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穀雨•兩生花
林葳蕤之所以拿出幾瓶清露釀,也是打著讓林四爺家自己選擇的算盤,是好東西自己享用,還是割愛拿去做人情,都隨他們去。他自己不缺錢不要權的,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主,自然不屑去討好那都督夫人。沒想到這都督夫人聽說這是林葳蕤不願出手,釀酒只為送自家親戚之後,反倒是更加欣賞起了這林家大少爺的性格,且對林四爺家也是好感大生,畢竟這是人家割愛的。
幾日後,這心情大好的都督夫人甚至邀陳醉英上府一敘,女人之間的話題,莫過於美容、搭配。保持身材和家庭。兩個追求相同的女人因為清露釀的神奇效用而湊在一起,自然是聊美容聊得主客盡歡。林四爺也順利搭上了都督府這條線,做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對於讓自家獲得此番機遇的侄子自然是感激不盡,這之後,但凡到哪,都要給自家侄子倒騰一些好東西。
小學學堂裡,第二天上學的林蓁芃果然受到了孤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是什麼都不懂只模仿大人的年紀,一看書塾裡頭有個人被老師討厭,自然是要緊跟老師的步伐,大傢伙一起都不跟他玩。林蓁芃面無表情地聽先生在上頭背書,仿佛兩耳不聞窗外事,心裡頭念著今早吃的蟹湯包。
午間休息時間,呆瓜似的小孩們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到長桌上吃飯,其他同學都領到了屬於自己的午飯,安靜地吃著。只有林蓁芃將自己領到的午飯分給了自己的同桌小胖雍英達和昨日那個拿到自己便當的同學王小陽,自己則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滿懷珍惜地打開了一個被棉布包著的包裹,從裡頭拿出了還溫熱著的飯盒。飯盒是襄城有名的工匠店定做的,保溫效果極好,大哥管這個叫便當。
醬牛肉,清炒蝦仁,煎春捲,珍珠丸子,韭黃蝦酥盒,飯是小洞天裡種植的新品種,乍一看都是尋常的家常菜,沒有什麼山珍海味,皆由春日裡頭最後一批的時蔬薈萃而成,配上肥而不膩,瘦不塞牙,色香濃郁的醬牛肉,最是下飯,林小哥打開飯盒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雖說是動作不起眼,但奈何這賣相實在太好,香味也實在霸道,所以甫一打開,原本在林蓁芃兩側的同窗的眼睛都像餓極了的小狼狗一樣移了過來,虎視眈眈,並且短時間內沒有移開的跡象。小孩子自控能力差,聞到好吃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像成年人一樣矜持,自詡已經是林小哥好朋友的雍小胖立馬就開口了,不過老師還看著呢,所以只是頭湊過來在林蓁芃耳邊說悄悄話,“凡凡,你的菜好香啊!”
林蓁芃:……
旁邊也一直盯著飯菜的王小陽小聲反駁:“說了是peng,都幾遍了小胖你還沒有記住?”
“記住了記住了!芃芃好吃嗎?”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伴隨著林蓁芃咬下一顆珍珠丸子的動作,同步吞了吞口水,可能是那動作實在是太明顯了,林蓁芃仿佛聽到了吞口水的響亮聲音。
“什麼味道?今日後廚裡做了些什麼好吃的?”
“是呀,這香味勾得我胃裡的饞蟲都出來,我這原本要去監督那些學生的腳步都拔不開了。”
“既如此密斯黃便去吃飯吧,我去看看那些學生。”
“那就謝謝密斯脫梁了,我去去就回。”密斯黃是個上過中等學堂的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先生,若是之前還會覺得眼前的密斯脫梁是個從城裡大學來的高學問的人,看著不可親近,現在倒是有了極大的好感,再看他那薄唇白麵,心裡頭都砰砰跳。
一人一個丸子、煎春捲、韭黃蝦酥盒,林蓁芃收穫了兩個比他大的小夥伴兼小弟。其他的同窗一見,越發饞了,有一些膽大臉皮厚的,也開口想吃,開了這個頭,於是其他人也跟著膽子大了起來,渾然忘了自己早上對林蓁芃的排斥。
教室裡鬧哄哄的,小孩子們飯都不吃了,爭先恐後地往林蓁芃那擠。
梁仲永一進食堂就見到這種場面,當下不耐煩地拿起了戒尺,拍拍桌面,“都在幹什麼?食不言,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待見到那眾人中心的林蓁芃,那眉頭立即就皺了起來,“又是你,學堂的午飯又不和林小少爺的胃口了?乾脆回家去,不要來學堂了,有錢人就是矯情,年紀小小就不學好,將來長大了想必也是個一事無成的。”
先生的呵斥和威嚴壓過了對美食的渴望,而且瞧林蓁芃也沒分出食物的想法,小孩子們一個個都乖巧地坐回了原位。
雍小胖見著自己新交的朋友被冤枉,立馬就昂起頭對老師解釋:“先生,是他們想搶芃芃的午飯,芃芃什麼都沒做。”
梁仲永也聞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香味,不過這不影響他教訓學生,他不耐煩訓道:“錯了就是錯了,先生說話還敢頂嘴,你的家教呢?等會吃完午飯,你們兩個去外頭罰站。”四月底的天,外頭的大太陽雖說不烈,但也不容小覷。
雍小胖打小就被嬌慣著,從未受過這般委屈,老師走後便眼睛紅紅要哭出來了一般。林蓁芃又給他夾了醬牛肉和蝦仁,他立馬就忘了那股委屈似的,嗷嗚一口吃掉了三兩個蝦仁。
小胖子狼吞虎嚥將東西都吃完了,剩下的白飯不想吃,臉紅紅又對蓁芃說:“芃芃你家的飯好好吃啊,我,我以後可以去你家吃飯嗎?”
王小陽咬了一大口用最鮮嫩的薺菜作餡的春捲,吃得眼都眯起來了。就連掉在桌上的碎末也不忘撿起來吃掉,含糊不清地懟道:“小胖你這樣太失禮了。”
最後三人吃完,盤底只剩下些湯汁,一片菜葉都沒落下。小胖看到芃芃飯盒剩下的醬牛肉汁,又將他的飯盒拿了過來,將汁倒在了飯上面,將平日裡絕對不會吃完的一大碗白米飯就著湯汁幹掉了。
“誒,密斯脫梁,你說這奇不奇怪,廚房的菜還跟昨日一般,卻不知這異香是從哪來的了。”
“是一個少爺做派的學生從家裡帶來的,據說出身不好,但也不好好學好。”
“是麼。”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密斯黃這會卻是在心裡嘀咕,這都民國了,談出身未免封建,沒想到大學裡頭教書的教授密斯脫梁也是個思想老派的,不免心裡好感略降。
吃完午飯,其他小朋友去午睡,小胖和林小哥要去外頭罰站。
王小陽黑乎乎的手拉住林小哥的衣裳,有些羞澀地問道:“我睡不著,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雍小胖立馬就眉飛色舞地應道:“當然可以啦!”
通過一頓飯建立起了友誼的三個小朋友——只要是小胖牽,在學堂的屋簷下一處說悄悄話。
小胖子:“哎我聽我娘說,我們教國文的梁先生他之前是大學裡頭好厲害好厲害的教授!不過,我討厭他!講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東西,還老是針對芃芃。我覺得吧,他一定是犯了什麼事,被人趕著,跑到我們這邊躲起來了!我看戲文裡都這麼演的!”
不過想來三小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可以究根追底的猜測,又開始討論起了今日的午餐。得知是林蓁芃的大哥做的,其他兩小崇拜的不行,紛紛約定改日要到林蓁芃家裡去做客,見見林家大哥。
王小陽:“昨天對不起,吃了你的飯,害你餓肚子了。但是我根本沒想要的,是梁先生硬塞給我的。我們家雖然窮,但是平日裡靠著一雙手,還是能吃得飽的。先生可能是看我可憐吧。”王小陽年紀小,但見識比一般小友多,是個通透的。
“沒事。”林蓁芃擺了擺手,三小於是高高興興開始談論明日午時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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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是我爹從他的老朋友那淘來的古方殘本,據說是宋朝那時候的孤本了。這東西放我們那就是一堆廢紙,你喜歡鑽研這些東西,沒准放你那就是玉盤珍饈了,我爹這不趕緊讓我給你送來了。”
林慕英又來蹭飯了,順道送食譜。送別的估計林葳蕤還會拒絕,但要是珍惜食材、食譜之類,他向來是來者不拒的。不過為了表達謝意,午間他還是親自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犒勞林慕英。
伏牛河裡剛撈起來的個頭有巴掌寬的對蝦去皮,頭,腸,從背面片開,尾巴留著。在玉米粉和雞蛋糊裡蘸一面,再用芋泥、雞蛋、熟豬油、玉米粉調成的糊糊抹在大蝦上,邊按摩蝦身,在溫油裡把對蝦炸熟,撒上油菜松裝盤就是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河味,因為形似鳳尾,取名鳳尾蝦。金紅的顏色讓人一看就有大快朵頤的欲望,更別說那香酥的外表下,是舌尖可以感受到的嫩極的鮮美蝦段,油炸過的表皮並沒有河蝦本身的甘鮮滋味掩蓋,反而是襯托的更加出色,是一種猶如坐在河邊聞到綠波里翻湧的魚蝦的清香。
另一道獅子頭上桌的時候再次引發一場香味的地震,只選用豬肉的肋條,其他部分的肉都不要,不同于別家廚師追求肉質的滑嫩,會用兩把刀的刀背擊鼓似的將肉丁剁成肉泥。林葳蕤做這道菜奉行細切粗斬,用獨家刀法將豬肉切成極細極細的小丁,最後略剁幾刀,過程費工夫,但這樣做出來的獅子頭不會失去肉的本味只剩下渣滓。
這放入鍋中燜也有講究,最好是選用多年的陶缽,最體現食物真諦的是採取白燒的做法,事先在缽底依次鋪上肉皮、干貝、冬菇、剛采下的毛豆、春筍、青菜,胖嬸做的風雞放入之後,最後才不重疊地放入肉團子,加入配料。林葳蕤早上準備的這道菜,用勻火燉六到八個小時,燉到現在,出來的獅子頭連缽上桌的時候,一揭開鍋蓋,熱香撲鼻,腴潤無比,卻肥而不膩,一口咬下去,肉質嫩到讓人懷疑嘴裡的肉團好似要化掉一般,每嚼一口都充滿了肉食動物的一本滿足。
另外兩道素菜素炒杏邊筍,薺菜蝦仁嫩豆腐也是不遑多讓的珍饈山味,最後再喝一碗燉到濃厚的湯汁成了奶白色的蘿蔔絲汆鯽魚湯,林慕英忍不住用手掩著打了一個飽嗝,一邊慶倖今天過來小別業這邊蹭飯特意穿了寬鬆的長衫,要不這會肚子突的,多讓人害羞啊。看著只撿著兩道素菜吃的大表哥,林慕英邊回味著嘴裡甘美鮮濃的鯽魚湯,邊問道:“哥,你那酒樓什麼時候開張啊?聽說酒樓已經重新裝潢好了。”
他總不可能每日都來蹭飯,可一旦吃過這樣的人間美味,這平常認為還不錯的飯菜就難以下嚥了,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這幾日,林慕英路過以前的福來酒樓就發現裡頭的裝潢動靜已經停了下來,門面煥然一新之外,外頭的牌匾還裹著一塊紅布,顯然內裡是已經都打點好了的,就是不知為何遲遲不開張。
“且等著吧,這跑堂和後廚班子不需要培訓嗎?”要還是跟以前一個味道,那他還開這個酒樓幹嘛,不如回家種紅薯。
林慕英也只好等著,再爭取三不五時過來蹭飯,再為家中殷殷期盼的老父老母帶回一些大表哥出手的點心改善伙食。
這頭林慕英望穿秋水,卻說林葳蕤這頭等著的後廚班子終於也到了。
“張叔一路辛苦了。喝些酸梅湯解解熱氣。”熬得極濃的酸梅東加入桂花、玫瑰等中和烏梅的酸意,又略加幾滴檸檬汁增加酸味的層次,只在熬的時候加入些許靈潭水,喝的時候絕不往裡頭添加半分水,熬出來的湯汁醇厚濃郁,裝入黑色的陶制大罎子裡密封,用冰塊冰著。這會已經是穀雨末了,立夏接近,天氣漸漸熱起來,從外頭大太陽底下進屋後,一碗冰鎮酸梅湯下肚,莫過於在大暑天裡跳下清涼的河水裡耍一圈,真是舌冰齒涼,從頭頂涼到腳板底,通體爽透。
“咦!這味道,我嘗著可不是尋常的酸梅湯……”饒是幹了一輩子老行當的張師傅也砸吧不出這裡頭除了酸梅外用的是什麼料,只好道:“大少爺的手藝果然高超,這普通的解暑玩意經由你手都能變成瓊漿玉露,老張我都想厚著臉皮再討一碗了。我看這咱的酒樓重新開張,這飲品完全可以上桌去,論杯賣!”自從林葳蕤分家後,老張也跟著自家大少走了。聽說大少要重啟酒樓,缺人手,立馬就打包票自己的徒子徒孫都可以叫來給大少爺幹活,只要大少爺給碗飯吃就行。
老張是老派人,只覺得自家大少上過京城的學堂,到洋人的地方留過學,這要是擱在大清還沒亡的時候,鐵定是要中舉人將來當大官的。所以對大少爺有著一種盲目的自信和崇拜,正巧家裡頭以前還有一些徒弟,拉來襄城掙口飯吃,順道幫大少爺的忙。
第二日,還未開張的林家酒樓裡,一群人或高或瘦,或胖或瘦站著。這些人在來的路上就被師父一路念叨過大少爺的厲害之處,這會都像小學生一樣有些拘謹緊張地排排站著,面前是坐在太師椅上的林葳蕤和張師傅。
林葳蕤今天依舊穿著一身乾淨到找不到一絲褶皺的白襯衫,因為天氣熱起來,他便沒有再穿風衣。髮絲墨黑,一絲不苟,神色也很慎重。他一個一個瞧過去,一共十個人,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娃。這會見林葳蕤掃到她,立馬有些害羞地躲到一個師兄身後。
“那是我一過世表親的獨生女,我這趟回老家才知道她的兩邊親戚都不想接手,我一個徒弟幫忙照看著,這小女娃幹活勤快,我就把她一起拉過來了。大少爺你看這些人能不能用?”
林葳蕤懶懶道:“手下見真章,每人都做一道自己的拿手菜吧。”
“快!都拿出真本事來!大少爺手下可沒有吃白飯的,你們能不能留下就要看自己本事了,沒本事的人就算大少爺好心讓你留下,我也會送你回鄉去!”話雖這麼說,但他對他的徒弟們還是有信心的。雖然他的手藝比不上大少爺,但是比起外頭其他人還是綽綽有餘的,幾道拿手菜更是受到過大少爺的讚賞的。
十個人中,有的專攻火候,有人擅長刀工,有人味覺靈敏,也有人腦子靈活,就連那個小女娃,竟然也做了一道鄉下點心,雖然賣相普通但是嘗著有幾分靈氣,擺盤也挺漂亮的。雖然這些人都比不上從前林葳蕤調.教出來的弟子,但也可以幫得上忙。最終十個人林葳蕤都收下了,讓人安排了一處靠近酒樓的大院落住著。
福來酒樓以前的主廚雖然手藝還湊活,但掌勺只奉行多油多珍貴食材,且向來有昧食材的惡行,被林葳蕤開了,走之前還放下狠話,說是讓他們別後悔。他這是打定了福來酒樓找不到好的廚師,還想著過不了多久估計僮掌櫃就得又請他回去。這是有先例的。從前他第一次被人發現拿了酒樓裡的一袋乾貨時被僮掌櫃解雇了,後頭發現短時間內找不到人,僮掌櫃便也只好讓他繼續掌勺。
林大少爺對此嗤之以鼻。
如今的班底加上被林葳蕤挑著出來的幾個酒樓裡之前就有的還算老實的跑堂和幫廚,後廚和前臺班底暫時就成了,張師傅看著比林葳蕤還開心。不過在這之前,林葳蕤給自己的未來員工下了第一個任務——剪髮。大男人一個個都托著可以拖地的長辮子,頭髮幾日不洗,油光發亮,做的菜怎麼讓人放心?
古人信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讓他們去斷發,簡直就跟要了他們的命似的,有些人甚至是寧死不斷發。革.命這麼久了,北京政.府甚至還為斷發頒佈了政令。但襄城是小城市,革命的浪潮壓根波及不到這,人人腦後依舊是一條豬尾巴。
聽到是這個緣由,張師傅那些原本還有些排斥斷發這一要求的徒子徒孫商量了半天,同意了。張師傅這人脾性暴躁,向來只服讀書人,喜愛老實巴交的人。能被張師傅看上的人,除了憨厚老實,還都有一顆不在意外界,一心向廚的心。也不用去理髮館,大夥你幫我我幫你拿個推子三兩個豬尾巴落地,就推成了平頭。不過這些豬尾巴都被幾個大老爺們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包起來,打算老了入棺材放進去。小姑娘則躲過一劫,只被要求進廚房必須帶廚帽。
選了人還不算完,這上崗前的就業培訓才是重頭戲,林葳蕤從前未發跡前,也是在小飯館做起,到大酒店廚師長,最後才自己另開山門,建立起海外皆知的華夏美食牌子林家菜。有經營的經驗,做慣了的那一套放到現在只需要經過一些改變,便可在這裡重新開始老本行。更何況如今比起從前,林葳蕤更是多了一個可以穿越小洞天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