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孟階淡淡的往趙熙之站的那個地方瞟了一眼。他才下了台階, 闊步走到趙熙之跟前, 拱手道, 「趙兄。」
趙熙之看著孟階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就滿腔怒火。他攥緊了衣袖裡的手掌, 好半天才忍住了, 冷聲道,「有人要見你。」
孟階抬頭看了一眼黑下來的天色,蹙眉問, 「哪裡?」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趙熙之不耐煩的道。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夏元璃纖弱的身影,不由冷哼一聲, 說完便逕自上了馬車。
洗墨見孟階還站在原地,就跑過來問, 「公子, 咱們去哪裡?」
「跟上他。」
孟階看著趙熙之的馬車就要出了胡同,才抬腿上了後面的一輛馬車。
已是傍晚了,內城道上的行人並不多,各家各戶門前的紅縐紗燈籠都亮了起來。青石板上還積著雨水,細密的馬蹄落在上面, 『嘚嘚』的響。
過了兩條胡同, 來到一條極為寬闊的長街上, 趙熙之的馬車又往前行了不久,到了一家茶館前才慢慢停了下來。
茶館是兩層的小木樓,因天色已晚,裡面的燈燭都點亮了。二樓靠窗的位置, 有一處青紗露在外面。晚間有清爽的風拂來,青紗便四下里飄揚。
夏元璃就坐在窗前,她聽到馬蹄聲,微微向外探了探頭。孟階正踩著轎凳下來,他穿一件玉青色的圓領直裰。夜色下,只見他眉目深邃,薄唇輕抿,臉色有幾分清冷,讓人不敢接近。
她突然就想起前世父親被永隆帝打入昭獄的那一天,孟階從皇宮回來。她抓著他的衣袖質問,而他卻沉默的看著她,一言不發。她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孟階卻只叫了丫鬟將她攙進屋。
時隔這麼多年,她依舊記得孟階當時的眼眸,疏離而又清冷,彷彿她是一個陌生人一般。沒有一句道歉,一句安慰。
他就輕輕的拂去她的手,徑直進了書房。
就在那一刻,她築了很久的心牆終於崩塌了。其實早在孟階回來之前,她便接到了父親被打入昭獄的消息。但她依舊不敢相信,父親幫持了他這麼多年,他竟然連一句話都沒有替父親說。她勸自己,一定是宮裡的消息不對,但當看到孟階那冰冷的麻木的臉龐,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以為有父親的恩情在,孟階就一定會心甘情願的娶她。當她成為了他的妻子,在一起久了,孟階就一定會被她感動,或許會愛上她。
沒錯,孟階是娶了她,給了她正妻的名分。可她卻忘了,感情這東西並不是時間久了就能生出來的。面對一塊絲毫沒有溫度的石頭,就是她用她全身的血肉焐熱了,也焐不透那顆冷冰冰的心。
他娶她,只不過是在利用父親罷了。可笑的是,她依舊忘不了孟階,還妄想著有一日他能記起她的好來。
直到那一日,一向不嗜酒的孟階竟然喝的酩酊大醉。她以為時機到了,滿心歡喜的跑到他的床上,卻聽到他嘴裡一直喃喃喚著的是『琬琬』二字。
原來他不是無心之人,她掩著面,哭的肩膀攢動。她曾心平氣和的問過他,「琬琬是誰?」
孟階當時正在看奏報,聞言突然冷冰冰的望向她,眼神裡的戒備讓她驚顫,心腸猶如絞住了一般,痛的她難以呼吸。
她為了他,丟掉了骨子裡的驕傲,到頭來卻只換了一顆傷的千瘡百孔的心。自此之後,她成日裡鬱鬱寡歡,沒過半月便再熬不過了。她都死了,老天竟還不放過她,她一睜眼,竟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她在夏府第一次見到孟階,他穿著深藍色的直裰,腰間別了一塊梅竹雙喜花紋的玉珮,脊背挺直,身形高大,她悸動的心跳和前世分毫不差。
為何偏偏是她十五歲這年?
重活一次,她依舊跳不出這個坑。後來再見,她便聽說孟階已經娶了親。那個叫做『琬琬』的女子,那個他捧在心尖上的女子,原來是她。
宣靖帝的皇后。
趙熙之領著孟階上了茶館二樓,當看到坐在窗前的身影,孟階微微一愣。
「過去吧你。」
趙熙之也不明白夏元璃為何偏要他叫孟階過來。他雖不情願,但又不想拂了夏元璃的意思。
夏元璃聽到聲響,連忙擦拭了一下濕潤的眼角。她站起身子,和孟階福了一禮,「元璃見過孟……大人。」
她看著孟階,沒來由的心下一顫,說話的聲音不免就支吾了起來。
孟階走過去,停在離夏元璃約有一米的地方拱了拱手,「夏小姐。」
夏元璃聽出他話語裡的客氣,心頭又絞痛起來,她囁嚅著嘴唇,許久才虛手一請,「孟大人,請坐。」
孟階輕輕點頭,坐在了夏元璃的對面。小小巧巧的玉棠富貴花紋朱漆四方桌上擺了一整套的茶具,夏元璃雙手拿起茶壺,給孟階斟了一杯茶水遞在她面前。
她又慌忙收回手來,捏緊了衣袖。
孟階見夏元璃低著頭不說話,便端起茶盅撥了撥茶蓋,輕啜了一口又放下,才開口詢問,「不知夏小姐找孟某來所為何事?」
不知怎的,夏元璃聞言只覺得心頭湧上千百種滋味,明明她來之前,是已經想好要怎麼說的,可現在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孟階又耐著性子等了夏元璃一會。窗外夜色如許,漆黑的天空上還能看到幾顆晶亮的星星,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
孟階腦海裡浮現出宋琬扶著腰站在廊下,指揮著小丫頭搬花盆,他的嘴角就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夏元璃抬頭正好看到,她微微一愣,疑惑的問,「孟大人在笑什麼?」
「沒什麼。」孟階斂了笑意,又看向夏元璃,「夏小姐,有什麼話你且說來就是。」
夏元璃只覺著嘴裡澀澀的,她輕點頭,出聲道,「孟大人,我父親很欣賞你,你知道的。」她頓了一頓,又低聲問,「你是個聰明人,為何偏要和那謝狗賊沆瀣一氣?!難道你不同他站在一起,你就升不了官任不了職了?!謝賊作為首輔把持朝政,將永隆帝哄得團團轉,他依仗權勢,排除異己,殺害忠臣,買賣官職,甚至到處搜刮珍寶,害的平民百姓家破人亡。你跟著他,就是助紂為虐,你……對得起我父親這些日子以來對你的幫持嗎?」
夏元璃說的急,一行話下來便氣喘吁吁的。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氣,才聽到孟階冷冷的聲音,「夏小姐,你此話說得不太妥當吧?!」
孟階斂了斂眼眸,起身拱手道,「夏小姐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孟某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走到木梯前,又略一駐足道,「夏小姐,朝堂上的事情你還是不要非議的好。什麼狗賊的話,少說為妙。你以為你無心的一句,若是被隔壁有耳聽了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來?對夏小姐的名聲不好,老師怕是也會牽連其中。」
夏元璃愣了一愣,她看到孟階就要下樓,突然快走幾步,上前抓住了孟階的衣袖,「孟階,我……」
孟階低頭瞄了一眼夏元璃拉住他衣袖的手,不動聲色的將胳臂背在身後。夏元璃這才意識到失禮,她往後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抱歉,是我太衝動了,還請孟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孟階沒有說話,他轉過清冷的面龐,看到站在拐角的趙熙之。就是下樓,孟階的脊背依舊是挺直的,走的不慌不忙。
趙熙之看著孟階離去的身影,突然像發了瘋一般的衝過來,揮手就給孟階一拳。
他早就該料到的,夏元璃喜歡孟階。
孟階沒有防備,重重的拳頭便打在了他的背上。趙熙之打了這一拳,似乎還不解氣,他又揮了拳頭過來。孟階瞥到牆上的影子,蹙了蹙眉,抬起胳膊擋了一下。
孟階本就生的高大,又有功夫在身。趙熙之的拳頭落在他胳膊上,反被彈了回去,趙熙之踉蹌了幾步,扶著一旁的四方桌才沒有摔倒在地。
「你……」趙熙之難以置信的望著孟階,他此時滿腔的怒氣,便口不擇言起來,「孟階,虧得老師這般提拔與你,你卻反過頭來倒咬他一口。怪不得人說你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別說老師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你爹嗎?!」
孟階的臉色立即暗沉了下來,冷聲道,「趙熙之,你堂堂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就只會耍口頭之快嗎?!」
有風從門簾裡吹進來,置在四方桌上的燈燭忽明忽暗。孟階就站在門口,一瞬不瞬的盯著趙熙之憤怒的面龐,他眼眸微斂,高挺的鼻樑在左側臉頰上打下一塊陰影。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俯視著趙熙之,一句話都不曾再說。趙熙之對上孟階那雙清冷的雙眸,不由得攥了攥汗濕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