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千四百年前的林國有著一位性格格外孤僻的丞相， 他不喜歡和人交流， 也不喜歡擠在人群， 他喜歡一個人坐在庭院裡泡一壺茶水，獨嗅清香。

　　林國皇帝有雄才偉略，有一統天下之心， 秦彥是他一手扶持上去的，他知道這個孤僻少年滿腹的才華， 他懂的秦彥的腦子裡裝著無數財富，所以無論朝臣如何不滿秦彥， 他都不在意， 當然秦彥更加不在意就對了。

　　秦彥出生於林國世族秦家， 他是秦家這一輩唯一的孩子，占嫡占長占唯一。他的身上承載著整個秦家的希望，他從小便被教導著要把家族責任要把家族榮耀放在第一位。

　　大約是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重的他有些承受不住， 越是壓抑他就越是孤僻，小小年紀沒有身為少年人的意氣風發，反而沉默無言不願交際。

　　十歲那年秦彥跟著自己的父親一起出訪楚國，他父親為了讓他拓展拓展眼界，便叫著他四處走走，看看楚國的風土人情。

　　莊嚴寂靜的神殿是楚國國都的一景，秦彥知道這個地方，說是六年前楚國女帝楚天瀾下令的建造的，原因很簡單， 他們國家出現了一位承天授命的小女娃，說是福澤深厚可佑大楚。楚天瀾對此深信不疑，便建造神殿來安置那位所謂的天命之女。

　　神殿很安靜，安靜的讓秦彥心中生喜，他喜歡安靜的地方，安靜的地方能讓人心緒平寧，在安靜的地方他可以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幹。

　　這才是秦彥第一次見到楚雲裳的時候，六歲的小姑娘坐在石凳上，雙腳懸空，梳著女道士的髮髻，穿著一身暗沉的長袍，她盯著滿桌的茶盞茶葉茶壺一臉深思。

　　「你會泡茶嗎？」小姑娘的目光就像是一汪深山清泉，不染塵世煙火，那是他見過最乾淨漂亮的眼睛。

　　「會。」在外人面前向來一字不言的秦彥，看著那雙直溜溜看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回答道。

　　「真的嗎？」小姑娘很高興，蹦下石凳，小跑到秦彥的面前，伸手扯著他的袖子，微微昂著頭看著比她高了好長一截的少年：「小哥哥，楚紹哥忙著課業沒什麼時間教我，你能教教我，我有些笨，跟著女官大人學了好久了都沒有學會。」

　　小姑娘的腳尖不停地劃著地面，神色有些頹然，秦彥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牽著她的手走到石桌旁手把手地教起泡茶來。

　　泡茶是一門藝術，還是門高深的藝術，秦彥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有著難以想像的天資，只要他學他就能做的最好。

　　「小哥哥，你真厲害。」那行雲流水的動作看的一旁的小姑娘目瞪口呆，在她心裡最佩服的人是楚紹，但是現在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這位小哥哥比楚紹還要厲害。

　　這應該是秦彥聽過的最直白最真實的讚美，從小到大不會有人在他面前真心實意地誇一句他，他們只會不停地說：秦彥，你還要努力，你身上擔負著整個秦家的未來，你不能鬆懈，你不能……你不能……

　　日日環繞的都是這些話，突然聽見這麼一句讚美的話來，他竟是有些發愣，小姑娘的神色很認真，認真的讓他的心一突一突的。

　　「小哥哥，我叫楚雲裳。」

　　「我記下了。」

　　……………………

　　小少年小少女面對面坐著，手執茶盞對飲，庭院寂寂，卻不含幽淒。挽春呆呆地立在旁邊，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近在咫尺的幼年自己，還有……幼年的秦彥。

　　……………………

　　自打從楚國回到林國之後，秦家的人明顯察覺到秦彥的變化，雖然依舊是孤僻無言，但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愛好，每天做完課業之後也不再是坐在庭院裡發呆，而是泡起了茶水，每天都泡茶，哪怕課業再繁重哪怕再忙，他都會抽出時間來坐在庭院裡亦或者廊簷下泡一壺茶水，自己也不喝，倒是全部便宜了身邊伺候的小廝。

　　對於秦彥來說，泡茶是他枯燥人生裡唯一的樂趣，他時常想著說不定哪一天他又去了楚國，他又會碰見那個小姑娘，他又會給她泡茶，下一次泡的茶一定會比上一次泡的更好。

　　小姑娘一定會很高興，她一定會很高興地叫他大哥哥。

　　每晚挑燈夜讀，每日伏案疾書，枯燥的人生裡只有那一壺茶帶著一縷清亮鮮奇。

　　……………………

　　挽春立在書案邊，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著那張已然脫去稚氣的臉，夢就是夢，一轉眼啊人便長大了。

　　「大人，外面車駕已經備好了，該啟程前往楚國了。」

　　「我知曉了。」

　　去楚國了啊，這是去贖回那位老將軍了，然後她會去到扶桑館，然後他們會再次相見。

　　……………………

　　緊閉的門窗將這個暗沉的房間與外世隔開，林國年輕的公主穿著一身盔甲站在珠簾邊，她握著腰間的長劍長歎一口氣：「老師，你此番特地著人請我來所謂何事？」

　　秦彥歪了歪腦袋，看這這位年僅十五歲便走上戰場的公主，這位公主和他算的上是青梅竹馬，但是他們倆卻一直師徒相稱。

　　「公主，可否幫臣一個小忙。」

　　公主那略顯英氣的眉宇微蹙，抿了抿唇：「老師不妨說說看。」

　　「幫我出城。」秦彥蒼白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

　　公主一愣，移開目光轉身背對著秦彥，她搖了搖頭：「父皇有令，不能讓你出城，老師，你要知道，現在正是兩國交鋒之際，如果你去找楚雲裳不只是你會出事，說不定還會洩露軍事機密。」

　　「不會的！」

　　「老師！她是楚國人！生她養她的是楚國，林國不能冒這個險。」公主皺著眉，毫不遲疑地拒絕了秦彥的請求：「而且……你這個樣子，別說出城，這房門都出不了。」公主長歎一口氣。

　　秦彥掙扎著起身，臉上毫無血色，他氣喘吁吁：「公主，你在軍中也呆了不少時日了，你應該知道，當破城門而入的那一刻開始，那城中百姓將會遭受著什麼，公主……她可能會死的……她如果死了，我也會死的。」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公主冷哼一聲，雖然言語之中似乎不留情面，但背對著秦彥的臉上卻帶了些許猶疑。

　　「這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公主，如果說，秦家是我活著的責任，她就是我活著的意義。」楚雲裳是秦彥活著的意義，從十歲那年開始，就是她支撐著他艱辛的走下去，哪怕前路再艱險，哪怕未來再迷茫，哪怕他在黑寂的夜裡踽踽獨行，只要他想到她在遠方等著他，等著他去給她泡上一壺茶，就算地長橫刺，路攔荊棘，他也可以忍著疼走下去。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答應的。」公主依舊沒有轉身，她回想起前日接到的命令說道：「父皇下了死命令，不准你踏出城門一步，不只你，和秦家有關的人，都不准踏出城門一步，我是軍人，我不能違令。」

　　砰……

　　一聲悶響從身後傳來，公主連忙轉身，擰著眉看著摔倒在地上的秦彥，呵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眼前男人，在她的記憶從來都是挺直脊背地立在朝堂，哪怕他不喜歡說話，但是只要一說話必定直指要害，父皇很欣賞他，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著，說是秦彥之才可為天下計也，她也一直十分欽佩他，所以一向以老師尊稱，她沒想到這個內心無比孤高的男子有朝一日會這樣狼狽地趴在地上，趴在她的面前，無比艱難地爬到她的身前。

　　「公主……我求你……求你，時間緊急……緊急……我和她約好了的約好了的……」秦彥已經沒有力氣了，這些日子他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站起來走幾步了。

　　公主有些不忍，連忙把人扶起來重新按回了床上，長歎一聲：「我派人去楚國國都找她，派我的親信去。老師你……還是好好養病吧。」她現在算是明白父皇為什麼要下死命令不准與秦彥有關的人出城門了，依著秦彥對那人的感情，保不準就透露大戰的消息出去，到時候的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公主走出房門，找來親信：「你馬上出城快速趕往楚都，一定要趕在破城之前把人帶回來。」她年齡雖然不大，但其實跟著參與過不少大戰，確實，如秦彥所說，她很明白當大軍衝入國都那一刻起，裡面的人將會遭受著什麼……

　　「是！」

　　……………………

　　挽春立在燈燭邊，慢慢地滑坐地上，望著目光呆滯的秦彥，她心中惆悵萬般。

　　……………………

　　公主依舊穿著一身盔甲，她背著手立在庭院裡，煩躁不堪。

　　「公主，屬下去完了一步，楚國國都已破，沒找到人。」

　　「好好找過了？」公主甩了甩手，來來往往走了好幾圈。

　　「找過了，當時的情況十分混亂，領軍的也不知道衝入楚國神殿的是哪一路，而且咱們是瞞著陛下去的，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手下人拱了拱手，曲身請罪。

　　公主又歎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她似乎總是在歎氣，揮退了回稟的人，轉身走進了房間。現在的秦彥差不多已經是藥石無靈了，唉……說好了要把人帶回來的，她好像食言了。

　　「公主，人、人……我想想……」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快了，快了，她很快就會被帶回來了，在路上，很快就能到林國國都了。」一向有什麼說什麼的公主頭一次說了謊，這個關頭了，哄哄他也是好的。

　　「那就好……」

　　燭火燃燒，火光搖曳，秦彥迷迷糊糊地看見他心心唸唸的人在燭光下朝著他走來，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一身暗沉的長袍，而是一身煙青色的散花裙，畫著精緻的妝容，梳著輕巧典雅的髮髻，他無數次的想過有朝一日他喜歡的姑娘脫下那一身厚重的長袍如一般的小女兒模樣穿著長裙朝他走來。

　　「雲裳……」

　　「是我。」挽春走到床前，緩緩地蹲下身子，她摸著他的手，看著他輕語言笑。

　　「今天，我，我沒有泡茶……」

　　「沒關係，沒關係。」挽春含著淚，輕俯在秦彥的身上，他的心跳聲那麼弱那麼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歇，她聲音沙啞。

　　滿室寂靜，暗黃搖曳的燭光下是誰的睫毛微顫，是誰的哽咽不斷，又是誰的心酸澀不堪。

　　……………………………………………………………………………………

　　挽春醒來的時候已經午時了，她掀開床幔呆坐著，室內是縈繞不散的奇異馨香。桌上的歸鶴花已經奄奄一息了，白色花朵不知何時已然泛黃，也不再發著光亮，歸鶴花枯萎了。

　　它是忘川河岸的歸鶴花，它是滿川厲鬼望而不得的歸鶴花。

　　帶著它，你可以魂歸千年，走向那一段，最深處最難忘的記憶；帶著它，你可以找回那些錯過的往生；帶著它，你可以知道那掩藏在紅塵之內的往昔。

　　挽春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從午時太陽當空，到子時圓月高掛。她恍恍惚惚地看著天上的圓月，十五了……

　　她也該走了。

　　安深深立在窗前，靠在沈立循身上，又是一輪圓月，十五了。

　　「你送她的歸鶴花到底有什麼用處？」沈立循問道。

　　「忘川河裡滿川厲鬼都想要得到的東西。」安深深笑了笑：「當年閻王爺在忘川河岸種下歸鶴花，說是拿到它便可以不入煉獄，直入輪迴。」

　　「你的意思是，拿到它，在人世所犯的罪孽就可以一筆勾銷嗎？」沈立循擰了擰眉，不明所以。

　　「不是的，其實閻王爺不是那個意思。」安深深搖了搖頭，忘川河也相當於一層煉獄，在那裡面掙扎的厲鬼所遭受的苦痛不比在煉獄裡的少，他們是厲鬼，沒有在黃泉路逗留的機會，只能跳入忘川河才能在所牽所掛的人入轉世輪迴之前見上一面。

　　「拿到歸鶴花的鬼魂，歸鶴花會帶著他了卻心中的執念，執念若消，戾氣則散，忘川河則會對他減輕折磨，他便很容易能撐到心願得了的那一天，撐到罪孽贖完入輪迴的那一天，但其實……能拿到歸鶴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即便幾乎沒有希望，那滿川厲鬼依舊前仆後繼，哪怕望而不得，他們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外，別無他法。

　　忘川河與地獄不同，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撐著贖完罪孽，他們一不小心就沉入忘川河底永遠地成為河底的淤泥。

　　秦彥當年身死之時正是十五，陰差陽錯地隨著鬼差直接入了黃泉路，他在黃泉路上等了一千多年，終究還是踏上了奈何橋，入了六道輪迴，然後便成了那個在萬楓山裡的小和尚。

　　「我把花給她，只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從心底消除執念，到了地府也少受些罪，也能早日入輪迴。這樣才能……更快地轉世，然後……續前緣。」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沒有明白？>_<我筆力不足，表達有問題〒▽〒

　　歸鶴花的作用就是魂歸往昔消除執念，讓她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這東西在後面深深自己也會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