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
屋裡無人再開口, 霍錦驍沉默地等待祁望的答案, 腦中掠過的卻是這兩年與他之間的點滴時光。他這人表面看著自在逍遙,實則藏了無數心事, 而那些心事誰都探究不得,沉得像海,她不想探究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 只是希望他能活得真正逍遙些, 可惜正是她不願去觸碰的這些心事,成了禁錮他的樊牢,她心疼他的孤獨, 卻解不開他的樊牢。
「是我。」良久,祁望才回答她。他瞞著她做了太多事,難免百密一疏,她又冰雪聰明, 遲早有一天會尋到蛛絲馬跡,慢慢揭開他身上那層虛偽的皮囊。他心裡有數,也早已做好準備, 卻在她平靜問起的時候一敗塗地。
輸掉的,是他的心。
只要想想差一點就再也見不著這丫頭, 他心裏的怒火與愧疚就難以控制。
霍錦驍毫無意外,只是笑了笑:「謝謝你如實以告。」
沒問原因, 亦無責怪,她連一個怨恨的目光都沒給他。
祁望的心越發沉甸,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她蒼白的笑顏刺目至極, 虛弱的聲音羽毛一樣輕,卻在他心中掀起狂風巨浪。
他已作好承受她怒火的準備,卻被她輕飄飄一句話給揭過,他的愧疚與心疼失去發泄的途徑,便只能埋在心裏,看她一眼便煎熬一回。
「和你吵架的前一夜,你徹夜未歸,三爺就已經派人來找過我了。」祁望解釋。
他不是個愛解釋的人,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如今卻不希望她因此而與自己疏遠,僅管疏遠早已開始……
她救下魏東辭,與三爺的心腹大打出手,三爺怎麼可能不懷疑?當夜就有人找上玄鷹號。是他聽說了程家中毒的事,便猜測她會將荒島上生有勾魚草的事告訴給魏東辭,就這些都告訴給三爺的人,把他們引往荒島刺殺魏東辭,只是他沒想到第二日她竟說要與魏東辭同去,而他費盡唇舌都沒能攔下她,這才有了他交荒島海圖時與對方作出的約定,他只想保全她一個人。
可她還是因此重傷,幾近致命。
「祁爺,不必向我解釋。」她打斷他的話,將頭歪到迎枕上,任長發凌亂鋪展。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說,幸而並無其他人因此而傷,她尚能替自己原諒他,至於種種理由,不聽也罷。
祁望卻一反常態:「小景,我不知道他們會下這麼重的手,我以為他們只是要毀了勾魚草……」
無論如何,他不希望她恨他,哪怕再編一個借口。
「祁爺!」話說久了,霍錦驍倦得厲害,她仍舊打斷他的解釋,「我沒怪你,也沒怨你。你有你的立場與選擇,有平南那麼大的島要照顧,這事不怨你,我懂,所以你不必與我解釋這麼多。幫師兄是我個人之舉,倒是我做事不穩重,連累了你被三爺懷疑。」
祁望再度沉默。
她確實沒有怨恨,他卻忽希望她對自己有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的私心,而不是如此深明大義。
這深明大義背後,是她的無情和……難以估計的失望。
她正慢慢否定他這個人,否定他們之間長久的感情,否定他的重要性。
比斥責怨恨更加令他難以忍受。
霍錦驍沒怪他,她只是對他失望而已。
來東海兩年,與他出生入死數番,這是第一次,她真的累了。
「祁爺,我們認識了兩年,也曾生死與共,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可我竟然……還是看不懂你。」祁望不說話,她便閉了眼笑道。
他們曾經那樣信任彼此,那般默契無間,除了東辭之外,就只有他祁望做得到。
祁望望了她許久,忽覺自己似乎再也留不下她。
「兩年了,你上玄鷹號的時候還只是個毛燥的丫頭,如今都能獨擋一面,脾性竟然一點都沒變過,平南和燕蛟的老老少少都喜歡你,你能捨得嗎?」
「捨不得,我怎麼能捨得?捨不得船隊,捨不得人,捨不得海,也捨不得你祁望!」她睜開眼,一雙澄澈的眼被霧光所染。
「別走。」祁望心頭劇震,只想她能留下。
「我沒說我要走,是你覺得我會走。」她疲憊不已。
祁望目色亮起:「你不走?」
「燕蛟才剛起步,我答應過燕蛟的百姓,要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我不會就這麼甩手離開。」霍錦驍眨開水霧,又將話鋒一轉道,「不過祁爺,你要知道我並非東海的人,我的父母朋友都在他處,我進東海無非兩個目的,一為報仇,二為三爺。如今我大仇已報,至於三爺,留在東海也未必查得出來。我的任務告一段落,最多再留半年,將燕蛟安置妥當,我就會離開。」
祁望才剛揚起的唇便又凝固。
半年,怎麼夠呢?他想她一輩子留在東海,想一輩子看她笑臉,想聽她親親熱熱叫一聲「祁爺」,窩心暖肺的舒坦。
「祁爺你也別捨不得,我就算離開了,有空還會回平南看你和大家的。」大概覺得這話越說越沉重,霍錦驍露出笑容試圖緩和她與祁望之間愈發凝窒的氣氛。
祁望看著她虛弱疲倦的模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以後再說這些吧,你先好好休養,傷得這麼重,沒一兩個月都好不齊全。」
「哪要一兩個月這麼久?人都悶壞了。」霍錦驍不樂意地撅了撅唇,還是孩子脾氣,「船上的事如何了?你們打算幾時回去?」
「船上的事你別操心,有我盯著。等你好齊全了我們再回。」祁望給她添了杯水。
「你們不必留在石潭等我,我可以自己回……」霍錦驍訝然。
「別說了,我已經決定。」祁望見她面上倦色已重,料來精神不濟,正強撐著說話,便道,「你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你有什麼需要我帶過來的?想吃什麼,我給你買過來?」
「別麻煩了,師兄這什麼都有。碼頭的事那麼多,你別老過來了。」霍錦驍已經歪在迎枕,她確實也沒多少力氣了。
「怎麼?這麼快就不待見我?有了師兄就把我這半道師父拋到腦後?」祁望說了句笑,似假還真,「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霍錦驍沒聽明白,咕噥應了聲,昏昏沉沉睡過去,只剩祁望獃獃站著,唇邊的笑只化無限霜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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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辭將她叫醒時,她似乎也沒睡多久,只是祁望已經不在屋裡了,何時走的她也不知,只記得自己分明靠在迎枕上,睜眼時人卻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蓋得妥帖。
「人已經走了,還看?」見她盯著門口,魏東辭頗不是滋味。
「都晌午了,你不留人吃個飯再回去?小氣。」她被他慢慢扶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留?我留了呀,他不吃我能按著他的頭?」魏東辭坐在她身後,讓她靠在自己胸口,手端著葯從后環到她身前。
「一定是你誠意不夠。」霍錦驍嫌棄地撇開臉。
「喝葯!」魏東辭將葯挪到她面前,「我是沒誠意,最好他也能明白,別沒事就往我這跑!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罵誰是雞呢?」霍錦驍推開藥怒道。
「我!我是雞!成了不?」他在她面前從來不裝,說話也從不客氣。
「懶得理你。」她習慣他的臉皮和城牆一樣厚,捏起自己鼻子就著他的手猛喝一氣。
那葯又腥又苦,味道難以形容,濃濃一大碗喝完她胃裡一陣翻騰,魏東辭忙換了碗清水給她漱口去味,又拿帕子拭她唇瓣葯汁又輕拍她的背,還拿了顆冬瓜糖塞她嘴裏含著,這才壓下她的反胃。
好容易喝完葯,霍錦驍暈沉沉的還想睡,正要躺下,卻被他攔住。
「等會。」魏東辭給她墊好迎枕,忽不自在道。
「什麼事?」她半搭下眼皮道。
「把衣裳脫了,我要看看你的傷口。」
霍錦驍眼皮猛地打開,抬手揪住自己衣襟,漲紅臉道:「有什麼好看?你不是昨天才看過?」
「傷情每天都有變化,我要看過才能給你調整方子,你……我又不會往下看,不要忸忸捏捏的,快點。你那點東西,要看我早看了,還等現在?」魏東辭坐在床沿硬著頭皮道。
「我那點東西?」霍錦驍有炸毛的跡象,「我哪點東西?你知道有什麼?你見過?哪見的?」
「小姑奶奶,我是大夫,讓我看看傷成不成?」魏東辭只能好言哄著。
「你保證不亂看?」霍錦驍內心掙扎著。
「我發誓。」他無奈道。
「那你先背過去。」她呶呶唇。
魏東辭乖乖背過身,只聞得身後一陣窸窣,片刻后他聽到她蚊子一樣的聲音,這才轉過去。
霍錦驍正以背對著他,她歪著頭,長發攏到一側,露出潔白修長的頸,月白衣衫的衣襟褪到胸`前,被她緊緊攏著,除了繃帶之外,還有兩條細細的藕荷色綢帶繞在後頸打了個結,是她主腰的系帶。
他深吸口氣,擺正心態,俯頭專心查看。
「好了,轉過來。」瞧完背上的傷,他又按著她的肩頭,將人轉過來。
她已面紅如傾血。
魏東辭不敢看她的臉,也不敢亂瞟,只能傻盯著她的傷,專註在傷勢之上。從前他以為只要是治病救人,他就可以做到心無旁騖,如今看來他道行還是太淺,心有雜念。
衣襟雖攏著,卻還是露出主腰的邊緣,藕荷色的雲錦,鎖著淺金的邊,壓著細微的起伏……
魏東辭暗罵一聲,把她的衣襟往上一提。
「好了。」他的聲音有些不穩。
霍錦驍忽覺他的耳根紅得厲害,起了促狹心。
「這麼快好了?」她往他面前湊去。
魏東辭往後一縮。
「就看兩眼完事了?」她不知死活地挨過去,瞧著他那紅已經蔓延到脖子裡邊。
越來越有趣。
「不多瞧瞧?」她笑了。
散落的髮絲拂到他手背上,痒痒麻麻,魏東辭難受得很,忽然按住她的雙手。
「夠了,霍錦驍!」他低沉的嗓音有別於從前,「別玩了,會玩出事。」
她怔怔的,依稀還是小時候的無辜,于男女□□仍舊一知半解。
他重重嘆了聲:「我是男人,小梨兒!」
語畢,他鬆手起身,出門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