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玉匆忙進了院子,拿了笸筐小心翼翼的放回她住的左邊耳房裡,從妝奩下拿出一個暗紅色繡花錢袋,她打開看了一眼,又擱到衣袖裡,慌慌張張的出了院子。
明月剛從老夫人院裡回來,看見紅玉腳步急促的出了月亮門,她揮著手喊了一聲,「紅玉,你這麼著急是要幹嘛去?」
紅玉心裡正想著事,聽到有人喊她不防打了個激靈,抬頭看到是明月,紅玉才勉強笑了笑道,「家裡來了人,我去看看。」說著攥緊了衣袖,快步走了。
明月還想說陪她一起去,剛要開口卻見紅玉走遠了,她奇怪的咦了一聲,捧著手中的糖盒進了『風荷院』。
剛剛在玲瓏那裡聽說了一些關於宋瑤的事情,明月迫不及待的想說給宋琬聽,並沒有注意到紅玉的不對勁,還以為她是聽到家人來看她有些激動。
聽到明月躡手躡腳進來的聲音,宋琬就醒了,揉了揉雙眼從羅漢床上坐了起來。
明月嚇了一跳,捂著嘴輕聲道,「小姐,明月吵醒你了?」
宋琬打了個哈欠,抬頭看了明月一眼,踩著腳踏下了羅漢床,隨意問了一句,「紅玉呢?」
「她家裡來了人,出去了。」
明月見宋琬坐到了梳妝奩前,打著軟簾喚了梳頭丫鬟進來。宋琬抬頭看了看菱花銅鏡中白皙如玉的面容,突然想起一些事來。
也是在一個這樣的秋日,陽光和煦,微風徐徐。她坐在西次間的前簷炕上正修整敬事房送來的木槿花,紅玉捧了一碗湯藥進來,她以為是平常的補藥,一口氣喝了下去。剛開始時她只覺著胃裡有些不舒服,還以為是糕點吃多了不消化,嚼了一粒山楂開胃丸便睡下了,沒想到半夜裡卻腹痛不止。
宮人請了太醫過來時,她已經神志萎靡不清。一條命最終被救了回來,但她卻再不能有孕。原來她喝的那一碗『補藥』裡,放了十倍劑量的紅花。
她當成姐妹看待的紅玉,竟然親自給她端了一碗『絕子湯』。
望著跪在地上不停磕頭的紅玉,宋琬總覺著這是一場夢。她不相信,紅玉會做出這種害她的事情。
紅玉是她從家裡面帶來的丫鬟,和她是一榮俱榮一損即損。紅玉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
是沒有好處,可她卻只能這樣做。因為要害她的人是她的親姐妹宋瑤。
紅玉在畏罪自殺之前,給她留了一封信。原來早在宋琬進宮之前,紅玉就已經是陳月娥的人了。她不想害宋琬,可她一家人的性命全握在陳月娥的手中。
梳頭丫鬟用抿子小心翼翼的給宋琬把雜亂的發絲梳平後方出去了,明月湊到近前,正想和宋琬說宋瑤的事,卻見宋琬徑直站了起來,盯著她問,「紅玉去哪裡見她家人的?」
明月看到宋琬嚴肅的臉龐,有些詫異。不過是紅玉的家人來看她而已,小姐這麼嚴厲幹什麼?明月雖覺著奇怪,但還是仔細想了想,回道,「應該是在後門那裡。」丫鬟小廝的家人前來探望,都是在那個地方。剛剛紅玉也是往後院的方向過去的。
宋琬點了點頭,抬腳走出了房門。明月怔愣片刻,連忙跟上去。她打小就伺候在宋琬身側,卻很少見到宋琬有這麼嚴肅的時候。紅玉做了什麼,竟讓小姐這麼生氣?明月有些疑惑,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了一句,「小姐,紅玉怎麼了?」
宋琬現在並不確認紅玉背著她做了些什麼,她也只是猜測。紅玉為人一向謹慎,要抓她的把柄實在不易。紅玉在信上說陳月娥手裡握著他們一家人的性命,可見此事必定與她的家人有關。
宋家是一個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陳月娥和宋瑤都住在三進的後院裡,特別是『歸芸院』,離後門只有幾步路之遠。
宋琬和明月走到那裡果然看見紅玉正和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婦人說話。明月見過那個婦人,指著她和宋琬說,「那是紅玉她娘周氏。」
後門正對著的是宋家的小花園,裡面的樹木枝葉繁茂。宋琬將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不要出聲,明月立即閉上了嘴巴,睜大了雙眸疑惑的看向宋琬。宋琬並不想給明月解釋什麼,拉著明月悄悄的躲到了芭蕉樹的後面。芭蕉樹的葉子寬大,將嬌小的二人完全包裹在裡面。
紅玉似乎正和周氏爭論,並沒有看到宋琬和明月。她眼眶裡泛著淚花,聲音中略帶些哭腔,「娘,你莫騙我。哥哥的腿真被人打瘸了?還是爹他又賭了?」
周氏抹了一把淚,「娘何曾騙過你。娘也知道你的難處,這幾個月都沒來找你。你爹他欠了人家幾十兩銀子,被上門追債的人打得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娘都沒給你吭一聲。你哥哥他也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就被人家打瘸了腿。你也知道,咱們一家人全靠著你哥哥餬口,如今腿瘸了,咱家可怎麼過呀。」周氏越說,淚流得越多,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陳月娥午睡剛起,聽得後門那裡傳來一陣陣嗚咽之聲,她蹙了蹙眉頭,還以為是哪個小丫頭受了委屈又偷偷的跑到這兒哭。侍立在一側的紫鳶給春屏遞了個眼神,春屏會意,悄悄地出了月亮門。
春屏走到後門那裡,一眼認出了門口說話的人是宋琬房裡的紅玉,她漸漸地走了近了,隱約聽到『瘸腿』、『賭錢』的字眼。微斂的雙眸中精光閃動,春屏慢慢放緩了腳步,人影一閃躲到了一棵油松後面。
宋琬聽到一旁的動靜,小心翼翼的扭頭往油松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一角水青色的挑線裙襬。果然有貓膩,宋琬微微斂眸。唯恐明月發出動靜,宋琬拿食指又在唇上比劃了一下。
紅玉聽周氏這樣說,緊緊攥住了手掌,「娘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些打哥哥的人一定和追債的人脫不了關係。」
周氏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滿是褶皺的面龐上淒然一片,「作孽啊這是。」
紅玉倒冷靜起來,小聲的問周氏話,「哥哥的腿可讓郎中瞧過了?」
周氏點了點頭,仰頭看到女兒臉上一片鎮定,她也漸漸收住了哭聲,「村裡的王郎中瞧過了,說是得找『妙仁堂』的大夫來接骨,才有痊癒的把握。我和你嫂嫂借了一輛牛車將你哥哥拉到了『妙仁堂』,跑堂的人一張口就要二十兩銀子,我和你嫂嫂哪裡有這麼多銀兩,這才想著找你。紅玉,你可不能見死不救,那是你哥。」
周氏說到這裡,眼中升起一絲希望。如今,也只有女兒能救他們一家人了。
紅玉看著周氏紅腫的眼睛,想起家裡面還有兩個侄子侄女,他們如今也不過三四歲大,若是哥哥的腿真瘸了,他們一家人那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紅玉輕輕嘆了一口氣,從袖中拿出暗紅色繡花的錢袋交到周氏手中,「娘,這是紅玉半年的月錢還有一些小姐平日賞的東西,你拿去當了,看看夠不夠。」
周氏緊緊地抓著錢袋,一時間淚如雨下。她知道,這些是女兒的全部家當。紅玉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狠狠地咬著下唇平復了一下情緒,對周氏說,「娘,哥哥的腿傷要緊,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周氏重重的點了點頭,一走三回頭的才出了後門。紅玉站在原地看著周氏離去,突然又拔腿追了上去,摘下手腕上僅有的一隻素銀鐲子遞給周氏,「娘,若是不夠了你再來找我,我想法給你們湊齊。」
紅玉看著周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才轉身回去。等著紅玉走遠了,春屏從油松後面出來,回了『歸芸院』。
明月聽著腳步聲越走越遠,緩緩舒了一口氣,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宋琬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前面的劉海都被汗水浸濕了,撫著胸口喘了好大一會氣,才活動了一下筋骨拉著明月從地上站起來。
明月擺著手道,「小姐,以後要是再有這種事情,您千萬不要再拉我來了。我真是太不適合做這種『偷窺』人家的事情了。」
宋琬瞥了明月一眼,笑道,「以後還真得勞煩你多些,你可不能給我偷懶。」
明月哀怨的『啊』了一聲,撇了撇嘴角,一副很不情願的模樣。心裡卻想著紅玉的事情,她和紅玉在一起服侍了宋琬五年多,竟然不知道紅玉還有這麼苦的身世。
她快步追上宋琬,小聲的詢問宋琬對這件事情的意思,「小姐,你會幫紅玉嗎?」
沿著十字甬道走到屏門前,宋琬駐足看了明月一眼道,「怕是已經有人想幫她了呢,咱們只需靜觀其變。」
明月有些不懂宋琬的意思,「小姐是說春屏?」
明月閒暇的時候就愛滿園子竄,宋家大大小小的丫鬟她都認識。春屏是陳姨娘身邊的丫鬟,肯定會將這件事情告訴陳姨娘,那——
「小姐的意思是陳姨娘會幫紅玉?」明月雖有些大大咧咧,但並不笨,她立即明白了宋琬話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