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
「招呼幾位俠士去善葯堂暫坐, 把外面受傷的人請進醫館妥善包紮。」魏東辭一邊拉著霍錦驍進醫館, 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身邊的人。
醫館里的人見他回來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紛紛依言行事, 再無慌亂。
「我不是讓你在醫館里好好獃著,你去湊什麼熱鬧?傷都沒好就與人動武?」魏東辭將她拉進後院后俊臉上雲淡風輕的表情徹底垮下,呈現出一種可算是狂躁的神色, 連聲調都高了。
霍錦驍被他按坐在屋裡的矮榻上, 看著他風風火火地轉身去櫃里翻葯,她掏了掏耳,道:「我不出手, 難道眼看著他們打起來?」
「打就打,與你什麼關係?」魏東辭從斗櫃里翻出個淺硃色的瓷瓶,坐回她身邊。
「怎麼沒關係?這事明擺著有人暗中搗鬼,我和你冒著性命之險去荒島把葯找回來, 不正是為了阻止這場爭鬥,你現在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打起來,我這傷不是白受了?」霍錦驍接下他塞過來的瓷瓶, 目光跟著魏東辭轉。
魏東辭倒了半杯水,發現水是冰冷的, 便又起爐煮水,身影就沒停過。
「那種情況下, 你就不該救鍾玉珩。」他點了爐又尋葵扇旺火,心裏憋著團氣,他動作大了些, 火沒旺,倒差點被他一扇扇滅。
「怎麼不能救?暗中那人衝著我和鍾玉珩來,不管我和他之間哪個人死了,都要掀起亂子,到時候就不是程家和清遠山莊的事,還把你的醫館搭進去。我倒沒料到那鍾玉珩年紀輕輕,心腸竟歹毒至此,我救了他他還要殺我!」霍錦驍回想起來也覺得鬱悶。
魏東辭便「啪」一聲把扇子扔在桌上,走到她身前,將頭俯至她眼前,咬牙道:「霍錦驍!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你不能替自己多打算打算?」
「你激動什麼?他也殺不了我,頂多就是讓我受點傷,我也沒你想得那麼差勁,好歹在雲谷同輩中也算佼佼者。」她咬咬唇,被他眼中帶著關切的痛怒看得臉紅,心怦怦跳起,看他緊張的模樣,又讓她有些小喜悅。
「別狡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替自己打算,也替我想想,你知不知道剛才我……」魏東辭話說一半恨然而止,只狠狠盯著她,將頭越俯越下。
霍錦驍立刻捂了唇:「火,火快滅了。」
聲音從指縫間含糊傳出,她怕他又像上回那般偷襲。
「公子,諸位俠士已經請入善葯堂,佟叔問你幾時過去?」門外突然有葯童前來稟事,看到二人模樣忙低了頭,還算冷靜地把話交代清楚。
霍錦驍臉色刷地飛紅,魏東辭卻只是轉頭冷道:「急什麼,讓他們等著。」
葯童不敢多看,領命而去,魏東辭才又看回她。
「火真的快滅了。」她小聲道。從小到大她都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過的,就是發怒的魏東辭,整個雲谷,也只有魏東辭能治住她跳脫的脾性。
魏東辭重哼一聲,轉身又拿起葵扇旺火。
「程家的事解決了?」霍錦驍又湊到他身邊巴巴問道。
「解決了。已經查出是程家有人覬覦家主之位,勾結外人挑起禍事,離間兩家。早上本來布好局要抓人,不料對方竟然還留了後手,想在醫館外再掀事端挑是非,幸好我趕回來了。」說著他又瞪她一眼。
「是鍾玉珩的師父?」霍錦驍只差沒拿葵扇給他把火氣扇走。
他點頭,又道:「另外還有一個小幫派,已經全抓了,應該是被人利用,不過看樣子利用他們的人並沒留下線索,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爐上的銅壺蓋被氣頂開,水「咕嘟」直響,魏東辭站起,用棉布握起提梁,往杯盞里倒水。
「今天跟在你後面來的那些,不是三港的人吧?」她又好奇問道。
「不是,是從東三省請來的幫手。」魏東辭滅了火,又往熱水裡兌些涼水,這才遞給她。
「為了運送紅夷大炮的事?」
他取走她放在掌中把玩的瓷瓶,擰開瓶口木塞,倒了兩顆瑩白小丸入掌,攤到她眼前,示意她服藥。
「紅夷大炮事關重大,不容有失。大安水師有這十門火炮,與三爺的東海之役勝算必然大大提高。」
霍錦驍嗅到絲淡淡的香氣。
「九轉回命丹?」她驚道,「這是慈意齋鎮門之葯,一年都煉不出十瓶,我沒事,不用吃這個,你留著保命。」
「這段時間你受傷,我這的靈丹妙藥你吃得還少?這已經不算什麼了。你有沒事,吃什麼葯,我說了算,快點。」魏東辭催促她。
霍錦驍見他這架式,若她不吃恐怕他不會放她出門,只得把藥用水送服,仰頭吞了。
「外頭人正等著你,你快些去吧。」吃了葯,她見他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便推推他。
「小梨兒,要不……你回來吧。往後開戰,你若還夾在中間,會很危險。」魏東辭將她散落的髮絲挽起,忽然嘆道。
像今天這種情況,只要她願意公開自己身份,便不會被三港人當作不被信任的海匪。如今她還要往東海去,別的還都好說,晉王之女這身份卻萬萬不能被人發現,否則必陷入極惡之境地,他隱隱擔心。
他怕她終會陷入兩難之地。
「行了,我心裡有數,也和祁爺說過了,再半年吧,我把手上的事交託清楚就回來幫我爹。」霍錦驍打了個哈欠,覺得眼皮發沉,「你這葯吃了怎麼困得很。」
「是這葯的藥性,你乖乖睡個覺,醒來我還有事和你商量。」魏東辭說著將枕被取來,替她枕好,扶她躺下,又將被子掖實,看著她恍恍惚惚地閉了眼,才輕嘆口氣。
霍錦驍只覺得睏倦非常,她咕噥了兩句,也沒等到他的回答,竟就睡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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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黑沉,她眼睛再睜開時,天已全暗。
屋裡的燭火亮起,她睡在東辭書房靠窗的錦榻上,眼眸一睜,就看到對面書案后坐的東辭,他正垂頭認真看桌上的東西,耳鼻被火光照出一重陰影,明明暗暗,安安靜靜。
霍錦驍不急著起來,側身枕著手臂看他。
他穿家常的夾棉長袍,袍色洗舊,青中泛白,頭髮綰成髻,眉目專註,他認真的時候常會顯得虔誠,比如現在,真像個在燈下讀經的小道士。
對她的目光似有所察,魏東辭抬頭,朦朦朧朧看到她的笑,便道:「醒了也不說話?」
「說什麼?」她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是他的笑。
「你可以叫……咚糍,然後我就過來了。」魏東辭起身。
「我不說你不是也過來了?」她回了句。
魏東辭想想,好像真是這樣。
「餓了沒?今天廚房包餃子,餡兒和皮給你留了。你去洗洗,我給你現包。」他走到盆架前拿水洗了手后才踱到靠牆的長案前,拉出椅子坐下。
霍錦驍探頭看了眼,長案上放著白絹覆的托盤,絹布打開后便露出一碗調好的餃子餡與一疊擀好的餃子皮,他手腳麻利地取皮包餡。
「你這書房可夠亂的,什麼都有。」她調侃他。
「自在便好。」魏東辭不以為意,捏餃子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包出個餃子,形狀還特別漂亮。
霍錦驍看著有趣,快步去凈房洗漱清爽出來,坐到他身邊:「我也來。」
說著,她拈起餃子皮,道:「外頭人都散了?你今天就請大伙兒吃餃子?」
「有什麼問題?」他反問她。
「沒,不過江湖人聚一塊不該喝酒吃肉?」她將皮攏緊,捏得亂七八糟,「你小氣。」
「我又不是土財主,錢要攢著討媳婦,他們有餃子就不錯了。」他看著她捏的餃子直皺眉。
「世人對你一定有誤解。」霍錦驍想著江湖上關於魏東辭的評價。
謫仙一樣的男人。
哪個謫仙能躲在書房包餃子?還小氣。
「你沒誤解就可以了。」魏東辭不以為然。
霍錦驍眨眨眼。
不管外界如何傳說,東辭於她而言,從來都不是遙不可及的人,他普通平常,和她一樣。
沒多久,餃子便煮好,霍錦驍在案角找到瓶老醋,拿兩個碗分了些,取好竹筷,餃子出鍋。兩個人索性坐到書桌前,餃子只裝一盤,兩人各自手捧一碗醋,一邊搶餃子,一邊研究魏東辭剛才看的東西。
那是張海圖,圖很大,用八張羊皮紙拼成。
「東海海圖?你怎麼會有這個?」霍錦驍咬破餃子皮,把醋灌入餃子肚,這是她鍾愛的吃法。
「這是潛入漆琉島的細作交來的海圖,我從殿下那裡拓來給你看的。上面作記號的地方,就是海神三爺的軍器點與制器廠位置。」魏東辭道。
霍錦驍神色一凝,忙將手裡碗筷放下,半俯下`身仔細看圖。
魏東辭將燈台替她舉來。
她的指尖緩慢地撫過圖,看得極為細緻,眉頭一會蹙一會松,目光也不時犯惑,卻遲遲不說話,他也不吵她,論及海事,她出海兩年,絕對比他更有經驗。
「圖沒什麼問題,但是……」霍錦驍說不上來。
這圖將東海大部分島嶼的位置都標出,連漆琉島也在其中。
「但是什麼?」東辭問道。
「太詳細了。」霍錦驍回答他。東海之所以難戰,除了因為三爺實力強大之外,也因為海域難測,不像陸地,行軍作戰可依地形作變化,海戰受到環境的極大限制,每個島的位置都難以測量,可這海圖竟將東海七成島嶼畫出,這擺明就是將東海送到他們面前。
「我與殿下也懷疑過此事,不過他說這是從三爺屋裡偷出來的。」
「三爺手上的確有各島位置,不過這麼重要的東西,那人怎麼偷出來的?」霍錦驍仍舊懷疑,她又仔細看了看圖,指著圖上標記處問道,「這幾個位置就是軍器點和制器廠?」
「對。」東辭點頭。
霍錦驍心裏犯了嘀咕。
圖上沒有標註海墳區。
如果說祁望與三爺合作,以海墳區為軍器點,那圖上應該有所標記才是,即便不知海墳區的海域情況,至少也該有大概位置,除非祁望沒與三爺合作,但那不可能。
那天她親口問過祁望,祁望沒有否認。
「這圖我再看看。」霍錦驍並未立刻說出疑惑之處。
「餃子涼了,先吃了再說。」魏東辭把燈挪開。
霍錦驍心裏有事,在吃上就不上心,胡亂幾口吃了半盤餃子,便推說飽了。
魏東辭將碗盤收下,沏了壺紅果茶回來,她已經坐在書案前埋頭看圖,手邊還拿了張紙寫寫畫畫,墨汁也沾上臉頰。他搖搖頭,這瘋丫頭要是認真鑽研起一件事,天塌下來也不管不顧的,好在白天睡足了,晚上恐怕也難以入睡。
他便不催她,拿著書倚到錦榻上看起,靜靜地陪著她。
也不知多久,他只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忽聽到她一聲輕喝。
「東辭,明天帶我去見殿下,這圖,這人,都有問題。」
輿圖海圖,皆是失之毫釐,便會謬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