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宋琬的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 徐氏看著, 手腳冰涼。她沒想到自己會被面前柔柔弱弱的女子強壓一頭, 五官都僵硬了起來。
「崔太太……」宋琬見徐氏不說話,便輕聲喚她。
徐氏攥了攥手掌心, 臉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那就……多謝孟夫人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
宋琬看她這樣,臉上的笑意更濃,「明月, 崔太太都發話了,還不快將入屏帶下去。」
明月聽著宋琬與徐氏的一席話, 還有些雲裡霧裡。她雖不明白宋琬為何要給崔錦羨說話,但她知道最終是她們佔了上風。
夫人就是厲害。明月挺直了腰板, 笑盈盈的走到入屏面前, 底氣更足了,「入屏姑娘,請吧。」
從來都是她崔錦羨揚著下巴看別人,哪裡由得別人這樣對她。尤其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崔錦羨氣的肺都要炸了,她揚手就要給明月一巴掌。
沒想到她剛起勢, 就被明月抓住了胳膊。明月的手勁極大, 她用力掙紮了兩下也沒掙脫開來。
明月才不會怕崔錦羨, 她冷笑一聲,才將崔錦羨的胳膊甩開,「崔二小姐好大的脾氣,你以為這是你家呀, 由得你胡來。」
「你……」崔錦羨扛不住明月甩她的力道,踉蹌了兩步才站穩了。她氣得指著明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徐氏看到崔錦羨狼狽的模樣,臉色極是不悅。她蹙著眉頭,出聲低喝,「羨兒……」
崔錦羨聽到徐氏的聲音,委屈的道,「母親,明月一個丫頭也敢和我撐架子,我要讓人掌她的嘴。」她說完又狠狠的剜了明月一眼,一點世家小姐的模樣都沒有。
徐氏眉頭緊皺,厲聲道,「不許胡鬧。」寇嬤嬤見狀,連忙將崔錦羨拉到一旁輕聲勸慰。
宋琬還是淡淡的笑著。雖說崔錦羨姓崔,但她血管裡也流淌著一半徐家的血。如此教養,若是讓徐老見到了,只怕會被氣暈過去吧。
看徐氏這麼決絕,入屏便知道自己無望了。如此一來,她倒比剛才平靜了許多,跪在徐氏面前懇求道,「還望太太看著入屏這些年來伺候二小姐的份上,放奴才的父母兄弟一條活路。」
宋琬一聽入屏的話音,便知曉她為何不承認是崔錦羨指使的她將湯藥掉包。原來是她一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徐氏的手裡,也難怪……
徐氏低頭掃了入屏一眼,臉色黑了黑。如果入屏不提此事,或許她還會放過她們一家人。
「蠢東西。」徐氏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又抬頭看向宋琬。她勉強扯了扯嘴角,說道,「讓孟夫人見笑了。」
宋琬與她客套了一回,又道,「崔太太,時候不早了,您要是回青州的話,還是早些啟程吧。」
馬車早就套好的,宋琬抬了抬手,圍在垂花門前的護院才都散去了。果然是她調教出來的,這反應她很滿意。
徐氏聽宋琬下了逐客令,一絲笑意都扯不出來了。她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沒有人敢與她這樣說話。她心裡頭憋著一股火氣,卻不好發作出來,只能強忍著,神色便就有些猙獰。
直到坐上馬車,徐氏的半邊臉還是陰雲密佈。她恨恨的摜了兩下長幾,張口罵道,「下流坯子,小娼婦……」她罵的難聽,跪坐在一旁的寇嬤嬤也不敢多嘴。
外人都說崔錦羨的性子隨了崔浩,但她卻知曉其實崔錦羨和徐氏更像一些,只是徐家的禮教束縛了徐氏罷了。若沒有徐家教養,只怕徐氏會比崔錦羨更甚。
當然,這些話寇嬤嬤是不會說出來的。
宋老夫人虛驚一場,她看到徐氏走時灰溜溜的模樣,便有些想笑。只是崔錦書還在場,她忍住笑和宋琬道,「你想怎麼處置入屏?」
宋琬剛剛說了那麼多,有些口渴,她斟了一鐘溫水潤了潤嗓子,才道,「她雖可恨,但罪不至死。就打二十板子讓她長長教訓,放到鄉下莊子裡。」
最可恨的其實是崔錦羨,但卻不能動她分毫。
——
直到宋琬的脈象十分平和了,他們才回了宛平,這時已經進了九月。天漸漸的冷了起來,掛在門上的簾子都由竹篾換成了放了棉花的緗色菊花團紋綢簾。
院子裡枯黃的樹葉已經掉的差不多了,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只有後花園的迎客松還是翠綠一片。
宋琬極是怕冷,孟階便早早地讓劉保善燒了地龍。也不知為何,宋琬的肚子倒不如之前那樣瘋長了,只是腿腳都腫的厲害。
朱夫人和胡夫人、陳夫人時常會來這裡找她打葉子牌,宋琬坐著不便,便讓明月替她打,她在一旁指導。等到寇家派人來提親,明月已經能很好的打一手葉子牌了。
宋琬雖活過一世,但從沒有生育過孩子。眼瞧著產期越來越近,她竟恐慌起來,夜裡也睡不好。大夫便建議她多出去走走,她便沿著抄手遊廊,從松竹堂到後花園,院子雖小,但裡面的佈置都是按著江南那邊的園林建的,一條小道她都要走上許久。往往來回一趟,她能走半天,腿腳上的水腫倒是消了許多。
冬至那一日天上飄起了雪花,清曉醒來,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層。宋琬披了一件銀狐皮的鶴氅,坐在廊下看小丫頭們打雪仗。
孟階卻和寇懷一起來了,明月看到寇懷,臉便紅了半邊,早躲起來了,宋琬只好讓喜兒去沏滾滾的熱茶來。
寇懷沒看到明月,便問宋琬,「弟妹,怎麼沒見明月姑娘?」
宋琬但笑不語。孫嬤嬤攙起宋琬,接過話道,「寇將軍,你如今都和明月定了親,就不要過來我們這裡了。」
寇懷以前都在衛所里長大,也未曾娶過親,不知道里面的條條道道。他皺眉道,「媽媽,這是為何?」
孫嬤嬤就道,「寇將軍不知道嗎,男女雙方既定了親後,就不能再見面了。若是見了,是不吉利的。」
宋琬倒想起了孟階和她定親那些時候,幾乎每晚都會爬牆過來看她一趟。她忍不住朝孟階笑了笑,卻見孟階挑起了眉毛。他是不信這些的。
寇懷則一副受教的模樣,雙手抱拳道,「孫媽媽,那我這就回去。」他轉身便要走。
宋琬才出聲道,「今兒朱夫人的小女兒過生辰,我讓明月去她家討酒吃去了,你且吃過午飯再回吧。」
宛平雖離京城不遠,但剛剛下過雪,四下茫茫的,不好辨路,定會耽擱許久。路上風又吹得緊,雖說寇懷皮糙肉厚不怕,但某些人可會心疼的。
寇懷不喜喫茶,宋琬便讓劉保善跑去街上打了一壺清酒。廚房裡又拌了幾道小菜,寇懷便坐在食桌前小酌起來。
宋琬倒是很喜歡清酒的香味,她自己嘴饞卻不能喝,便給孟階斟了一杯,笑說道,「你替我喝一杯,解解我的饞。」
孟階接過去,便仰頭喝了。寇懷在一旁打趣,「弟妹,也就你的酒孟兄才吃。我和他這麼多年的情義了,一點面子都不曾給過。」
宋琬只端著粥吃,並不言語。寇懷又飲了一杯,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宋琬道,「弟妹,孟兄可給你說了宋員外郎的事?」
孟階聞言便蹙眉,寇懷卻已經說了半句了,「謝光讓宋員外郎作證沈詹事和夏次輔有信件往來的事,他因為拒絕……」
孟階『咳』了一聲,寇懷連忙住了嘴。他這才記起孟階在路上再三告誡他不要提及此事……
他……
果然是美酒誤事啊。
等到寇懷走了,宋琬才問起寇懷未說完的話。孟階並不想讓這件事情影響了宋琬的心情,便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臉蛋,說,「不許操心別的。」
宋琬卻抿了抿嘴唇,艱澀的道,「父親……是謝光的人吧?」其實她早有察覺,只是一直不敢相信罷了。
怪不得謝光一倒了台,宋淵就被貶到了延平府做推官。那他在那裡不久就因病去世,定是李崇庸不想留他。
謝光的人,李崇庸怎麼會留下呢。
那她能嫁到太子府做太子妃,也定是謝光的功勞了,所以她才在三年後,被打到了冷宮。
她的一生,也就這樣被毀了。
宋琬突然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
「琬琬……」孟階見宋琬的眼眶微微發紅,心疼的將她攬到自己懷裡安慰。
碰到孟階結實有力的胸膛,宋琬的淚水像是決堤了一般,她攥著孟階的衣襟,哭的像個淚人。
還好還好,這一世她有孟階。
——
太陽出來後,積雪化的很快。中午的時候滴水,到了第二日早上,屋簷上便會結一道長長的冰柱。
這幾日,宋琬覺著自己腿上的浮腫明顯消下去許多,她焦躁的心情也隨著浮腫消去變得平靜起來。
還有二十多天就到產期了,孟階已經將產婆請到了家裡,就連奶娘都找好了。宋琬看著奶娘鼓鼓的胸脯,便會忍不住低頭看自己胸前。
似乎並沒有什麼起色,還是那麼的一馬平川。
十個月的時間,宋琬不知做了多少小肚兜、虎頭帽、虎頭鞋還有棉衣棉褲,再加上老夫人、崔錦書和唐雲芝做的,別人送的,整整塞滿了一個黃花梨的衣櫃。
還有各種小玩意兒。頭上戴的,脖子上掛的,腰間繫的,手上腳上戴的,每一種都好多花樣、材質。
宋琬每每打開衣櫃看到這些,突然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見到肚子裡的他了。
孫嬤嬤攙著宋琬剛回到松竹堂前面的玉石小道上,就見一個穿著綠衫的丫頭帶著一個尼姑打扮的女子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孫嬤嬤害怕她們衝撞了宋琬,連忙喝道,「什麼事情這麼急?」
宋琬卻覺著尼姑打扮的女子分外眼熟,她扶著腰,讓那女子上前來,「佩荷……是你嗎?」宋琬有些驚訝。
佩荷看到宋琬,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夫人,求你救救我家太太。」
宋琬連忙讓人攙起了她,「是舅母出了什麼事嗎?」
沈家被抄了家後,許多丫鬟婆子都被賣了別的人家。佩荷也是,她家裡贖了她出來後,聽說趙氏剃了發去了尼姑庵修行,便也跑到了尼姑庵裡。
佩荷哭著道,「夫人,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才過來求您的。太太她聽說公子被貶去了尚陽堡,急的暈了過去,磕在了石頭上。她又傷了風,不肯吃藥,如今只剩下一口氣,眼瞧著……」
宋琬聞言蹙了蹙眉,她只知道前世趙氏去了尼姑庵,卻不清楚裡面的事,安慰道,「你別急……」宋琬見她也比從前見時清瘦了不少,便知道趙氏定是好不到哪裡去了。
她記得崔錦書說過趙氏所在的尼姑庵就在京城西郊,宛平離那裡並不是很遠。她蹙了蹙眉,和佩荷道,「你等會子,我換身衣服這就隨你過去。」
孫嬤嬤卻甚是猶豫,「夫人,你……」
宋琬知道孫嬤嬤擔憂她的身子,拍了拍她的手道,「嬤嬤,咱們帶上大夫一起去,只要舅母肯吃藥了,咱們就回來。再說那裡離宛平也不遠,坐馬車也不過幾刻鐘的事。」
孫嬤嬤知道趙氏和宋琬的關係,但她還是有些擔心,「姑爺他……」
宋琬便說,「先別和他說了,要不他又要擔心了。咱們不就過去一趟,又費不了什麼事。等他回來,說不定咱們來回一趟也到家了。」
明月讓劉保善套了馬車,後面又跟了六個護院,這才往西郊的尼姑庵去了。
宛平離西郊確實不遠,但路實在是不太好走。尤其是尼姑庵建在山半腰,宋琬的身子笨重,爬了許久才上去了。
這個尼姑庵是前朝留下來的,以前香火也算旺盛,只不過後來在京城南面新建了一座寶相寺,就很少有人來這個偏僻的地方了。漸漸地,尼姑庵冷清了下來,如今只有兩位師太和幾名弟子。
宋琬氣喘吁吁的到了趙氏所在的禪房,慧引師太也在這裡。她看到宋琬,捻著手中的佛串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宋琬也虔誠的雙手合十回了禮。她走過去,看到躺在床上的趙氏,面色蒼白,臉頰凹陷,果然是只見出氣不見進氣了。
她聽到宋琬的聲音,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但眼神渙散,看上去一點精神都沒有。
明明過年的時候,趙氏還笑盈盈的拉著她的手說話,如今卻瘦的不成人形了,吐個字都十分困難。
宋琬的淚一下子便落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握著趙氏的手喚她,「舅母,舅母。」
趙氏許久才艱難的說了兩個字,「琬……姐……」
宋琬用力的點頭,「舅母,我是琬姐兒,我是……」
趙氏微微扯了扯嘴角,有氣無力的道,「你……怎麼……過來了?」
宋琬便抓著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舅母,是寶兒想你了,他想來看看你。」
趙氏搖頭,「舅母有什麼好看的?」
宋琬看著她的手鬆了下去,忙道,「寶兒對我說,他已經沒了外祖母,沒了舅姥爺,他不能再沒了舅姥姥。咱們一家人,難道真的就要散了嗎?」
趙氏的手僵了一下,眼角竟落下一滴淚來。宋琬便忍不住哭出了聲,趙氏抬著顫抖的手想要替她抹去眼淚,奈何自己根本沒有力氣,伸了好幾次都沒有夠到。
「琬姐兒,你別哭了。」趙氏看著宋琬,說道,「舅母吃藥就是。」
站在一旁的佩荷聽到這句話,又是哭又是笑,連忙端了藥來。宋琬接過藥碗,一口一口的喂趙氏喝了下去。
趙氏病了這十多天,身子實在是乏透了,她吃了藥,沒一會便睡了過去。宋琬看著她臉色比剛才好了一些,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
瞧著日頭還早,宋琬準備在這裡多陪趙氏一會。也許是真的很累了,趙氏直睡到了未正三刻。她睜開眼看到宋琬還在,第一句話就是,「不是夢,琬姐兒還在。」
宋琬的鼻子又是一酸,她拉著趙氏的手道,「舅母,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