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自打要去選秀開始,多淩便明白了橫在面前的,是怎麼樣的一條路。
她的爺爺奶奶急於討好多氏她的外祖,那邊兒院裏看著宮裏和皇上置氣的熙佳貴妃著急,這邊就上趕著送出她去激一激。
好似一條獵犬,許久不出野外,逐漸懶惰了,主人便在它幾步遠處扔下只奄奄一息的兔子,去喚醒鬥志。
多淩是那只兔子,她的大姨熙佳貴妃,便是那條獵犬。
而離家前換上的那身盛裝,和她膽小懦弱的母親塞給他的一點碎銀子,是來自她的娘家最後一點支持。
她的任務就是送死,也沒人希望她能在吃人的皇宮裏活下來。
成功進了儲秀宮,即便夾雜在一眾水靈靈的秀女中,多淩的容貌也依然出眾的很。
然而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子來說,容貌是最能招惹禍端的旗幟。
她在四面高牆、規矩森嚴的皇宮裏仿似一隻驚弓之鳥,旁人幾句竊竊私語,便可嚇得她一整晚不得好眠。
這時候,一個大嬤嬤悄悄地向她伸出了援手,教她怎樣活下來,怎樣避開別人鋒芒,事事為她打點齊全。一個來自四皇子,豫王殿下一方的大嬤嬤。
多淩還是個孩子,沒見過幾多盛世繁華,但終究是怕死的。
她的家人推了她出來,這時候有人肯拽她一把,她理直氣壯地離開了本就不接納自己的陣營。
多淩也深深明白等價交換的道理,她在明裏暗裏的護衛下在宮裏活了下來,暫且站穩了些腳,竟然還有了孩子。
近日得皇帝恩准,她家裏母親和奶奶進宮來了一趟,對她的態度大變樣。說起多氏來,已不是恭恭謹謹的樣子,且看那情勢,如今她母親在家裏,也受了些重視。
多淩就知道,早晚得還些什麼。
皇帝確實上了年紀,在朝上還強撐著,但走在人後老態畢現時,看著一點不中用了。況且看眼下的情勢,最有可能繼位的就是豫王。
待她生下肚子裏這個,往後要依靠的時間還會很長。所以等了那麼久,豫王來跟她收利息的時候,多淩沒有多少猶豫。
孩子已經長的差不多,她提前一個月生,冒些險,便能給她和孩子掙一個平坦些的將來。
再說,既然豫王已經這麼說了,能把這樣的話明明白白告訴她,就算她不去,也總有人有辦法叫她提前把孩子生下來,再牽扯上熙佳。
用比她自己去讓她痛苦百倍的辦法,多淩再清楚不過。
她在半睡半醒間,聽見嬤嬤對她道喜,“娘娘大喜,是個小皇子。”
皇子啊……多淩其實更多想要個公主。這個時間的皇子已經不再有什麼跳脫,生個女孩兒,能富貴地過一輩子就夠了。
可多淩還是歡喜。
她放心地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跟著來的是封妃的聖旨,她的皇子,一出生就有了宮殿,皇帝把景福殿賜給了他。
么兒受點這樣的優待,從上到下,從後宮到前朝,都沒什麼人覺得不滿。合宮一片喜色,只有熙佳貴妃,如今的靜妃宮裏鬧翻了天。
奶娘把剛醒的皇子抱進來給多淩看,很小的一團,有些皺巴巴的,但還是看的她眼熱。
論理說,除了不理不睬外,熙佳沒有主動害過她,但是多淩沒有辦法,熙佳不伸手給她,她只能去拉別人的。
這一趟終於熬了過來,往後該要好走的多。
內務府的動作很快,皇帝旨意一下,靜妃那邊就被守住了宮門。裏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一個個提到正屋審過,屋裏一寸寸搜過,很快便有了結果。
“在那日淑妃待過的屋裏的花瓶中,搜到了早桂香。”嚴裕安道,“趕在內務府的人前腳進門時放進去的,很妥當。不過,這是瞅著她查,咱們不放東西,內務府的人身上也帶著呢。”
陸質只道:“蕭大人做事,一向妥當。”
嚴裕安笑著,道:“差點兒忘了,蕭大人讓奴才給殿下帶好,也給側妃和公子小姐帶好。”
陸質回頭看了看,惦記著屋裏的三個,神色柔和了些,道:“熙佳這邊的下人不用管,原就是……盯著她一個人就行,不准她再見一個人,陸聲也不許。”
內務府是陸質外祖從前的部下當家,這件事一落到這邊,跟在陸質手裏是一樣的,所以陸質才要先把多淩拉出來。
嚴裕安忙道:“這些事不用勞煩殿下操心,奴才知道。”
陸質點點頭,“等處理完這邊,太后那邊的,就要蕭離好好地派了得力的人去,到時候大理寺也撥幾個過去。按先前說過的,一刻鐘都別少。”
嚴裕安又再躬身答應。
皇帝的意思,太后宮裏的宮人的命是給他了,隨便他要。陸質卻不想要的那麼痛快。
這件事做的隱秘,永甯宮一眾被揪出來相關的奴才,先被拉到了一處久無人煙的冷宮,餘下的一天一夜,他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陸質說的,那日來接紫容的,引他進宮卻幹看著不給座的,在佛堂看著跪的,甚至於那天只是見了紫容的,一併捂上嘴,先在荊棘上跪一天一夜。
再者,不止太醫,宮裏的嬤嬤們也是用慣了針的,便從腳心開始紮,一寸寸皮肉都紮過了,才按他們內務府定的刑來。
內務府定的都是八十仗,一般來說,鮮少有人能挺過五十仗。更何況是在一天一夜的折磨之後。
別人有多疼,陸質想,只有親身試試才知道。
“娘娘,喝口熱茶吧。”
不過兩日,熙佳宮裏便已經肉眼看的見的蕭條了下去。終日熱鬧的寢宮似一座鬼殿,從早到晚悄無人聲,她一個人走來走去,像一隻居無定所的鬼魅。
這唯一一個還肯伺候她的宮女從前並不眼熟,熙佳接過熱茶,好好地看了她一眼。
但再感激,她翻身無望,又能把這宮女怎麼樣呢。
熙佳小口抿了一口,便將茶杯放下,那宮女卻盡心的很,苦口勸道:“娘娘,正殿裏冷,多用些可暖暖肺腑,帶著身子便暖了。”
是了,從昨晚開始,火盆便被撤了個乾淨。熙佳叫人去問,一夜都沒回話。
實在冷的挨不住,她自己到守門的侍衛那裏去問,卻只得了一句“早被內務府帶走問話去了”,就再也沒了下文。
她重新端起茶杯飲盡,覺得味道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但又沒想多去追究。
熙佳滿心只有絕望。淑嬪剛生,她就緊跟著被禁足,多氏已經破敗不堪,長了半顆心的人都知道她這是惹上了什麼禍端。
想起多淩大著肚子來給她請安,恭恭敬敬的樣子,熙佳就恨地眼睛滴血。
處理什麼事都不是只有絕對的一個法子。現在皇帝這樣的態度,已經擺明瞭是把她推出去,不管了。
似顆棄子,一卷破席,一隻缺了口子的茶杯,再無心來看一眼。
明明是萬物復蘇的春天,熙佳卻感到了徹骨的冷。她的寒冬,隔了二十年,終於還是來了。
眾叛親離的場面,家族式微,骨肉分離。文後的遭遇一分不少地在她身上重現,熙佳知道,這都是報應。是文後回來找她復仇來了,而她無處可逃。
被審問的第三日,從前的熙佳貴妃,如今的靜妃,據說是患急症去了,在此之前,她留下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口供。
懸案二十一年的四個皇子被害,原是她的手筆。問原因,只因看不慣文後,想給她下個絆子。
內務府不敢隱瞞,連夜將口供呈報大理寺和刑部。
滿朝譁然。
皇帝震怒,太后氣急攻心,跟著病倒了。
這樁舊案被挖起的猝不及防,沒給任何人掩蓋的機會,接手後的大理寺已將還在世的當時伺候的人全部收回審問。
短短幾日內,真相細節畢現。文後被人構陷含冤身亡屬實,靜妃之過,死亦不可入皇陵。
多氏一朝傾塌,淑妃剛剛產下皇子,生育有功,且已是第三代庶女的女兒,連姓都不同,所以倖免於難。
最近禮部忙得焦頭爛額,同內務府和欽天監溝通時,三方人俱眼下微青,滿面愁容。
從上往下數,當年受到牽連的人實在太多。如今翻案,皇帝要追究惡奴,封賞含冤者,一句話說的容易,只有做事的人才知道工程有多麼巨大。
這時候,在深宮沉寂經年的文後的親妹妹文旋,文貴人,也重新站到了眾人面前。
她承了皇帝對先皇后的愧疚,搖身一變成了文貴妃。皇帝和太后兩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躍成為後宮最尊貴的女人。
陸麟也被封為韓王,文家一邊多人被起用,二十年一個天翻地覆,說的大概就是這樣。
紫容在永甯宮的事沒人敢大肆宣揚,但流言傳的總是最快,齊木在家裏擔心,第二日便往豫王府去,卻被告知府上一概不見外客,只能回家等著。
等到第七日,才終於見到了紫容,和他床上的兩個孩子。
陸宣陪著齊木一塊兒去的,時辰剛好,紫容沒在里間待著,陸質回來的早,便把他抱到了堂屋的榻上曬太陽。
陸宣便沒也避諱,四個人湊在一塊兒逗孩子。
齊木坐下,先沒說話,就紅了眼眶。紫容晚上睡得不好,臉色有些過於白了,但還是安慰他:“別想那些過了的事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齊木垂下頭沒應聲,紫容坐在那兒,伸手拿個東西都要丫鬟和陸質幫他,明明還是腿動不了的樣子,怎麼算是好好的?
紫容見他還是難過,便把孩子送到他手裏,笑道:“這個動不動就哭,哄不好,你幫我抱抱他。”
小平玉臉上還有濕痕,但其實是醒過來沒見著紫容才哭的,這會兒已經好了,卻還是被他的爹爹說了壞話。
他長相肖陸質多些,看眉眼都是陸家人的樣子,小小的一團揮著粉嫩的小拳頭,好看極了。
齊木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護著繈褓低頭打量,問紫容:“他吃奶香不香?”
紫容愣著張了張嘴,想了一下,說:“香吧……”
陸質道:“胃口好,一上午要喝三回奶。脾氣也好,吃飽就不哭了。”
齊木嗯了一聲,忙著仔仔細細地瞧懷裏的小傢伙兒。恰平玉這會兒大概是因為兩個爹爹都在,所以心情不錯,便吐了個泡泡給齊木。
齊木正笑,紫容卻一時苦了臉。
果不其然,泡泡啪的一聲破了,平玉小臉一皺,又哇的一聲哭了。
他把一個小拳頭抵在嘴邊,哭的極響亮、極傷心。剛才還乖乖的,看著很投齊木的緣,這會兒卻任憑齊木怎麼哄,他全都不理,只顧自己哭。
紫容伸手過去,“給我吧,這個膽小愛哭鬼。”
平玉到了紫容懷裏,被湊在面前香了兩下便安靜了。他糊了紫容一嘴的口水,睜著眼睛滴溜溜的看人。
齊木看的心軟的能掐出水來,他的哥兒從生出來到去,二十幾天裏,沒有這樣精神過一分,遑論能認出人來。
他靠過去,就著紫容的手逗平玉,“乖寶貝兒,你能認識你爹爹,是不是?嗯?真是個乖寶貝兒。”
說完,他又隨口問紫容:“他晚上鬧不鬧人?一夜要起幾回?”
紫容又愣,這回真沒話說了,陸質順嘴道:“夜裏多了要醒五次,昨夜只醒了兩回,給換完尿布喂完奶就睡,不鬧人。”
花妖轉過頭,很迷惑的樣子看著陸質,問:“殿下怎麼知道?”
陸質摸摸他的頭,溫聲道:“只是奶娘說的,你不用操心這些。”
紫容有些不好意思了,在陸質的掌心裏蹭了蹭,便將平玉重新遞給齊木,自己去抱陸質懷裏的安蘭,微紅著臉笑話聽不懂話的小孩兒:“原來你們夜裏是要尿床的,羞羞。”
陸質只笑著看他,溫柔至極的樣子,食指去起來刮了下他的鼻子。
齊木見紫容竟是真的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兩個孩子,全是陸質費心在照看,免不得一怔忡。少頃,才調整了過來,掩去失態的神色,同紫容道:“你先前說的話如今可還記得?”
紫容如臨大敵:“我說了什麼?”
齊木慢悠悠道:“你說的,生了寶寶,若是一個,便叫我爹爹。生了兩個呢,便送一個與我,是不是?”
不等紫容接話,齊木便又道:“懷裏這個不是愛哭麼,我可替你分擔些,待會兒,便讓他與我一道回府罷。”
他原是講來玩笑,紫容卻當真一臉為難,半晌,才說:“他膽子小的很,要是去了不認識的地方,定哭個沒完,見不著我是哄不好的。”
“那……那便將你懷裏那個乖些的給了我。”
紫容道:“這個更嬌氣,雖沒有平玉那樣愛哭,其實一整天都黏人。她最喜歡陸質抱,陸質出去時是我和玉墜抱著,等陸質一在家,便連睡覺也在他身上,一刻不肯下來的。”
他說了一大堆,理直氣壯了些,道:“給你抱回去,她見不著陸質,要傷心壞了。”
幾個人都笑起來,齊木故作失落的樣子,長歎口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來只能等你再生一個,才能給我了。”
紫容拿軟巾擦安蘭沾了口水濕乎乎的小手,支吾道:“明年再、再生一個,肯定是想同他哥哥姐姐一塊玩的,叫他一個人去,那多……多可憐……”
陸質原本安靜地坐在一旁,只時不時給紫容喂口水,遞塊點心,聞言卻愣了愣神。
齊木和陸宣待到用過晚飯才走,顧著紫容,陸宣和齊木又都不是外人,晚飯便就擺在堂屋。
紫容的胃口回來些,但依舊不是太好。一頓飯他自己沒動幾筷子,全是陸質在照顧。陸質挾一筷子給紫容,紫容乖乖吃了,再衝陸質軟乎乎地笑笑,然後陸質便來摸摸他的頭。
晚間等奶娘來抱兩個孩子,安蘭還沒睡著,拽著陸質的袖口往嘴裏塞。奶娘抱她,不止她不願意,連陸質都撒不開手。
等玉墜說“王爺,大姐兒該喂了,睡晚了明日白天沒精神”,他才放了安蘭去。
上床後,陸質按太醫交代的給紫容揉腿。一揉便痛的厲害,他抱著紫容說些話分散紫容的注意力,“陸宣的側妃來看你,你開不開心?”
紫容說:“開心。”
花妖想了想,又說:“可是一一和二二,哪個都不能送給他呀,不是我很小氣,是他們會哭的,是不是,殿下?”
“是。”陸質低頭親親他,道:“容容才不小氣。”
“再生一個也不行,再生兩個也不行……”
陸質又頓住了,過了會兒,才道:“我們不生了。”
花妖沒想那麼多,沒覺得不想生,也沒想非要生。他隨口問:“為什麼呀?”
陸質道:“有兩個就夠了。”
是他怕了。他打心底裏怕了。
這個人現在還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裏,陸質不敢再多冒一一分一毫的風險。
“好吧。”花妖被揉的眼裏含著淚,卻沒喊疼,轉而問陸質:“殿下上回說我們要搬家,是什麼時候呢?”
陸質道:“等你好起來,我們就般。”
“那個地方很遠嗎?”
“嗯。”陸質道:“我的封地,很遠。我們一家去了那兒過日子,再也不回來。”
紫容跟著懵懂地點頭,“我們一家過日子,好好好。”
他哄睡了紫容,嚴裕安還在外頭等著。見陸質出來,才躬身過去,小聲道:“殿下,剛出來的消息,永甯宮裏……傳了太醫。”
陸質面色一緊,眉頭微皺,桃花眼眯著,遮住了狠厲的光,“太醫院都打點好了?”
“回殿下,太醫院頂頭上司便是內務府,有資格入永甯宮的也就五個人,一個個全敲打過了。”
靜妃吐出的這件事,文後含冤,太后原本難辭其咎。只不過是礙著她的身份,皇帝裝糊塗,便沒人敢說。
她趕在這個關口裝樣子生病,陸質便幫她好好的治一治。先從針灸開始,若不要,那這病便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