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訣別
海面折出的粼光晃眼, 咸澀的海水浸得眼眶發紅, 祁望浮在水面上,努力睜眼看船上的霍錦驍。她逆光站著, 其實他是看不清的,只得皮影戲似的輪廓。
瘋狂執拗的念頭慢慢被起伏的海浪衝散,像碎石塊般沉入水底。他拔了下水, 被浸紅的眼眶輕輕一眯, 發出低沉的聲音:「準備收錨。」
一如從前的淡漠。
火焰漸漸熄滅,只剩下零星火點,像錫紙燒透后一重重閃過的火星子, 按在心裏,捻成灰燼。
「好!」霍錦驍應了一聲,到船舷邊收錨。
祁望一頭扎進海里,往深處潛去, 要將鉤在珊瑚礁上的錨收回。
黑色人影在海面掠過,像鯨,從深處上來, 又游回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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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仍在籌備著,霍錦驍已經有大半個月沒見過東辭, 只聽林良、華威他們時不時提起他。自從在馬吊一事上被東辭收伏之後,林良、華威與東辭那交情忽然就深了, 東辭每日都同水手們混在一起。她心裡有數,知道他在打探漆琉島的動靜與火/炮的事,只不知可探聽出眉目來。
島上的防禦越發森嚴了, 衛所的兄弟全都嚴陣以待,船隻重整,糧草武器齊備,祁望的命令一條條下達,便是再粗心的人也看出端倪來。
霍錦驍一邊籌辦婚事,一邊掛心島事,這婚事辦得心事重重。
「小景?小景!」
耳邊忽然炸開一聲叫喚,將霍錦驍拉回現實。
「你怎麼了?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馬上要成婚了,能不能把心思多放些在婚事上面?」溫柔捧著篾籮進來,喚了她幾聲都不見搭理,不由氣道。
霍錦驍伸手扒拉起篾籮里的東西來,漫不經心道:「我在想早上巡航的船員急匆匆回來去見祁爺,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篾籮里裝著剪好的窗花和一碗粘窗花用的漿糊。窗花都是紅紙剪的,有雙喜的字樣,也有喜雀繞枝、龍鳳呈祥的花樣,都是吉利的圖案。
「你現在是待嫁的新娘,操這些心做什麼?先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島上的事務橫豎有祁爺他們在,這天塌不下來。」溫柔把刷漿糊用的毛刷子塞進她手裡,「快,幫我貼窗花。」
好日子臨近,她這小宅已基本修繕完成,重新粉了牆、鋪了磚、刷了漆,桌椅床榻妝奩櫃櫥俱是新的,宅子雖然小,但裡邊放的東西都是上好的,倒有些小家富貴的氣象。
「哦。」霍錦驍隨手拿起窗花,刷上漿糊,往窗上貼去。
她記得自己從前對婚事很是期待,甚至躲在閨閣里悄悄地剪過窗花玩,也畫過嫁衣的花樣子,怎麼事到臨頭,她竟然沒了感覺,好像在完成一件索然無味的任務。年輕時滿心的期待,好像裝滿水的罐子,不知什麼時候罐底裂了,那水慢慢滲走,等她發現時,這罐子已經空了。
「快快!」外頭傳來吱吱喳喳的笑聲,像枝梢的雀鳥。
「怎麼了這是?」溫柔抱起被扔在竹站椅里自得其樂的小酥酥,往外走去。
「溫柔姐,小景姐,嫁衣好了,快來試試。」宋櫻嘻嘻笑著,同兩個小姐妹捧著厚厚一撂衣物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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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她大婚之日只剩七天,這嫁衣宋櫻帶著兩個小姐妹一起趕工,總算做完。
上好的大紅錦緞,幾乎沒有繡花樣,什麼龍鳳圖一概沒有,因為時間不夠,倒是紅蓋頭上綉了幅小小的百鳥朝鳳圖,四角掛著珍珠流蘇。
「魏大哥那套,我已經讓大良送過去試了。」宋櫻笑著把衣裳一件件掛到桁架上,「你也快試試,若有哪處不合身的,我們好改。」
她說著欣賞了一遍自己裁的這嫁衣,不無遺憾:「可惜了,時間這麼短,要是多給我些時間,綉上百子圖或者百鳥圖,再加上如意紋,那才叫一個漂亮。」
霍錦驍從後頭走上來,站在這襲嫁衣前,被那紅艷艷的顏色一照,心裏終於浮起些期待來。
她還從沒見過東辭著紅衣,不知會是什麼模樣。
「這嫁衣已經很美了,櫻櫻,辛苦你們。」她伸手撫過嫁衣。
錦緞如水,緋色如霞,縱不上半點刺繡,也是美的,像筆尖沾上的一抹硃砂,在雪浪紙上大筆揮就出的胭脂江山,裝著女兒柔情。
「快試試。」溫柔催道。
霍錦驍點點頭,褪去身上穿的家常襖裙,由著她們將嫁衣一重重穿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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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吱吱喳喳全是女人的笑語聲,夏日午後的炎熱被驅散,冰湃的瓜、沁涼的酸梅湯,還有噴香的瓜子,足夠消磨整個下午。
霍錦驍被人按坐在妝奩前,看著鏡子里改頭換面的女人。她幾乎認不出鏡中一身紅衣的女人是自己,明明心裏很平靜,可臉頰上明晃晃的紅暈卻又從何而來?還有眼眸里的瀲灧波光,眉心裏的雀躍歡愉,都是為了什麼?
「好美!」宋櫻不加掩飾地贊道,滿眼艷羡。
霍錦驍本來就美,只是平日里習慣了簡潔利索的打扮,又沒什麼架子,與她處久了,便很容易忽略掉她的容顏,專心一致地喜歡這個人。
「既然都換上了,不如把妝也上了,讓我們先瞧瞧!」溫柔瞧了半晌,一拍腿。
「好主意!」余者皆附和。
霍錦驍沒有拒絕的權利。
女人湊到一堆,就愛研究個脂啊粉啊的,那是天性。霍錦驍跟男人堆里混了幾年,好不容易回女人堆一次,覺得都跟不上節奏了。
她這妝奩里放了一大堆的香粉胭脂,全是簇新的,玉人軒的胭脂、凈荷齋的螺黛、素雅集的香粉,還有瓶溫柔自己淘澄的豆蔻,被七手八腳全都擺到鏡前,一樣樣描繪上臉。
荊釵皆去,烏髮披爻待綰,螺黛細細勾出煙墨遠山,香粉薄敷如白荷出水,揉開的胭脂暈上臉頰,最後在唇上點出一瓣櫻花,指甲蓋兒染上豆蔻的紅,像紅色的蜻蜓翅膀。
少女盛妝,被人習以為常的美麗里透出奪目光彩,如同乍放的芍藥,便同為女人,也難以移開目光。
溫柔拿梳子梳她披爻的長發,可惜鳳冠未送到,否則便能提前一睹她著嫁的模樣。
宋櫻嘻嘻笑著把蓋頭披到她頭上,後邊的姑娘打趣道:「恭喜小景姐,賀喜小景姐。」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另一人附和。
「呸,魏先生也是有貌的。」宋櫻懟了句,自己先笑了。
霍錦驍看到蓋頭裡紅色的光,恍恍惚惚地開口:「你們別鬧了。」
聲音都是嬌俏的。
「小景害臊了!」溫柔也笑了起來。
淺慢的光景,每一寸時光都溫柔愉快,心被填滿,淬著樒汁,甜得人倒牙。
霍錦驍眨眨眼,難得安靜。
宅外卻傳來隱約的叫喚,隔著整個天井,也不知那聲音如何傳到屋裡的。
聲嘶力竭的喊聲,生怕她聽不到。
「小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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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島有個魔鬼崖,是島上最高的一處懸崖,山崖一側臨海,崖底是翻滾的海浪,在峭壁上撞出無數碎白的飛沫。
為什麼叫魔鬼崖?
不是因為懸崖危險,是因為魔鬼崖下的水域,直通海墳區,與海墳區的水有著相同的性質,暗涌無數,像張無形的巨口,人一落口便被吞噬,連屍體都浮不出來。
所以叫魔鬼崖。
「你來平南,是為了找海墳區的圖。」祁望站在懸崖邊上,肆虐的海風將他衣袂吹得凌亂。
肯定的語氣,沒有疑問。
「你想殺我。」魏東辭與他只有三步之遙。
兩人說的不是同一件事,祁望卻笑了。
「被你看出來了。」他毫不掩飾,又道,「你找海墳區,是因為你覺得我把五門火/炮藏在那裡?」
「你承認了。」魏東辭也笑起。
消息只在他們內部流傳,外人並不知曉,當然,除了動手搶掠之人。
「海墳區的圖,不在我宅子裏面,在這裏。」祁望從衣襟里摸出塊羊皮圖,感慨道,「當年我九死一生,憑著海墳區擺脫漆琉島的追兵活下來,那地方是我的福地。」
「果然是個好地方。」魏東辭讚歎道。
祁望抓著羊皮朝他伸手:「給你個機會,過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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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魔鬼崖的山路陡峭難行,幾近直上,沒有緩衝的曲路。山上皆是嶙峋怪石,縱有植物,也都是低矮的草叢,沒有一丁點遮擋,陽光將石頭照得滾燙。
幾道飛縱的人影之間,一抹鮮艷的紅飛掠在最前面,耀眼醒目。
霍錦驍不知道發生何事,只聽大良來報,佟岳生潛入衛所盜取平南機密失手被圍,而祁望與魏東辭去了魔鬼崖,許炎已帶人前去圍捕。
接到消息的時候,她只來得及將蓋頭扯下,一身嫁衣未換、發也未綰便衝出宅院,往懸崖衝去。
紅衣似火,在山間燃燒。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嫁衣厚重,也已被汗浸濕,她用盡全力跑著,嗓子眼裡灼得像要冒火星子。身後跟著許炎、周河等人,已被她盡數拋在身後。
懸崖頂上的海風颳得猛,她一腳才踏上,便覺得要被颳起,沙石紛紛而來,迷得她睜不開眼。風的呼嘯聲里夾雜著凌亂的腳步聲與打鬥聲,她用衣袖擋了擋臉,艱難地望去。
「不要——」風將嘶吼吹散。
魏東辭站在崖邊朝外探身,像棵遒勁斜出的青松,只是身後飛舞的漫天蠱蟲,像妖異的鬼霧,將一身青衣的他渲染得神鬼難辨。
懸崖邊沙石滑落,祁望化作斷線風箏,仰面而下,手中羊皮海圖高高飛起,最終落進魏東辭手中。
目光垂落之際,隱隱約約的,一個紅色人影俏生生站著,鮮活如驕陽,可惜不過一個眨眼,那人影便消失了,只剩下疾速掠過眼前的峭壁。
什麼都沒剩下。
「祁爺——」後面的人驚吼著衝上懸崖。
霍錦驍站在原地不動,嫁衣與長發交錯飛起,她從髮絲間望去……
怎樣都無法相信,魏東辭殺了祁望。
那一眼,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