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泥土糊成的牆上挖了一個四方的小洞, 沒有窗櫺, 上面釘了一塊碎花布, 又用一塊石頭壓著。外面的風很大,吹得碎花布鼓鼓的。
陸芮動了動身子, 才確信自己還活著。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用胳膊肘撐著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外面的人聽到屋裡的動靜,便打著一張碎花布做成的簾子走了進來,「你醒了。」張阿牛試探著道。
「嗯。」陸芮應了一聲, 「是你救了我?」
張阿牛點了點頭,撓著頭道, 「我看你倒在了雪地裡,就把你帶了回來。」他頓了一頓, 指著陸芮身上的傷口說, 「你傷的很重,我就用草藥給你包上了,不知道管不管用。」
陸芮低了低頭,看到自己胳膊上還有胸前都用白棉布包紮上了,道了一聲謝, 又道, 「這裡離京城有多遠?」
他將最後一個黑衣人殺死, 自己也倒在了雪地裡。雪下的很大,他想著自己若是待在這裡,必是死路一條,撐著最後一口氣, 在雪裡爬了很久,直到全身都沒了知覺暈過去。
當時他也分辨不出來方向,並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
張阿牛見陸芮嘴唇乾裂,冒出了血絲,便倒了一碗溫水給他,「這兒是黃莊,就在宛平縣東邊。」
陸芮覺著嗓子像冒了煙似的,他急忙捧著碗喝下去,才覺著好了許多。他挑著碎花布往外瞧了一眼,又拔下大拇指上帶的青玉扳指遞給張阿牛,「嗯公,你用這個雇一輛馬車來,將我送到懷柔。我必奉上百金。」
張阿牛看那青玉質地細膩,泛著黑意,便知道價格不菲。他揮了揮手道,「雇一輛馬車用不了這麼好的物件,我有銀子使,你回頭還給我就是了。」
陸芮又拱手謝了他一回。
屋裡光線很暗,他扶著炕台下來,看到外面天已經大亮了。董蠡聽了孟階的話,立即派了人來西郊周邊搜人。
張阿牛家就在莊子東頭,董蠡帶著人進去,就看到了靠在門框上的陸芮。他疾步過來,抱拳道,「陸千戶,可算是找著你了。」
陸芮識的董蠡,他扯著嘴角笑道,「你們的動作可真夠慢的,回去問問你們孟大人,我陸芮沒能在他計畫中死掉,是不是很不開心啊?」
董蠡沒有聽懂他的話音,解釋道,「大人聽說千戶你遇刺,就立即派了我們來尋你。」
陸芮輕笑了一下,揮了揮手道,「董校尉,你可不懂你們大人。」孟階一直和他們有通信,若是謝光有所行動,孟階不會不知道。他這次卻選擇沒有告訴他們,定是有了別的念頭。
沒有李崇庸,還有李崇疾,李崇慶。眼瞧著永隆帝熬不到年後,推誰上位可都對他有利。孟階不是夏冕,並不會顧及禮法。
「你們夫人如何了?」陸芮收回思緒,斂下來的眼眸裡有擔憂之色,「她肚子裡的孩子沒事吧?」
董蠡一直奉命在外搜尋陸芮,只聽說宋琬動了胎氣在雪地裡生下一個男孩。生孩子本就是要命的事,這冰天雪地的,能活下來也必然是大傷元氣,會好到哪裡去。但這只是他的猜測,並不敢多言,「我只聽說夫人生了個男孩,別的就不清楚了。」
「生了?」陸芮蹙了蹙眉,「太子可在?」他記得他將短刀插到馬股裡,坐在馬車上的還有李崇庸。
董蠡搖了搖頭,「這個……屬下不清楚。」
陸芮和李崇庸一起長大,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再是無情,那也是兩條生命,難道他丟下宋琬一個人跑了?
陸芮實在不能想像宋琬一個人在雪地裡生孩子的場景,他頓覺心中刺痛,緊緊攥著的手掌背上青筋暴起。
唐照想要護送李崇庸回太子府,李崇庸卻拒絕了,「如今父皇的身子已經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讓他知道了只會徒增煩擾,還會加深謝家父子對我的誡意,還不是動他們的時候。」
唐照便道,「那好,就讓湛兒陪你去吧。」
李崇庸起身走出門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去宛平看看孟夫人如何了,她在雪地裡受了風,只怕身子不好。」
唐照點了點頭,將李崇庸送到馬車上。他有些疑惑,從西郊到宛平用不了兩刻鐘,李崇庸怎麼會想著來大興,而不是去宛平直接找孟階。
畢竟宋琬是孟階的妻子。
唐照雖疑惑,但並沒有問李崇庸。他去了唐老夫人那裡,唐老夫人聽說宋琬生了一名男孩,甚是高興,又打開庫房收拾了一些小玩意兒,讓管事送宛平去了。
「大雪地裡生孩子,可是要了命了。」唐老夫人聽到唐照說宋琬是在西郊動了胎氣,枴杖敲著地板道,「還能遇到一個大夫,也是琬兒那孩子福氣大。」
唐老夫人蹙著眉道,「她怎麼就去了西郊呢?」
唐照在朝堂上,略微知道一些沈家的事,他道,「聽說是去看她舅母,哪裡想到就碰著了追殺殿下的人。」
「沈家倒也是可憐,只是琬兒那丫頭也太胡鬧了,大著個肚子還往外跑。」唐老夫人搖了搖頭,又說,「趕明兒讓你媳婦帶著尤丫頭過去瞧瞧,冰天雪地的,可不是鬧著玩的。」
睡了一上午,宋琬才醒了過來。男孩兒剛剛醒了一回,吃了奶又睡了。宋琬讓奶娘將男孩兒抱了過來,放到床上細看了一回。
男孩兒用一張大紅色的錦褥包著,只露出一個小臉蛋兒,比昨日剛剛生出來時皺巴巴的模樣好看多了,粉盈盈的,宋琬忍不住捏著他的小手親了親。
明月看看男孩兒,又看看宋琬,比對著道,「都說兒子像娘,我怎麼沒覺著小公子和夫人哪裡像。」
站在一旁的奶娘名喚秋芸的就笑,「小公子還小,大一些就瞧出來了,我倒覺著小公子的眉眼和夫人的很像,鼻子嘴巴更像大人。」
宋琬盯著男孩兒好大一會,笑著道,「我覺著也是。」
明月和喜兒就爭著看男孩兒,一會又抬頭看看宋琬,一番比對下來,眼都花了。
男孩兒還沒有正式起名,一群丫頭都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秋芸就在一旁提議,「夫人何不給小公子起個乳名,叫著也更親暱些。」
宋琬一直都想著讓孟階給男孩兒取名,倒沒想過乳名的事。她抬頭看了一眼外面,陰沉沉的天空,還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沉吟片刻道,「既是在雪地裡生的,不如就叫雪寶。」
生孩子後不能久坐,宋琬便只將一頭青絲鬆鬆的挽了個纂兒。雪寶吃飽了就會睡,外面有多大的動靜都不會吵醒他。宋琬就側著身子看他,彷彿怎麼看都看不夠。
陸芮從外面衝進來,帶了一股冷風,還有雪花飄了進來。屋裡暖和,宋琬只穿了一件緊袖棉襖,用的是大紅色的百蝶穿花圖案的蜀錦。她氣色不是太好,嘴唇泛白,但看起來還算精神。
董蠡根本攔不住陸芮,他眼睜睜的看著陸芮衝進屋裡,卻只能站在外面乾著急。
陸芮還是昨日那身衣服,上面包紮著白棉布,有一股血腥味。明月和喜兒反應極快,立即擋在了床跟前,順手拉上了帷帳。 「抱歉……」陸芮低了低頭,轉身走了出去。
宋琬看到陸芮,微微一愣,她想到昨日陸芮替她擋的那一刀,蹙眉道,「明月,你帶著表舅去東次間裡等著,我這就過去。」
喜兒拿了晾在箱籠上的大袖衫給宋琬穿上,又將凌亂的幾縷髮絲用簪子挽上去。
雙雨泡了滾滾的熱茶來,宋琬去了東次間,就看到陸芮坐在東面炕上撥著茶水裡的沫子。他失血過多,臉色慘白,陰柔的面容還是極美,倒有些像病西施。
宋琬頓了頓腳步,走過去給陸芮施了一禮。
陸芮端著茶盅喝了一口,又將茶盅放在桌子上,指了指對面炕上道,「坐吧。」
「昨兒……還要多謝表舅替琬兒擋了那一刀。」宋琬看到包紮在陸芮左胸上的白棉布還有血跡,皺眉道,「我讓大夫過來給你換一下藥。」
陸芮見宋琬出去,卻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宋琬一驚,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陸芮看到她的反應,扯了扯嘴角,「你怕什麼,我會吃了你不成?」
陸芮雖傷的極重,但力氣還是有的。宋琬根本掙脫不得,她便怒了,「陸芮,我叫你一聲表舅,你不要太過分。」
陸芮笑了笑,將她鬆開,調侃道,「我還以為你會謝我以身相許呢。」
宋琬有些後悔來見他了,她就知道,陸芮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變的。她瞪了一眼陸芮,才道,「表舅,我已經嫁人了。你救了我,我定會感謝你,但還請你尊重我一些,不要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陸芮聞言挑了挑眉,輕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夫君會誤會?那他倒是恨毒了我,竟要我的性命做賠償。」
宋琬不懂陸芮話中的意思,她蹙了蹙眉,吩咐門口站著的董蠡,「替我好好送送表舅。」
陸芮望著宋琬離去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這就生氣了,真是沒趣。」
孟階從馬車裡下來,就看見陸芮大搖大擺的從大門裡走了出來。陸芮也看到了孟階,駐足道,「喲,孟大人回來了。」
孟階掃了一眼陸芮身上的傷口,眼眸冰冷,淡淡的道,「陸千戶死裡逃生,還有心情往外跑?」
「沒死了,別提多開心。」陸芮又笑,「孟大人看到陸某,可也開心?」他話裡有話。
孟階看著他,沉默了一小會。他平靜的走到陸芮身旁,微微駐足道,「陸大人,可覺著痛?」
陸芮看向孟階,有一瞬的失神,「你是在報復?」報復他們讓他做一把利刃。
孟階輕笑,「也不全是。陸大人是個明白人,定會想明白的。」他頓了頓,眼神便冷了下來,「這到底是孟家,陸大人以後還是不要亂闖的好。」
孟階說完便徑直進了大門,董蠡連忙跟了上去。他沒有去松竹堂,而是去了前院書房。董蠡看到孟階眼中的凌厲,慌忙跪下道,「大人,是卑職失職。」
孟階背著手,聲音極是冷淡,「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若是再讓他闖進來,你就以死謝罪。」
「是。」董蠡不敢抬頭,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卑職謹記。」
連續睡了三個時辰後,雪寶終於哭著醒了過來。宋琬拍了拍他,還是哭個不停,便知道他定是餓了,連忙讓秋芸抱著他去梢間裡喂奶。
吃完奶的雪寶終於不哭了,不過又睡了過去。宋琬給他換了晾在火盆上面的尿布,暖烘烘的,還滿意的蹬了兩下小腿。
宋琬全身心都在雪寶身上,並沒有看到走進來的孟階。直到她在包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結,才發現身邊竟多了一個人。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宋琬將雪寶放在床裡面,小聲的問孟階。
「有一會子了。」孟階摸了摸宋琬的臉頰,朝雪寶望了一眼,「他還乖嗎?」
提到雪寶,宋琬的眼睛都在發亮,她點著頭道,「乖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就睡。除了餓的時候哼唧兩聲,好像就沒哭過。」
「對了……我給他起了個乳名,叫雪寶。」
「雪寶?」孟階輕笑,「倒是瞞順口的。」他拉著被子給宋琬蓋在身上。
宋琬問他,「那你想好雪寶的大名了?」
孟階捏了捏宋琬柔弱無骨的手腕,並不想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吧。」他看著宋琬,慢慢的道,「你見陸芮了?」
宋琬看著他不悅的臉色,小聲的解釋,「我忘了告訴你,他昨天替我擋了一刀。如果不是他,我恐怕不會比孫嬤嬤好到哪裡。……我就想當面謝謝他。」
果然,孟階還是很介意這件事的。
她拉了拉孟階的衣袖,聲音軟軟的,「那要不你替我謝他。」
孟階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他沉默了一會,方道,「琬琬,你知道的,我不想讓你見他。」
他的佔有慾太強,就是別的男人看宋琬一眼,他都不容許。更別說陸芮這種胡鬧慣的,若不是兩人有利益關係,不知道他會下什麼樣的狠手。
宋琬看著他低下去的眼眸,握著他的手保證,「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見他了。」
孟階緊緊的捏著宋琬的手腕,竟有些患得患失,他真的是太害怕失去她了。他現在的勢力還小,謝光又不能完全信任他,他真的不能保證宋琬就這樣一直待在他身邊。
他害怕,像前世一樣,宋琬被李崇庸搶走。
宋琬被他捏的有些疼,她看著孟階沉默,並沒有喊疼。等著他鬆開手,手腕上已經通紅一片了,還有些發紫。
「對不起……」孟階有些自責。
宋琬便笑著哄他,「你忘了,我皮膚向來這樣的,其實並沒有這麼厲害了。」
孟階看著她故作輕鬆的模樣,便抬頭親了親她的嘴唇。屋子裡還站著一群丫鬟婆子,宋琬羞的推了他一下,「雪寶還在,影響不好。」
雪一直下了兩天兩夜,陰沉的天空終於放了晴。丫頭和婆子只掃了一條小道出來,兩旁堆著的積雪有兩尺之深。宋琬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外面都傳這是吉兆。
雪寶出生第三日,宋老夫人送來了三朝禮,一整箱的衣褲、兜蓬和尿布,還有松木打成的搖籃,少不了的金項圈、金手鐲。另有四大盆的彩餅、紅蛋、花生和橘子。宋琬便讓明月將這些吃的東西都搬到門口送給街坊鄰居們。
清早,宋琬便給雪寶換了一塊二龍戲珠的錦褥,包帶上纏了桃木做成的刀劍。孟階還沒有去都察院,宋琬將雪寶塞到他懷裡,囑咐他去大廳給孟昶還有祖父拜一拜。
外面放了晴,雪便化了一些,地上都是黏黏濕濕的。宋琬害怕凍到雪寶,給他帶了厚厚的虎頭帽。小傢伙這一次倒很給孟階面子,並沒有哭。
宋琬將他們爺倆送到門口,又吩咐明月和喜兒去準備『洗三』的水。洗三的水很是講究,要用桂花心、柑仔葉、龍眼葉、石頭仔和十二枚銅錢煮成。
千姑是接生婆,也被宋琬請了過來。她進了屋,四下打量了一番,就『嘖嘖』點頭道,「你這樣的屋子,就是神仙也住的。」
明月拿了香燭進來,笑道,「千姑要是喜歡,就在這裡住下。有酒有飯,絕對管飽。」
千姑笑看了明月一眼,說,「有酒就行,你可別小氣,我這次來是要帶走幾壇的。」
宋琬失笑,「今年偷懶,沒釀酒。就做了一些果子酒,你要喝嗎?」
千姑便哂了宋琬一眼,「那我還嘚嘚的來這裡做什麼?」她作勢就要出去,明月將她拉住道,「千姑奶奶,小姐沒釀酒,可是讓人去酒坊買了幾壇紹興酒,你要不要喝?」
她又坐回炕上,含笑道,「還算講義氣。」不知為何,她看到宋琬總覺著像是舊友重逢,沒由來的的親切。
找她喝酒的人不少,可她看宋琬卻最闔眼緣。
宋琬是高估孟階了,雖說去的時候雪寶沒哭,可回來的時候卻扯著嗓子哭個不停。宋琬看他小臉蛋憋得通紅,心疼的嗔了孟階一眼,「你對他做了什麼?」
孟階也是黑著臉,這小子真是太不給他面子了。他不過就在回來的路上親了親他的臉蛋,就一路哭到現在。
明明他看宋琬親他的時候,滿足的蹬小腳丫。
宋琬抱著雪寶在懷裡哄了一會,他便不哭了,抓著宋琬的衣袖睡得香甜。孟階頭一次產生了要將他扔出窗外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