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諸槐有一個凶狠殘暴的父皇, 後人給他安了個暴君的名頭, 當然他父皇但這個名頭是名副其實, 正是因為有他父皇的對比,作為皇朝准繼承人的他一直朝著溫和仁明的方向走,他常常想, 他不要像他父皇那樣,他要當一個真正的明君, 以天下為己任的明君,他一直朝著那個方向堅持不懈地努力著。
陽春三月的南江很美, 街道兩邊是隨處可見的瓊花, 時不時還有鳳鳴蝶飛過帶起一陣陣細弱的鳴聲。
父皇派他去南江調查貪污案, 當時他也不過才十二歲,說是讓他來查案,實則是把他打發出來, 省的時時在皇宮裡礙眼的很。
他一次見到薛杏容是什麼時候呢?是了, 那是在黃昏之時,他無聊在街頭閒晃,迎面便見一個穿著鵝黃色襦裙的小姑娘緊緊地摟著懷中的東西,神色匆匆地跑了過來。奈何腳下不穩,不小心摔倒在地,那一個撲騰倒在石板地上,饒是他一個男孩見著也不免皺了皺眉,聽聲音就知道很疼。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頓了腳步, 並沒有直接離去。
她的身後追來的高個兒中年男子停在小姑娘面前,抬腳踢了踢她,氣喘吁吁:「臭丫頭跑的挺快嘛!快!把東西交出來。」
「這是我的!」小姑娘氣的雙頰生紅,也顧不得身體疼得慌,將懷中的東西又抱緊了些。
「臭丫頭,這東西人張小姐看上了,快交出來。」中年男子狠狠地扯了她一把,伸手就要奪。
「掌櫃的,你怎麼能這樣,我都給你錢了,咱們已經銀貨兩訖了,這現在是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現在這個加價了,二十兩銀子,你給的起嗎?快拿出來!」那掌櫃的三角眼一吊,顯得格外苛刻,哪怕周圍圍觀的人指指點點,他也絲毫不怯,他做的都是些小本買賣,這五兩銀子的玩意兒,張家小姐給二十兩銀子呢,二十兩!夠了他吃用許久了!
「我不!」
兩人拉拉扯扯,小姑娘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但是力氣卻是不小,拉扯了大半天,那中年男子愣是沒有佔到多大便宜。
「二十兩銀子,夠嗎?」他當時只覺得這小妹妹挺有意思,想也不想便遞了二十兩銀子出去,他還記得自己把那二十兩銀子遞到拉扯不休的兩人面前時,那小妹妹一臉看傻子的模樣。那眼神明晃晃地在說著:你是個傻子嗎?
掌櫃的拿到了銀子,也沒多加糾纏,畢竟瞧著眼前人的穿著和身後一溜的侍衛,這就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幫我給銀子?」小姑娘抱著懷中的東西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為什麼這麼問?」
「東街的小葡萄每次給我吃的,都要我幫她做事,還都是些壞事。」
「什麼壞事?」小姑娘噘著嘴一臉的不情願,這樣鮮活的感覺他還是頭一次感受到。
「幫她逃課,幫她給老夫子畫花貓,還有好多。」
他帶著笑意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指手畫腳說著那什麼小葡萄讓她幹的壞事,說著那個討人厭的只會搶人東西的張家小姐。
「你懷中到底拿著什麼寶貝東西?」
小姑娘聞言雙眸一亮,將懷中的東西亮給了他瞧了瞧,那是一件很好看的廣袖裙,樣式確實不錯,只是那布料卻算不得有多好,且似乎並不適合眼前這位小妹妹的身量。
「今日是我姐姐的生辰,我送給她的禮物,好看吧!」她拎著裙子轉了個圈,帶起一陣風:「我攢了好久的錢,才湊夠了的,可惜那張舒就是喜歡和我作對!」說到張舒,她滿臉怒色。
原來是送給姐姐的禮物。
「小哥哥,已經很晚了,我要先走了,你住在哪兒啊?等我有錢了,我會還給你!」
「還就不必,不過……我住在這條街盡頭的客棧。」
「小哥哥,我叫薛杏容,再見!」
小姑娘邊跑邊揮手,頭上的髮帶隨著風晃悠著,整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他從來沒見過的生氣與活力,讓人格外嚮往。
那是他和薛杏容的第一次見面,其實……如果當初他不管那閒事,也許就沒有後面那麼多的事情了。
薛杏容在第三日早上又來找他了,帶著一兜的桐板,那桐板叮鈴鈴地撒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她笑著指著那桐板道:「這裡有四十文,先還給你的。」
「薛妹妹收回去吧,真的不用的。」他當然是拒絕的,他自幼便是錦衣玉食,身上帶的多是銀票和銀錠子,桐板這玩意兒他可是真的很少見,這桐板看起來就髒兮兮的,他不想要,且……他真的不差那點兒錢。
薛杏容一手撐著桌角,一手擺了擺,臉色嚴肅:「不行!姐姐說了,不能隨便受人恩惠。」
十歲的姑娘一臉堅持,兩人耗了許久,最終還是各退一步,他請她做嚮導好好逛逛這南江,那些銀錢便當做是工錢了。
春季正是南江最美的時候,朱繡閣,南江橋,紅綾湖,南江三景他們一起去逛了個遍,那個時候的薛杏容還是生活在陽光下的薛杏容,她會在陽光下肆意的大笑,沒有所謂深閨女子的拘謹;她會在泛舟遊湖的時候拿起船槳胡亂揮舞,在別人投來驚奇眼神的時候羞澀赧然;她會在趴在南江橋上看著鳳鳴蝶成群地繞過橋上滿樹瓊花飛至江渚的時候,扯著他的衣袖激動不已,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兒家,帶著對這個神秘的世界滿滿的好奇,滿心地崇敬與嚮往。
小杏容的性子很活潑,十分招人喜歡,她認識在南江橋頭賣著帶露茶花的大嬸,大嬸兒喜歡送她一朵插在她的髮髻上,迎風舒展,清新好看;她認識在破廟裡聚集的小乞丐,她會跟著他們漫山遍野地跑,去捉蛐蛐兒,去採草藥賣錢;她認識街頭街尾的小販,她會每日清晨去逛一遍,去挑最便宜又新鮮的蔬菜,討價還價撒嬌賣乖;她認識城中富戶的閨女小葡萄,小葡萄會時時扯著她讀書習字,說是好朋友有罪一起受……
他很喜歡薛杏容,他喜歡那樣有朝氣的薛杏容,他喜歡那個聰慧敏銳心地良善的薛杏容,他喜歡那個會拉著他的衣袖給他介紹朋友的薛杏容,他喜歡那個提起自家姐姐時笑容明媚的薛杏容,他也喜歡那個站在南江橋上摘下一朵瓊花撕碎丟在他身上的薛杏容。
他喜歡薛杏容,喜歡她的純真,喜歡她的朝氣,喜歡她的自信,喜歡她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所有喜歡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化為灰燼。
南江的夜晚比起京都多幾分清涼意,十五的花燈,連綿不絕,從這頭到那頭,滿眼的燈火,卻愣是感覺不到熱騰氣兒。
那是他待在南江的最後一晚,她來送他。
他看見她站在燈樹下,好像全身都泛著光華。
「不是說晚上不出門的嗎?」他記得她說過,晚上的時候她姐姐不讓她出門,說是晚間鬼怪多,不安全。當然他對於這種說法是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說,哪裡能當的真?雖心中這樣想,但是他面兒上到底還是不敢表現出來的,杏容很在意她的姐姐,上一次有個叫張舒的當著她的面兒說了一句薛寄容的壞話,她扭著人打了一架,那架勢,作為一個自小在皇家長大的貴公子還真是從來沒見過。
「姐姐接了西街的活兒,捉鬼去了,我趁著她不在家就溜出來了,你不是要走了嗎?我送送你。」
「捉鬼?你姐姐……這是去……」坑蒙拐騙了?
他的話剛說完,便明顯地感覺到對面的姑娘臉色一沉:「你別不信,我姐姐很厲害的,哪怕現在不是最厲害的,以後也會是最厲害的!哼!我姐姐可比佛家那群禿驢厲害多了!」
「是是是!你姐姐最厲害!」
他是不信鬼神的,哪怕薛杏容一再地在他面前強調這個世界上是有鬼魂的,他也是不信的。
可是很快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當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只以為是有刺客要取他這個太子的性命,但當他在昏暗陰沉的房間裡醒來,看著擠擠挨挨在牆角的好些小孩子時,他有些發愣,人販子?
薛杏容就靠在他旁邊,小姑娘睡的挺香,靠在他懷裡還蹭了蹭。
這是個很大的房間,房間內瀰漫著一股很是濃重的腥臭味兒,但是卻找不到這腥臭味兒的來源,房間裡只點了一盞燈,明明沒有風,但是那燈冒著淡紅色的火焰卻在角落裡的燈架之上不停撲騰著。
房間內的小孩兒相繼醒來,驚哭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被吵醒過來的薛杏容一臉不明所以。
滿室吵鬧,一直到那緊閉著的木門被推開來,吱呀的聲音伴隨著刺眼的光亮。
來的是一個穿著紅色長裙帶著黑色披風的女人……不,應該說是一個老嫗。滿頭銀髮,滿臉皺皮,肌膚乾枯,眼眶內陷,眼珠外凸,雙唇艷紅,好似塗上了什麼口脂。她那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撫了撫自己的鬢角,指甲尖且長,上面的顏色是宮中妃嬪最喜歡的大紅色。
明明看起來就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嫗,但是她的動作偏偏輕巧敏捷的很,拖著長長的紅色裙擺,慢慢地移到他們面前,好似閒庭漫步,悠然的很。
他聽見她在笑,笑的暢快的很,她一直在笑,他們都不知道她究竟在笑著什麼。
「小哥哥,她是厲鬼,不是人!」
當他聽到薛杏容附在耳邊說的話時,他只以為她被嚇傻了,可是下一刻他自己便被嚇傻了。
那老嫗很明顯聽到了薛杏容在他耳邊說的話,外凸的眼珠子慢慢地轉悠了起來,泛著冷光的眼球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喲……這兒居然還有識貨的。」老嫗俯身,尖利的指甲扣住薛杏容的下巴,她笑意陰森:「小娃娃,你是怎麼知道我不是人的呢?真是好奇啊……」
薛杏容似乎一點兒都不怕,回瞪了那老嫗一眼:「我姐姐教過我怎麼識別人和鬼魂!你這種滿身戾氣的,分明就是惡鬼!」
「你姐姐?」老嫗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在屋內飄蕩起來,她那艷紅似血的雙唇張張合合:「你和你身邊的男娃是我從南江帶回來的,你住在南江……南江啊南江,你姐姐……該不會就是那個最近在南江鬼魂之中頗有名聲的薛寄容吧?」
薛杏容沒有說話,只是怒瞪著她,但老嫗卻是看著她哈哈大笑:「看你這模樣,你姐姐還真是那什麼薛寄容了!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笑,不准笑!」薛杏容很直白地理解為這個鬼在嘲笑她的姐姐,當即便滿腔惱怒。
諸槐知道,無論在什麼時候,薛杏容首要考慮的都是她的姐姐薛寄容,任何人都不能說她姐姐的壞話,不不……不止是人,哪怕眼前站著的不是人,是鬼,是惡魔,她也不會有絲毫害怕,在她的心裡,她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可以為了薛寄容做任何事情,哪怕前途坎坷艱辛,哪怕道路遍地泥濘。
其實……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嫉妒薛寄容,只要有薛寄容在,薛杏容的眼裡容不下任何人。
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麼,為什麼哪怕薛寄容已經和她恩斷義絕,哪怕她已經被逐出薛家,她依舊心心唸唸著她。
他記得她回答說,她們是這個世上血脈相連,靈魂相依的親姐妹。
那日老嫗來在得知杏容是薛寄容的妹妹之後,便大笑著離開,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究竟在笑著什麼,那日之後,連著許久,老嫗都沒再出現。
房間的門並沒有關,剛開始一群半大孩子縮在角落不敢向前動一步,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都是又餓又渴,有一個胖嘟嘟的男孩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