說,讓她也小心一些。」

  祁望行至賣飯糰的小販攤前,伸手點了兩個飯糰,回頭道:「不必了,夢枝那邊,少和她接觸就是幫她了。」

  霍錦驍想起曲夢枝看祁望的眼神,想著這二人少年分離,心中難免唏噓,便道:「曲夫人……怪可憐的。」

  「收起你的憐憫,夢枝是個高傲的女人,她不會喜歡你這麼形容她。」祁望接過飯糰,塞了一個進她手裡。

  飯糰溫熱暖手,裡邊裹著魚鬆、脆蘿蔔、油條碎,外頭撒了層黑芝麻,聞著米香熏人。

  霍錦驍捧著飯糰小咬一口道:「祁爺真了解她。說起來……祁爺這麼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為曲夫人?」

  「你又想打聽什麼?」祁望自己也握了枚飯糰,張口咬去,神情自在。

  「我就是對祁爺和曲夫人……有些好奇。」霍錦驍被糯米粘舌,含含糊糊說著。

  「你倒老實,一點不瞞你那點小心思。」

  「嘿嘿,那祁爺說說唄。」霍錦驍笑了兩聲,跟著他繼續往前走。

  「夢枝……她最會做這飯糰,我嘗遍大半個東海的飯糰,也沒能找出一樣的味道。」祁望便慢慢開口。

  和曲夢枝分離之時,她比如今的景驍還小,才十六歲,花似的年紀,笑起來也像驕陽,沒心沒肺格外討人喜歡。

  「認識我的時候,她才六歲。當時曲家還是東海望族,她是曲家家主的獨女,當之無愧的千金小姐,而我嘛……我只是疍民之子。疍民,你應該知道,被這裏的人稱作賤民,無戶無藉,漂泊於水。」

  曲夢枝與他,雲泥之別。

  霍錦驍的胸口卻忽然狠狠一抽。

  他的話,叫她想起魏東辭。

  雲谷的天之驕女,大安的罪臣之後。

  他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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