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陸芮從謝府出來, 天已經亮了。他看著地上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愧是權傾天下的謝首輔,能貪到這個地步的,天下只怕也難找出第二個人。
他還要回皇宮覆命,便沒有再在謝府多待,騎著馬到了皇宮,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 金光撒在黃澄澄的琉璃瓦上, 閃著耀眼的光芒。
來上早朝的眾位官員就等在左右掖門前,他搭眼瞧了一下,察覺到行列裡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蹙了蹙眉頭,又細細看了一遍, 就是沒有孟階。
他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招了後面的錦衣衛校尉道, 「孟大人怎麼沒有來?」
這麼重要的日子,他不可能不來。
校尉一直跟著陸芮在謝府裡, 並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他正要說去打探打探,就聽陸芮又道,「咱們先進宮。」
陸芮大概就猜到出了什麼事情,李崇庸不想大權旁落,必會對官員重新整頓, 尤其是內閣眾人。
彭芳唯唯諾諾,可堪一用。劉禎一向仰仗謝光,如今謝光倒了台,他也成不了氣候。只有孟階,才是李崇庸真正要打擊的人。
李崇庸擔憂孟階會成為第二個謝光,也不是沒有緣由的。畢竟他是少年狀元,又拜夏冕為師,短短兩年的時間,從一個正八品的翰林修撰爬到內閣閣老的位置,誰都不會小覷了他。
也許孟階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讓他將名冊交給李崇庸。他不是韜光養晦,而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陸芮想到這裡,眼眸微眯,孟階難道就這麼相信他會出手救他?
今兒早朝議論的重點是給謝光定什麼罪名,陸芮並不想參與到裡面,覆命之後就立刻回了懷柔。
其實官場上誰生誰死,真的和他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洗了澡之後就躺到了床上,睡意卻不怎麼明顯。外面天氣晴朗,屋子裡很是亮堂,他拉上床帳,視線才暗了下來。
他閉上眼,腦海裡便就浮現出孟階給他名冊的那一日。應該就在那一日之前,孟階就預料到了今日的結果,沒想到他卻還能鎮定的和他說笑。
果然孟閣老就是孟閣老,也難怪他能爬的這麼快。
陸芮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落山了,紅彤彤的雲彩佔了半邊天,看來明兒又是個好天氣。他叫了侍從進來,問道,「今兒朝堂上都說什麼了?」
他不參與,但不代表他不關心這件事情。
那侍從就回道,「謝首輔的罪名還沒有商議出來,不過……皇上倒是把孟閣老痛罵了一番,說他背信棄義害死恩師,罪不可恕。」
「哦?!」陸芮繫著腰帶的手一頓,抬了抬眼皮道,「敕令可下來了?」
侍從又道,「奴才聽當值的人說,敕令是下來了,不過又被彭閣老駁了回去。只是至於敕令上寫了什麼,奴才一時還沒有打聽到。」
如今謝光一倒,內閣裡就只剩下彭芳一人,現在都是他說了算。只是他一向不喜歡沾惹黨派爭鬥,怎麼到了這件事上卻出手了?
陸芮正想著,又見那侍從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箋,「大人,這是王公公讓人捎過來的,可能和敕令有關。」
王津是陸芮安排到衛圳身邊的小太監,謝光一倒,衛圳也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正著手培養心腹,王津如今就代他在李崇庸跟前執筆。
信箋上寫了一行小楷,八個字——廷杖一百,貶為庶民。
陸芮曾經以為李崇庸只是想收回旁落的大權,可看到這八個字,他突然意識到並沒有那麼簡單。
李崇庸明顯是想要了孟階的命。
他有些不理解。
陸芮神色凝重,他緊緊握住腰間的繡春刀,走出了內室。不知為何,他總覺著自己應該去見一下彭芳。
彭家也在昌平,離懷柔並不算太遠。陸芮趕到時,看到門口還停了一輛馬車,上面有寇府的標誌。
陸芮還是頭一次來彭家,小廝領著他進了前院,迎面看到走過來二人,一男一女。陸芮曾經是寇懷的手下,算是老相識了。
兩人都是正三品的指揮使,抱拳見禮後,陸芮才看向瞪著他的明月道,「明月姑娘……哦不,寇夫人,幸會。」
寇懷成婚那一日,他還去寇家吃了酒,沒想到寇懷娶得竟是明月,宋琬的義妹,原來是她。
明月狠狠地瞥了陸芮一眼,沒好氣的道,「陸大人可真有閒空。」她知道李崇庸和陸芮的關係親密,便將他們看作了一夥,認為孟階的事情其實也有陸芮在裡面作祟。
陸芮卻笑了笑道,「寇夫人,按說起來你也該隨宋琬叫我一聲表舅,怎麼能這般無禮。」
明月冷哼一聲,「陸大人,你還好意思在這裡攀親戚,夫人叫你表舅又如何,你不照樣陷害姑爺嗎?!」
明月最看不慣陸芮這一張嘴臉,人是長得好看,那又如何。
陸芮聞言蹙了蹙眉,寇懷就拽了拽明月的手道,「夫人,咱們走吧。」寇懷也是不怎麼喜歡陸芮的。
陸芮太狡猾,有時比孟階的心思還要難猜。寇懷直來直去慣了,自然和陸芮走不到一起去,況且陸芮有一張比女子還要陰柔的面龐,他十分的看不習慣。
陸芮駐足看著二人從他身邊過去,微微扯了扯嘴角,兩人不愧為夫妻,一唱一和,還怪好玩的。他笑著搖了搖頭,正要跟著小廝繼續往前走,卻隱約聽到了明月的聲音。
「……我總覺著皇上對夫人很不對勁,他不會是因為這件事情才想打擊姑爺的吧。」
陸芮猛然一怔,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想起王津那一次和他說的,在英國公府裡李崇庸表現出來的對宋琬的過分關切,腦袋裡嗡嗡的,他一時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怪不得李崇庸這麼發狠……
他臉色變了變,片刻又恢復了自然。彭芳早就在書房裡等著他了,看到他進來,便擺了擺手道,「陸指揮使不必多禮,坐吧。」
陸芮還是拱手行了一禮,才撩袍坐到下首的玫瑰椅上。小廝捧了茶盤進來,他接過一盅拿到鼻尖嗅了嗅,頷首道,「彭老喜歡喝老君眉。」
彭芳執著茶蓋撥茶,笑了笑道,「人老了,喝這個能消食。」
陸芮呷了兩口就放到了一旁的高幾上,老君眉茶味濃郁,他其實更喜歡喝清淡一些的明前龍井。
彭芳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斂下去雙眸,靜靜地喝著茶水。
陸芮其實是一個很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和彭芳比起來,就是略遜一籌了。他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彭老,我今日來就是想知道……你為何把皇上下的敕令駁了回去?」
和聰明人說話,他其實很少拐彎抹角。
彭芳聞言臉色就暗了下去,他冷聲道,「陸指揮使若是來給皇上當說客的,那就請回吧。」
陸芮從小就是李崇庸的陪侍,兩人的關係極好,彭芳理所當然的認為他是李崇庸的說客。
陸芮失笑,又拿起茶鐘晃了兩下,解釋道,「彭老,我想你是誤會了。」
彭芳訝異的看了陸芮一眼,很明顯的不相信。陸芮又笑道,「其實,我這次來見只是想知道彭老您為何要駁回去那道奏摺?孟大人和謝首輔一向走的很近,您幫他……可沒有理由啊。」
「你不知道?」彭芳蹙了蹙眉,「我已經向皇上表明了,那道彈劾謝光的奏摺其實是孟大人親手上的,他和謝光有殺父之仇,這兩年跟在謝光身邊其實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孟大人和謝光不是一路人,皇上不應該如此重罰於他。」
陸芮是相信孟階會幹出這樣的事的,孟階能把名冊讓他轉交給李崇庸,自然也有膽量親手上一道摺子彈劾謝光。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早已計畫好的。
陸芮得到答案後,就沒有再在彭府多待,他回到懷柔,又聽侍從來回,「英國公和梅掌院前後進了宮為孟閣老求情。」
英國公是孟階的舅父,他給孟階求情倒在情理之中,怎麼梅晉懷也前來湊熱鬧,他不是一向只做學問的嘛。
侍從見陸芮疑惑,又道,「孟閣老曾在梅掌院手下修過兩月的史籍。」
月色柔和,陸芮背著手走到廊下。夜間有風,侍從拿了披風給他披上,陸芮抬頭看了一眼缺了一角的月亮,不禁笑了笑。
孟階果然就是孟階,籠絡人心的本領強大到令他不可置信。
彭閣老、英國公和梅掌院哪一個不是朝裡舉足輕重的人物,竟然在李崇庸這麼憤怒的當頭,出來為他求情。
對,還有一個寇懷……
想必孟階也是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才會這麼義無反顧的走這步險棋。
說起來,他還真有點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