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安深深見到季九月的時候, 她正坐在正堂裡低頭飲茶, 摒棄了以往色彩濃重的著裝, 今日素淡的裙裝和妝容讓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九月姐,你找我?」安深深坐在季九月對面,笑了笑, 格外的平和,儘管她知道季九月這個樣子來找她肯定有事, 而且這事情說不定又與薛杏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依舊很平靜, 就像是昨天雨夜已經將所有的情緒都釋放了出去。
季九月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盞, 一雙沒什麼光彩的眼睛看向安深深, 微微頷首:「是,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去……捉鬼!」
安深深的手指拂過裝著小點心的白色碟子:「請我?我聽谷秋說, 你最近請了不少捉鬼師, 事情應該解決了才對啊。」
季九月有些怔愣,她眼瞼低垂,呆呆的看著地面:「我想再試一次,就最後一次。」她與雲芳非私交甚好,雲芳非曾跟她說了不少事情,她是深思熟慮了許久之後,才決定最後一次來找安深深的。
「我遠遠地見過俞子晉俞大人一面,他身上沒有絲毫戾氣。」
季九月愣愣地抬頭看著安深深,她這話的意思是, 不可能是鬼魂作怪了?
「不過……也有可能佔他身體的不是厲鬼,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一看才知道。」安深深站起身,低眉理了理衣裙。
季九月聽到安深深這樣說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她慌慌忙忙站起身來,跟在安深深後面。
谷秋見安深深又要出門,連忙拉住她:「小姐,過幾日是余府余小姐的生辰,夫人今日說是讓你還有其他幾位小姐一起出門置備些衣裙首飾來著。」
安深深目視前方,余府啊,她神色平和,輕聲開口道:「你與娘說,勞她費心,置備衣裙首飾什麼的就不用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穿我該穿的衣服,然後去做該做的事。」
說完這話,安深深連谷秋都沒帶便隨著季九月一起出了門,谷秋站在內堂撓了撓腦袋,她怎麼不知道小姐準備了什麼衣服?雖然谷秋心中疑惑,但還是依著安深深的吩咐,去了正院兒向安李氏回稟。
安李氏並不在正院兒,她在寧興院兒和安老夫人說著話,聽見谷秋的話,到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她望了望安老夫人沒有言語。
安老夫人看著安李氏一副沉默的樣子,她揮了揮手示意谷秋退下。
「娘,最近深姐兒情緒不大對的樣子。」
「淑娘啊,深姐兒,她是帶著擔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安老夫人抿了一口熱茶潤了潤嗓子:「這是普罰大師說的,他說天賦異稟,必承重擔,前世因今世果,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了卻因果的。」
安李氏皺眉不解:「什麼因果?」
「我老婆子哪裡又知道了?」安老夫人笑著擺了擺手:「咱們只需要順其自然便好。」只需要知道,那是她的女兒,是她老婆子的親孫女,是安家的姑娘就好,管什麼前世管什麼因果?
………………
今日休沐,又是大白天的,俞子晉十有八\\九在府中養精蓄銳然後好等晚上去勾欄院,這是季九月的想法,所以直接就帶著安深深到了大學士府來。
這學士府門前很冷清,時不時還有幾片黃色的樹葉落在地上無人收拾,安深深還未下馬車就感覺到一股屬於厲鬼的氣息,眉頭一皺,不對啊,她當初見到俞子晉的時候,絕對沒有這股戾氣。
兩人先後下了馬車,沒想到剛剛走上台階,就見緊閉著的學士府大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來,裡面赫然站著的是一身灰色常服的俞子晉,他束手立在檻前,嘴角帶著笑,看著安深深與季九月兩人。
「在下廉邵,真是等大人好久了。」他雙手相拱,對著安深深微微俯了俯身子。
「廉邵……」安深深皺了皺眉,她什麼都還沒做就這樣承認了?
「你……你……你……」季九月抖著手指著廉邵說不出話來,果然,果然是被鬼魂佔了身子,她就說她就說俞子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樣對她?
「季姑娘,必須得跟你說聲抱歉了。」廉邵對著季九月深深鞠了一躬,他確實覺得對不起這位:「平日裡對著你冷言冷語,實在是沒有辦法。」他若是對她表現出什麼什麼親暱來,他身體裡的那位還不得直接炸毛?
「抱歉?一句抱歉就夠了嗎?」季九月氣的直打哆嗦,她指著廉邵,氣惱至極:「我告訴你,今天就是專門來捉你的!」
「我可是是個普普通通的鬼魂,又沒幹什麼惡事,便是捉鬼師也無權隨意捉我的吧!」俞子晉側了側身子示意兩人先進裡面,然後再好好說話。
季九月心下一驚,慌忙拉住安深深:「你可別隨意進去,誰知道他這裡面弄了什麼東西等著咱們?」
安深深笑著拍了拍季九月的手:「莫憂。」
這學士府裡面如外面一般,幽寂冷清,一路行來竟是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廉邵帶著他們往自己住的地方去,打開門,坐在素錦鋪好的床上看著她們二人。
季九月想起這人……哦……不對,是這鬼以子晉的身體身體去勾欄院亂搞,現在居然把倆姑娘大咧咧地帶到自己臥房來,不免多想。
季九月急急地扯了扯安深深的衣袖,安深深則是讓她靜下來,往床上看去。
季九月定睛一瞧,只見坐在床沿邊的廉邵對著她們二人拱了拱手:「兩位,現在請讓我先與你們說一說起始。」
「我廉邵從未強佔別人的身體。」廉邵笑了笑接著道:「當初子晉他高中狀元,榮歸南江,路途遇厲鬼索命,我碰見他的時候,他遭厲鬼重傷,魂魄漸散,他言他有心願未了,求我救他一命,當世之中有共魂之術,兩魂共佔一體,共用一身,兩魂相縛,彼此溫養。大人應該是知道的。」
安深深點了點頭,確實有此之術,共魂之術常用來幫助修補魂魄,溫養魂魄,對於魂魄受損的人很有幫助。
「我與他共用一體,但由於他魂魄嚴重受損,所以這身體一直是我佔據主導地位。」廉邵唇角一直帶著笑意,一點兒也不像這些年那般冷言冷語,季九月對於他說的話有些懵,但是看安深深並沒有表現出不對的意思來,她倒是沒有反駁廉邵的話。
廉邵又拱了拱手:「這些年我流連煙花之地實屬無奈,煙花之地女子眾多,女子陰氣盛,但作為人的陽氣也足,去那裡對我對子晉都有好處。」
「借口!」季九月冷笑,別管是男人還是男鬼,去那種地方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鬼的借口倒是冠冕堂皇!
「季姑娘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怡紅樓的老鴇那兒打聽打聽,我去那兒可真是什麼都沒幹,就淨看她們跳舞聽她們唱曲兒來著。不然你以為為什麼陛下的長案上擺了這麼高一摞的彈劾奏折,我為什麼還能好好的待在文淵閣大學士的位置上?」廉邵凜了凜臉色,頗有些正氣十足的感覺。
「至於我為何一直對季姑娘你冷言冷語嘛……」廉邵拖長了尾音:「你也知道,這一體二魂,我若是對著你親暱有加了,這身體裡的另一位,說不定魂體非但沒養好,反倒被嘔死了。」
「他沒嘔死,我倒是要被嘔死了。」季九月內心裡簡直想把這個男鬼直接揪起來打一頓:「當初你為何不直說呢!」她……這些年過的有多痛苦?他難道沒看見嗎?也就一句話的事情,就那麼難?
「沒辦法呀,我得讓那位信任我啊,我得讓她覺得我也踏入了黑暗之途轉不了身,所以我什麼都不能說啊,若是我說我佔據這具身體是為了救人,她說不定將我連著子晉一起滅了呢。」要知道以前薛杏容可是最見不得他的,他以前自詡正派,最是看不慣薛杏容心狠手辣的作風,當初為官的時候可沒少奏請誅妖妃來著,只是……可惜啊可惜,諸槐這個做皇帝的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護著她。
廉邵看著有些發愣的季九月,粲然一笑:「好了,現在,我也應該離開這具身體了。」話音一落,一個黑影瞬間移了出來,原本坐在床沿便的身子一軟直接倒在鋪著棉被的床上。
廉邵立在床頭,指著躺在床上的人說道:「他可能身體會有點兒不適,你好好照顧他吧。大人,咱們倆換個地方商量事情吧。」
季九月早就衝了過去,安深深看著她那慌亂無措的模樣,對著廉邵點了點頭。一人一鬼相繼往外面走去,廉邵走至門口又突然轉了回來,他飄至床前,輕聲道:「我忘了告訴你,當初他說他心願未了,那個心願就是,他說,他還未娶一個叫季九月的女子為妻。」廉邵頓了頓又接著道:「我想他會很感謝你這些年來的堅持,感謝你這些年來從未放棄過他,從未想過離他而去。」
「不……我其實,差點兒就放棄。」差那麼一點點,她就放棄了,當年她在南江得了個季家浪蕩花的稱號,差一點兒就真的名副其實了。
「可是最後還是沒有,不是嗎?」
是啊,她最後沒有,她應該感謝自己嗎?
……………………
鵝卵石鋪就的幽靜小道,昨日的雨水還殘留在縫隙之中,四周有風吹來,夾雜著大雨過後留下的涼意。
「你想跟我說什麼?」安深深停下腳步,問道。
廉邵沒有直面回答安深深的問題,而是靠在旁邊的枯樹上,笑著道:「薛大人變了好多啊。變的更加有人情味兒呢。」當初他見著她可是恨不得繞道走的,也就季洵那個傻子會巴巴往她眼前湊。
「你今日是想跟我敘舊來的?」安深深抬了抬眸,這叫廉邵的,看來知道不少事兒啊。
「我與大人你敘舊只是順便的,今日最主要的,是想讓另外一個人,不對,是另外一個鬼,和你敘舊。」廉邵歎了一口氣:「大人不會拒絕吧?」
安深深只是看著廉邵卻是不語,廉邵立直了身體,飄到安深深前面:「大人不妨隨我來吧。」
諸槐坐在床邊,手中拿著的是廉邵前日送過來的一些古舊的經史典籍,都是他曾經看過的,也不知道廉邵是從哪兒弄來的。
仁義禮智信,他當初的太傅時常把這幾個字掛在嘴邊,太傅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曾經一直以太傅為榜樣,可是後來……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當初多大的志向啊!
諸槐握著書的手狠狠抓進,關節處隱隱泛白。可是,他的一生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最後他一樣都沒能沾到邊兒。說他不唾棄自己是不可能的,當初的仁德皇帝,到後來的助紂為虐,他時時刻刻都在唾棄自己,可是,他不能放棄杏容,絕對不能的,他不能像當初那樣放棄她……
半掩著的門被緩緩推開,諸槐明顯的感覺到一股氣息,心中一驚,這種感覺,薛寄容!
他抬眸望去,剛巧便見安深深與廉邵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他驀地站起身來,嘴唇微動:「薛寄容。」
安深深並沒有完全恢復那一段屬於千年前的記憶,對於眼前這位穿著繡金袞服的男子,她不認識,但是瞧這樣子應該是一位皇帝,皇帝啊,薛杏容當初是慧妃吧,她記得是慧妃來著,那這位應該就是當時的皇帝吧?
他靜靜地看著安深深,安深深也靜靜的看著他,一時之間大家都沒有說話。
最終打破平靜的是廉邵,他撿起落在地上的書籍,開口道:「怎麼樣啊,陛下,看了好些書了,有何感想啊?」
諸槐轉過身去避開廉邵和安深深目光,雙目微垂:「沒什麼感想。」
「呵!沒什麼感想?」廉邵冷笑了好幾聲,那笑聲之中的譏諷格外的明顯,諸槐閉上眼,不言不語。
「好一個沒什麼感想!諸槐!」廉邵把手中的書狠狠地摔到諸槐的腳邊,那聲響還真是將安深深嚇了一大跳。
「你以為到了現在,你真的還能護得了她嗎?她手中沾了多少人命,沾了多少鮮血?十八層地獄她都沒資格去!你學的聖賢之書,你學的為君之道,你學的以天下為己任,你學的明賢廣德呢?啊?你學了個屁!」
廉邵的話裡夾雜著冷笑和不客氣的嘲諷,諸槐終究是轉過了身來,他雙目泛紅,緊盯著廉邵,整個身體僵直著,一字一頓地,好似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地說道:「所有人,所有人都可以指責她,都可以放棄她,懲罰她,都可以去殺了她,可唯獨我,我!我沒有資格,我是最沒有這個資格的人!」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那樣做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小天使說不想聽有關於薛杏容的事情,但是該講的故事還是要講下去的,畢竟我得把事情的起始原由說出來~~當然,她也會有她該得的報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