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時值隆冬, 滴水成冰, 西苑蓬萊閣裡卻溫暖如春。
天陰沉沉的, 還飄著雪花,身穿緋色仙鶴補子服的謝光匆匆進了大殿。永隆帝李驄臥榻而眠, 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毛氈, 謝光將腳步放的極輕,李驄還是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
「皇上。」衛圳手執拂塵,輕輕的道。
久病之人, 氣血明顯不足。在蓬萊閣養了兩個多月,李驄的精神看起來比剛來時好了許多, 只是人卻逐漸消瘦了下去,眼窩深陷。
他扭頭看向俯身拱手的謝光, 慢慢的抬起了手, 「謝愛卿有什麼事嗎?」衛圳攙著他坐了起來,又拿了引枕墊在他身後。
謝光看到李驄臉色灰白,不由得蹙了蹙眉。他斂了斂眸子,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箋雙手奉到李驄面前,「皇上, 這是臣從郭頌家裡搜出來的, 有關國家大事, 臣不敢妄議,還請皇上裁決。」
李驄自從住到西苑來,就將朝廷裡的大小事務放手交給了謝光,自己卻是一概不管了。
衛圳看李驄點了點頭, 才讀了一遍信箋裡的內容。信讀到一半,李驄的臉色就慢慢沉了下去,還沒等衛圳讀完,他便眯著眸子道,「謝愛卿,這當真是夏愛卿的字跡?」
謝光一臉沉重,「臣當初看到時也很震驚,夏次輔袒護郭頌便就罷了,沒想到竟還……參與了通敵,實在是可恨。臣與他同朝為官二十多載,他的字跡臣是不會認錯的。」
謝光一面說著一面悄悄地使了個眼色,衛圳會意,便將信箋捧給李驄看。
白色的宣紙被打濕了一角,字跡雖模糊,卻能看出筋骨。李驄臉色大變,咬著牙道,「把他帶來,朕要親自問他。」
衛圳說了聲『是』,便要出去叫人。李驄攥著的手掌微微顫抖著,額頭上有汗意沁出。衛圳剛打起簾籠,就聽床上的人又道,「等會子再傳他,你先把孟階叫來。」
孟階從都察院裡匆匆趕來,雪已經下了一指之厚。謝光的攆轎早就出了西苑,在東西道上時兩人擦肩而過,誰都沒有停,似乎是心照不宣一般。
巳正三刻,東廠的人就查封了夏府。除了抄出黃金萬兩,田莊千畝之外,還有兩封信。信紙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卻清晰可見,李驄看了大怒,竟生生吐了一口血,暈死過去。
夏冕被下了昭獄,廷杖一百。聖旨下達之後,朝堂裡一片嘩然。清流派群龍無首,趙熙之竟領著一眾文官伏於左順門前,撼門大哭。李驄聽了更是怒火中燒,再次下令將求情的眾官員廷杖。
孟階站在崇樓上,能清晰的聽到一聲聲哀嚎。鮮紅的血在潔白的雪地上極是刺眼,孟階斂了斂眸子,低聲罵了一句『愚蠢』。
「我說怎麼都找不到孟大人,原來你在這裡。」謝光言笑晏晏的走過來,低眸掃了一眼左順門前的眾人,慢悠悠的道,「孟大人,可有什麼感想?」
孟階在外面站了多時,披著的玄青色的鶴氅上已經落滿了雪。他微微俯身拱手道,「不識時務,確實該打。」
「有意思。」謝光眯了眯眼,笑了一聲,「孟大人直言直語,倒是很合我的性子。怪不得工部左侍郎大人看了你的青詞之後,頗為大讚。」
謝嚴上月剛升任了工部左侍郎。
孟階聞言卻是淡淡一笑,「是大人謬讚。」他不卑不亢,竟十分從容。
謝光忍不住多瞧了孟階一眼,不免多了一些賞識之意。他頓了一頓,才道,「你和皇上都說了些什麼?」
衛圳是謝光的人,孟階是知道的。他笑了笑道,「首輔大人不都知道了嗎,難道還要下官再複述一遍?」
謝光失笑,用手點了點孟階,便轉了話音,「我聽說你夫人早產,現下可還好?」
氣氛一時倒十分融洽,孟階點了點頭道,「並無大礙,就是冷風侵襲了身子,怕是得調養幾日。」
東廠失手的事傳到謝光耳中,他倒沒有多驚奇。陸芮和唐照的人豈是那麼容易甩開的,只是沒想到半路會碰到宋琬。
謝光也懷疑過孟階,派人打聽了一番回來,倒打消了這個念頭。別人也許不信,但他謝光卻是信的。
孟階不會拿宋琬冒險。
衛圳的人過來傳話時,黃氏也在一旁,她聽說宋琬在雪地裡產下一子,憂心的道,「這女子生產本就是過了一趟鬼門關,不知道那孩子怎麼樣呢?」
謝光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將近二十年,卻只有正妻黃氏一人。他和黃氏的感情一向很好,倒把這話放在了心上。
雪下的很大,孟階和謝光一同走過左順門。趴在雪地上挨打的眾官員看到孟階,都憤而起身撲過來,兩人面不改色,看著錦衣衛校尉將他們拘起來。
趙熙之被打的最重,下身已是模糊一片,他掙紮著爬過來,怒狠狠的看著孟階,罵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枉老師這般提拔於你,你竟然忘恩負義,和這個狗賊攪合在一起陷害老師……」
孟階看到謝光的臉色越來越青,他斂了斂眸子,慢慢走到趙熙之面前蹲下。趙熙之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身子顫了一下,又憤怒的對著孟階啐了一口。
孟階躲避不及,正好啐到了他臉上。場面一時沉寂了下來。
「大人……」後面立即有官員遞過來一張綢巾。
孟階卻沒有接,他低頭掃了一眼趙熙之指著他的左手,慢慢抬起白底黑幫的皂靴捻了上去。不等趙熙之叫出聲,孟階又捏住他的下頜,眸中戾氣極重,「趙大人,我念在昔日同門的情分上告誡你一聲。好自為之!」他的聲音很輕,卻讓人不寒而慄。
孟階的力氣很大,趙熙之根本說不出話來,他臉色憋的通紅,眼裡的憤怒漸漸變成了恐懼。孟階這才放開了他,接過綢巾,將啐在臉上的唾沫擦去。
謝光冷眼看著這一切,扯了扯嘴角和孟階道,「孟大人,咱們走吧。」
風吹得緊,眾人這才回過了神,目送著二人遠去。
「我的手……」趙熙之痛的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看著孟階的背影,咬著牙最終沒有再喊出來聲。
——
天氣冷,花房裡也燒了地龍。有一盆墨蘭很是喜人,夜裡面結了兩朵花苞,喜兒便將它抱到了套間暖閣裡。臨窗大炕旁邊放了一個紫檀木流式高幾,宋琬用過早膳,就拿了銀剪子給它修剪枝葉。
寇家趕在進臘月前下了聘禮,自那之後,明月就被宋琬趕去繡嫁衣,屋裡的事倒都是喜兒忙來忙去。宋琬見她行事妥當,便將她升了一等大丫頭。
寇家一共送來了一千兩銀子的聘金和五十擔子的聘禮,宋琬用不著這些,便準備讓明月將這些都帶回去。現如今明月已是宋家名下的女兒,她出嫁宋家是要出一份嫁妝的。
雖說寇懷很是中意明月,但他家裡的人定有說閒話的。宋琬不想虧著明月,便又給她添了一千兩銀子和五十擔的嫁妝。
明月嫁過去是要做當家主母的,還得有使喚的丫頭和陪房。宋琬便在劉保善新買來的小丫頭裡挑了四個模樣周正的,放給老嬤嬤們教養了一段時間,又挑了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香蓮的和陪房倪東家的記在了明月名下。
日子就定在明年七月,宋琬算了算正好不在國孝期間,便讓尤信開始著手寫喜帖送親戚朋友。
眼瞧著就到了年下,宋琬終於在臘八這一日出了月子。她一個月沒洗澡沒洗頭,身上的奶香味都有些變了質,迫不及待的洗了一回熱水澡,方覺著渾身上下都舒坦了。
雪寶清曉醒來吃了一回奶又睡了過去,宋琬側著身子看了他一會,忽然想起了什麼,讓喜兒將衣櫃裡的紅木匣抱了出來。紅木匣裡裝的都是旁人送的金質銀質的手鐲和項鏈,足足有三四十件。
宋琬一一拿出來細看了一番,最後挑了一對祥雲帶鈴鐺的銀手鐲給雪寶帶上。她的動作極輕,雪寶還是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張著小嘴打了個呵欠。
他小小的身子吃的圓滾滾的,雪白的胳膊像一節一節的蓮藕。宋琬俯身逗弄了他一會,他就睜著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的盯著宋琬看,彷彿知道娘親在逗他,嘴角還微微上翹。
簾籠被打起,吹進來一股冷風。宋琬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見是孟階,便笑著起身。
鶴氅上還落著雪,宋琬幫他解下來遞給喜兒。孟階的手很冷,宋琬觸到不免蹙了蹙眉,「怎麼這麼冰,我去拿湯婆子給你抱著。」
「琬琬。」孟階突然抓住轉身的宋琬,將她扯到自己懷裡,他聲音低沉,「我要你給我暖。」懶懶的,卻富有磁性。
「好吧,好吧。」宋琬想起自己每次都將冰涼的腳蹬在他身上,便只好為難的道,「那你放我胳膊下面暖。」
孟階搖了搖頭,卻笑著抬手放在了她脖子裡。宋琬忍不住緊縮脖子,兩條細眉也皺成了一塊,孟階看著她便笑出了聲,眉間的疲憊也化開了一些,「你午膳可吃了?」
「沒有。」宋琬搖頭,「要不你陪我用過午膳再去都察院?」
孟階應了一聲,卻說,「不去都察院了,去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