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桑雪篇(二)
葉朗離開並沒有跟她告別, 在她興沖沖往靜園來的時候, 看見的便是疊的整整齊齊的被子和空蕩蕩的房間, 說不失望說不失落那絕對是假的,那一絲一縷纏繞在心間的悵然叫她沉悶了好幾日。
她雖然知道他人在榮和府,但是卻不能去找他, 榮和府是衛國質子住的地方,他們這些京都子弟不能隨隨便便的到那兒去, 畢竟現在陛下盯得緊,若是撞在他的怒頭上就不好了。
她在京都這個圈子裡有很多朋友, 但是能交心的一個都沒有, 以往的時候二哥還在家中, 二哥好玩鬧,她時常跟著他一起打發煩悶的時間,可是薛杏容死了, 薛寄容遍游天下, 二哥也執拗地跟著去了,家中父親與長兄皆是性子溫和君子端方,他們是那種真正的君子,一言一行都透著一股子高然的風範,至於母親,她喜靜,更多的時候是在搗鼓著她那些樂器。
她每日走在那安靜的宅院裡,時常會生出一股煩悶來,一生出煩悶, 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葉朗,她想找他說說話,即便很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可是當她看見他那副憋著氣兒的模樣就覺得開心。
她再一次見到葉朗是在秋狩上,她坐在一堆貴女裡,看著他跟在瘦瘦弱弱的衛國質子身後走來,依舊是一身黑衣,他手握長劍,面色肅然,目不斜視。
他應該是衛國質子的侍衛,她想著。
大約是她的目光停留的太久,他朝著她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她朝著他眨了眨眼睛,看見他面色有些發紅時,不由捂著嘴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呢?」旁邊的人問她。
「有值得高興的事情自然就笑了。」值得高興的事情,見到葉朗確實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喜歡騎馬,騎馬是二哥教她的,其實她的性子和二哥很像,他們都喜歡那種迎風奔去的自由。
這次秋狩的地方在北苑圍場,按理說皇帝出行狩獵,這安全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好好的秋狩愣是被一群刺客給攪黃了。
當她從山崖上摔下去的時候,她看著將她抱在懷中的人時,心中竟是覺得好笑,這倒好,她有生之年倒是體會了一把話本中主角的待遇。
那山崖不算高也不算矮,尖刺凸石,葉朗全部都替她擋了,這掉下來,她一點兒傷都沒受,反倒是他……被劃破的衣袍上沾著點點血跡,在保護衛國質子時被刺穿的手臂,血肉模糊。
這個地方不好找,又有水潭,要是呆呆地等著父兄來救援,那她就是真的傻了。
找了個干晌地兒,鋪了些枯枝與爛葉,便將就著了。
葉朗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她特別特別喜歡他的眼睛,因為當那雙眼睛注視著她的時候,就像是在看著整個世界,就好像是……季桑雪是葉朗的整個世界。
「你為什麼也跟著下來了?」她站的地方和他們不算近,且……當時衛國質子就在他身邊,他放著那位不過做什麼與她一起掉下來了?
「會受傷。」
雖然葉朗只簡簡單單的說了三個字,但是她偏偏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她含著笑意湊到他面前,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擔心我?」
葉朗沒有說話,她以為他會回答個『嗯』,很可惜,這次他只是緊閉著嘴,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她有些氣惱地將他那已經破爛的衣袖扯了下來,哼了一聲,倒是不再問什麼問題,而是給他收拾起傷口來。大約是覺得沉默的有些尷尬,破天荒的,葉朗竟然開口了。
「別、別生氣。」
「沒生氣!」雖然她心中確實是有點兒惱,但是卻打定主意不承認,本來嘛,這有什麼好生氣?
「抿唇……在生氣。」葉朗一直看著她,眸光之中是毫不掩飾的確定。
「你好像很瞭解我的樣子。」她不禁訝然。
「我、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麼……」她心中的鬱悶一瞬之間消失的乾乾淨淨,她看著葉朗那有些窘迫的模樣,不由笑出聲來。
她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到葉朗臉紅的模樣,明明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偏偏總是因為她的一兩句話而窘然。
「我上次救了你,你不說一聲就走了,我很生氣!」她佯裝嚴肅,直直地看著他,他聽見這話的時候有些緊張。
「不過……如果你送我禮物的話,我就不生氣了,女孩子最喜歡收禮物了。」
「你、你喜歡……」
「古語有云,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不如,把你自己送給我吧?」她分明瞧見,那人聽見這話時,漲紅了的臉,僵住了的身體。
「我、我剛剛也救了你。」所以扯平了。
「那正好啊,我救了你,你要對我以身相許,你救了我,我也對你以身相許啊!可不是極好嗎?」
葉朗嘴笨,他坐立不安地看著她,不止臉,連著脖子,和著衣襟下的皮膚也都透著紅,真害羞,比她一個姑娘家還容易害羞,她彎著唇角低眉淺笑。
在以前,她曾無數次地想像過自己的未來夫君是什麼樣子,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究竟,可是她看著低著頭的葉朗,突然就覺得,她的夫君應該是這個樣子,那種想法突兀地在腦子炸開,她心中竟是湧出一股期待與欣喜來。
她見過那樣多好看的男子,偏偏這一刻,她覺得他比他們都要好看,比她父兄都要好看。
葉朗不喜歡說話,可是她喜歡。她說著,他便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很認真嗯一下。
「你喜歡我嗎?」她承認自己臉皮挺厚而且還不害臊。
葉朗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回答,可是她卻歡喜,那眼神分明就是喜歡吧,就像二哥看著未來二嫂一樣,就像是父親看著母親一樣,所以……是喜歡吧?
「我漂亮嗎?」
「嗯」
「我那麼漂亮,你喜歡我嗎?」
「……」依舊是沉默。
他們在下面呆了將近一天,很短,看著到來的人,她甚至生出一絲不高興來,他們來這麼快做什麼?
秋狩結束,衛國質子又回到了縮在榮和府深居簡出的日子,連帶著葉朗也不見了蹤影。
自那之後,她上街的時候常常吩咐車伕繞行,馬車會晃悠悠地路過榮和府,她時常會伸出腦袋瞧上一瞧,回府的時候她依舊會繞行,然後再看上一眼。
母親不解:「你這些日子,出門越發頻繁了。」
她轉著眼眸:「二哥不在,家中無聊,出門透氣呢。」
母親本就是個不喜歡拘著孩子的,聽她這般說,不再說什麼,有了母親的應允,原本兩天出門一次,她也給改成了一天一次。
即便是每天出門一次,她也很少看見葉朗,哪怕她突然一次能見著,他也瞧不見她。
她躲在馬車一日一日來來回回就想著見他一面,見不到落寞,見著了歡喜。
那種落寞與歡喜夾雜,期盼與失落相隨的感覺經久不散。
當她無意間看見那個隱匿在樹蔭裡,掩藏在黑暗中的人影時,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她沒有吱聲兒,權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他在樹叢裡,每當戌時,她坐在靜園庭院裡,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日有一日,每天上午,她來返路過榮和府去見他,每日黃昏,他站在樹上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她高興嗎?她當然高興!哪怕在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過,她依舊高興,她喜歡的人也同樣的惦念著她,她能不高興嗎?
「你就不想和我說說話嗎?」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了,他在她面前從來都不會主動說話的,最終還是她開口打破了平靜了。
葉朗從樹上下來,靜靜地看著她依舊沉默不言。
「你在那上面呆了多久了?」在她沒發現的日子裡,他是不是也一直待在那兒看著她?
「一年。」葉朗抿了抿唇,在她含著威脅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來。
一年,一年,她一直以為那次他從藍花楹樹上掉下來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原來……比那個時候更早他就在這了嗎?
「你一直偷看我?」
「我、我、我……」
「你、你、你什麼啊?」
葉朗我我我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在她面前至始至終都是這樣,她覺得好笑又覺得氣惱。
「以後不用偷看。」
她看見他眼中的失落,終是控制不住自己輕輕地抱住他:「光明正大的看。」
她與葉朗之間其實隔得很遠,不說是難以逾越的鴻溝,卻也是一條佈滿阻礙的道路。她不能不顧整個季家,堂而皇之地和葉朗走到一起,至少得想出個兩全之計來。
每日的黃昏,葉朗都會到靜園來,他不再是待在樹上,而是與她一起坐在藍花楹樹下說話,依舊是她說,他聽。
「我漂亮嗎?」
「嗯」
「我這麼漂亮,你喜歡我嗎?」
「……喜歡。」
第一次得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她高興的將自己埋在樹下的好酒挖出來飲的乾乾淨淨。
在外人面前的季桑雪是端莊大方的季桑雪,在葉朗面前的季桑雪是放飛自我胡攪蠻纏的季桑雪。
她喜歡窩在葉朗的懷裡看漫天飛花,她喜歡喝完酒之後輕輕吻他的唇,她喜歡他的手指小心地理著她的長髮小心地帶上他挑選的發叉,她喜歡什麼都不用想地躺在他的懷裡,她想就那樣待在他身邊一輩子。安靜愜意地過一輩子。
當秀選的旨意落在他們家的時候,她格外平靜地跪在父母雙親的面前。她不想入宮,她不想為妃,她喜歡葉朗,她想和他過一輩子。
父親勸她,母親勸她,長兄勸她,就連匆匆趕回京都的季洵也勸她。
但是,她的心中懷揣著最單純地嚮往,懷揣著義無反顧的決心,她不會嫁一個她不愛的人,她也不願意丟棄她愛的人。
聖上的旨意已經下達,她除了入宮別無他法,可是她不願意啊,她寧願死,也不願意在那朱紅宮牆裡行屍走肉般地活著。
「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女兒,你走吧,和那個男人走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你不再是季桑雪,季桑雪的名字很快也會從季家族譜上除名,不要再回京都來,在這世上一日便永遠別再回來。」
「陛下要的是季桑雪,你不是季桑雪,以後……你是桑雪。」
父親是個忠臣,他有著一顆對國家對君王無比忠誠的心。但他也是季桑雪的父親,他也有著對女兒的滿腔愛意。忠君愛國的父親,為了自己的女兒,終是挑出了君王旨意之中的漏洞。
她跪在堂前一個接著一個地叩頭,即便知道這樣並不能還父母的生養之恩,她依舊不停地叩頭。叩謝父親的體諒,叩謝父親的付出,她知道陛下雖會顧及著父親多年來的功勞,和未來二嫂薛大人的聲名不會做出懲處來,但心中不虞必定是不會少的。
她走了,她和葉朗一起走的,是未來二嫂幫的忙,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沒叫任何人發覺。
走時她見到了那位瘦瘦弱弱的衛國質子,他立在那裡含笑看著他們離開。
他們去了衛國,衛國開滿了梨花,他們在那個國度裡定下,沒有親朋的見證,沒有花轎,只有他們兩人和燃燒的鳳燭。
他們結為夫妻,他們恩愛不離。
他們的生活不貧窮也不富裕,平平淡淡,剛剛好。其實她不是個喜平淡的人,可是待在葉朗身邊,她覺得那平淡之中也含著無限滋味兒。有人生來便不甘於平凡,可是總有那麼一個人會讓你心甘情願地落入凡塵俗世。
他們在一起五年,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當二嫂傳來父親逝世的消息時,她險些暈厥,她知道,她知道父母總會有老去的一天,她也知道父母總會有逝去的一天,可真的當消息傳來的時候,她依舊無法接受。
她不能去京都,她發過重誓,她不能踏入京都一步,這個世界連鬼神都存在,她不敢輕易違背自己的誓言。
葉朗代替她回去的,葉朗這一走,她不但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丈夫。
葉朗走了之後沒再回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她傳信往南江問過二哥二嫂,他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他沒有去京都,他也沒有回衛國。他就像是水汽般蒸發然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葉朗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她去了南江,去了薛家,她跪在二嫂的面前,哀哀祈求,她二嫂可通鬼神,必定是能找到的。
可是……二嫂告訴她,找不到。陽間無陰魂,陰間無轉生,他確實就像是烈日下的水霧,消失的無影無蹤。
「極有可能……魂飛魄散……」這是二嫂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話不斷地在她腦子裡回想。
習慣了兩個人,一個人的日子很難熬,她的生活平淡而乏味,她想著她死的那般年輕,大概就是因為那日子太乏味了,乏味的她一分一秒也不想過,若是以前的她,生活乏味了,她必定會想方設法地去尋找樂趣,可是現在她沒那個心思了,總覺得太費勁兒了。
她死的時候,衛國的梨花依舊開的極好,
她做了鬼,每年的都會回去一趟,就一趟,回去看看,就看看。
她不想去投胎,陰間無轉生,他沒有轉世,他沒有入黃泉,她想在這世上多待一會兒,等得到便等,等不到她便到她忘記他時再入地府入轉生。
兜兜轉轉一千年,她沒等到他,她也沒忘記他,每年都回那個梨花盛開的地方一趟,每年都會想起,如何就能簡簡單單地忘了?
她等了一千年,沒等到葉朗,倒是等回了二哥二嫂,都說天意弄人,天意確實弄人,它掌控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可是……現在她等到了,她看見葉朗回來了,他就在她的身邊,他看著她看著她,眼含笑意。
「你去哪兒了?」桑雪仰了仰頭,她抿著唇緊緊地看著他。
「當年回京都的路上,遇見了一個特別仇恨衛國人的厲鬼,她殺掉了路過的所有人衛國人。」葉朗抬手摸了摸她的唇:「別生氣。」
桑雪癟著嘴笑著撲在他的懷裡,不問了,不問了,管他去了哪兒,他回來了不是嗎?
葉朗低了低頭唇角微翹,遠目天際,喃喃道:「多謝。」
多謝,多謝,薛杏容。
當初他將近魂飛魄散,是那個女人……不……應該說女鬼把他收進了收魂罐裡,收魂罐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卻也是個溫養魂魄的好地方。
「你在跟誰說謝謝?」
「一個朋友。」
葉朗笑了笑,不止應該謝她,他也應該感謝桑桑,她是季家的女兒,而薛杏容因為她姐姐,對季家格外地包容格外地在意。
衛國……不,現在應該是荀國,荀國的梨花依舊那般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晚了……抱歉,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