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二更）

　　正是秋季， 這滿山的紅楓看的挽春有些晃眼， 她落在地上不再飄行， 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沿著看不到盡頭的石階緩緩向前。

　　楓葉隨著吹來的風飄飄落落，當真是一副極好的景色，在望露山不遠處的地方也有一片楓林， 但那終是沒這滿山紅葉來的震撼，這一眼望去， 竟像是一座著火的山，在蕭瑟的秋季裡展示著與眾不同的熱情。

　　「你要找的人在靈州的萬楓山上。」這是薛寄容站在望露山鬼城城門說的話， 沒說具體的名字， 也沒說具體的地點， 她只說，你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這靈州萬楓山雖然沒有聽風望露攬月來的有名， 但也算是一座名山了， 人說是這萬楓山的石階無盡，你走不到盡頭，望不到結局。

　　挽春接住飄落在她面前的紅色楓葉，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她不趕時間，慢慢來吧，她強笑著向上望了望，說不定等她走完這段路，她的這起伏不定的心緒能平靜下來呢。

　　這是個處在萬楓山巔， 紅楓深處的小小僧院，挽春立在不遠處的楓樹枝椏上，她走了兩個多時辰才走到了這山頂，也許是因為這山實在是太高了的緣故，一路行來甚少有行人，就算有也只是在半山腰賞賞楓葉，吟吟詩。

　　挽春躊躇了一會兒，她本事打算直接從院牆飛進去的，突地想起自己是厲鬼，是進不了佛院的，她動作微凝，從腰間摸出一個繡袋來，這是薛寄容走之前給她的，她慢慢打開繡袋，怔然的看著裡面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符紙，硃砂晃眼。

　　挽春動了動唇角，這符紙，她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能抵禦這滿院佛光的吧，所以……秦彥是真的在這小廟之中了……

　　她把符紙重新放回腰間，飛身落在地面上，素色的繡鞋踩在滿地的紅楓落葉上，像是走在一條淒惶的血路。

　　這小寺廟門前掃的乾乾淨淨，青石板顯露在外面，她看了看破舊的木牌匾，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她看了許久也沒看明白那上面究竟寫著什麼。挽春抬起手，輕叩門扉。

　　『咚、咚、咚』

　　叩門的聲音就像是挽春的心跳聲，咚……咚……咚……在這寂然無聲的地方，顯得格外響亮，她甚至還看到邊上有鳥雀驚飛。

　　等了一小會兒，木門被緩緩拉開，露出一張有點兒熟悉又有點兒陌生的臉。挽春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站著的小和尚，他只有她肩膀那麼高，穿著一身青灰色的僧衣，光溜溜的腦袋，稚嫩的臉頰上帶著一絲詫異，他完全沒想到居然是一位容色極好的姑娘，他有些呆愣地盯著她，好半晌才緩過神來，雙手合十，對著她俯了俯身。

　　「施主可是來討水喝的？」小和尚目光恢復為初始的寂然，聲音有些沙啞。

　　挽春唇角微揚，壓住滿心的情緒，有些澀然地開口：「不，不是來討水喝的，我、我是想來討一碗茶水喝的，小……小師父，有嗎？」

　　「有的，施主請。」小和尚側了側身子，讓挽春進去，他合上門，拿起放在旁邊的掃帚，小步跑到了院子裡的石桌旁整理茶碗。

　　他向著挽春又俯了俯身：「我剛剛才將熱水架上，施主怕是還得等些時候。」

　　「小師父很喜歡喝茶嗎？」挽春凝視著這石桌邊的小火爐，問道。

　　小和尚撥弄茶葉的手一頓，微微搖了搖頭：「比起喝茶，我更喜歡煮茶泡茶。」

　　「是嗎？」挽春徑直坐在石凳上，眉眼彎彎：「那還真巧，比起煮茶泡茶，我更喜歡喝茶。」

　　聽見這話，小和尚抬起頭定定地看了看挽春，沉靜的臉上總算是露出點點笑意：「確實挺巧的。」他喜歡喝茶的人，當然喜歡喝他泡的茶的人，他更加喜歡。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給我泡茶了，多謝小師父了……」挽春輕笑著看著小和尚，小和尚有些發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雖然這位施主在笑，但……他覺得她在哭。

　　小和尚沒再說話，只是擺弄著茶碗，沉默了好一會兒，邊上的水已經燒開了，他動作行雲流水，極是好看。

　　茶香四溢，挽春的手放在面前的茶盞上，溫度透過瓷器傳到她的手心，好似一瞬間驅散了纏繞她千百年的寒氣：「好香的茶，還未喝，只聞著味道便叫人心曠神怡。」

　　聽著這讚美，小和尚極為高興，眉角上揚帶著喜意：「施主飲茶吧，我還得打掃庭院呢。」

　　挽春點了點頭，目送著小和尚拿著掃帚走到不遠處，掃去地上的楓葉來，他沉靜的目光落在地面上，身體微曲，慢慢地動作著。

　　挽春端起茶盞，掀開茶蓋，撲面而來的熱氣氤氳了她的雙眼，抿了一口茶水，茶香纏繞在唇齒之間，這掩藏在記憶深處的味道……好久好久都未曾感覺到了，這麼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把那茶水的味道忘得一乾二淨了呢，沒想到……哪怕她忘了，她的味蕾依舊牢牢的記得。

　　眼眶有些濕潤，挽春抬了抬頭，眨巴眨巴眼睛妄圖把眼淚壓回去，誰說的鬼魂無淚呢？鬼魂也是有喜怒哀樂的，他們也會哭，只是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

　　心中百感交集，眼淚終是忍不住從眼角滑落，從臉頰邊低落瞬間化為飛煙，鬼魂的眼淚離開了身體便會消失，它們不屬於這個世界，沒道理留下。

　　小和尚停住掃地的動作，看向抬頭望天的挽春，他不知為何竟是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她在傷心，她在難過，他……想要去安慰她，可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會生出這種感覺來呢？

　　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讓他有些燥然，內心默念了幾遍清心咒，低了頭又繼續掃起地來。

　　挽春站起身來，立在桌邊，看著那一心一意掃地的身影，時辰不早了，她該走了。

　　「小師父……」

　　小和尚轉眼，穿著煙青色散花裙的女子，身後是一片飄落的紅楓，她立在那裡，竟是顯得有些寂寥，他應了一聲：「施主，有什麼事兒？」

　　「沒什麼，我只是想謝謝你的茶。」挽春俯身拜了拜，眉眼含笑。

　　小和尚見此連忙也俯了俯身：「施主可以再用些。」

　　「多謝。」挽春眼帶柔意，聲音之中夾雜著些許哽咽：「小師父……」

　　「嗯？」

　　「我叫楚雲裳。」說了這話，挽春竟是含淚笑出聲來，她又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湊到鼻息間，狠狠的嗅了一口清香。

　　小和尚心下一動，不是很明白地看了一眼挽春，不知怎麼地竟是回了一聲：「我記下了。」說出這四個字後，他自己都愣了愣，百思不得其解，終是搖了搖頭，又繼續掃去楓葉來。

　　挽春將茶杯中的茶水喝了個乾淨，連著裡面的茶葉也一起進了肚子，這股味道，她想永遠記著。

　　輕輕地放下茶盞，挽春只深深地看了不遠處的身影一眼，也未再說話，拂袖轉身，飛出了這間隱匿在萬楓深處的小小僧院。

　　「還未掃完嗎？」摸著長白鬍鬚的老僧人從裡面走了出來：「該吃午飯了。」

　　「有女施主來討茶水喝，我便給她泡了一壺茶。」小和尚立起身，指向那擺放著茶盞的石桌，只見那處空無一人，只有掀開的茶碗，還有飄落的楓葉，人就這麼突然不見了……

　　「哦？那女施主已經走了？」老僧問道。

　　「走了……」小和尚聲音有些低沉，帶著說不出來的失落，老僧人轉身走了進去：「進來吃飯吧，吃了再掃。」

　　「是，師父。」小和尚收好掃帚，走到石桌旁，看著那空空如也的茶杯，抬頭望了望矮小的院牆外那高大的楓樹，他拿著茶杯，在那裡站了許久，紅楓漫天，他心中難得的是滿滿的澀然……為什麼呢？他不知道……

　　挽春並沒有在萬楓山頂久待，她飛出院牆之後便直接下了山，依舊沒有飄行，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下去。

　　她恨過秦彥，怨過秦彥……但這一刻，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她見著他時只有滿心的歡喜與久別重逢的喜悅。

　　挽春從萬楓山頂走下來又花了兩個多時辰，萬楓山還是萬楓山，來時的路和離時的路沒有什麼不同，但來時的心情和離時的心情卻有了變化，她現在雖然傷感，但到底還有心願得了的釋然。

　　等到回到望露山的時候恰好正是子時，她走進城門回到了望春閣，裡面男歡女笑，阿六見她回來了，連忙迎了上去，挽春只是輕拂衣袖，沒有理會，回了自己的房間。

　　坐在床邊，凝視著那白色的花朵，她放下床幔，躺倒在床上，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奇異香味纏繞著她，那味道好聞極了，清清淡淡的，卻讓人神醉，挽春側了側頭，她突然想要睡上一覺，做鬼這麼多年了，她已經很久沒有睡覺了，比起睡覺她更樂意獨自立在窗前發呆，現在她突然就想睡了。

　　望露山月光明亮，明日就是十五了，月亮也越來越圓了……屋內的歸鶴花越來越亮，比之那外面的圓月的光芒更盛。

　　它是忘川河岸的歸鶴花，它是河中厲鬼盼而難得的歸鶴花……

　　作者有話要說：　　(￣3￣)╭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