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癸醜年立夏•臥驚雷
第三十五章
阿福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大少爺, 自從大少爺態度隨意地將那常府的大管事給打發了送出去之後,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發呆了許久,實在令人不能不擔憂。
大少爺和人的談話沒有避諱他,他隱約也猜到了一些,當初不就是據說大夫人是被京城裡一位姓常的大人物接走了嘛?他以為大少爺是近母情怯難受了。
畢竟大少爺再怎麼厲害的人兒, 留了趟洋回來發現,自個的父親去了不說,喊了十多年的娘親竟然也拋棄他們而去,雖然大夫人跟大少爺打小就不親, 但是還是令人心寒。
這沒了爹娘的孩子,可不可憐得緊。一回來就被侵佔了家業的二叔要求分家,也得虧是大少爺爭氣,從那喪天良的林二爺手裡奪了點家產,還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手藝,把有鳳來居經營得有聲有色。
可這世道亂的很, 生意一旦做大了幾次三番都有人來挑事, 這要不是有奉天的那位護著呀,大少爺估計現在已經被那群虎視眈眈的餓狼同行給扒得皮都不剩了, 哪來如今的成就啊!阿福可是一直都把白狼土匪那事給記得清清楚楚的,也正是從那以後,他再沒跟防賊似的防著葉四爺。有靠山總比沒的強!
阿福歎了口氣, 眼見著這大少爺跟小少爺過上好日子了, 這位顯然已經改嫁他人的大夫人卻尋了上來了。大少爺這會估計正難以抉擇要不要去見大夫人呢。
忠心耿耿的阿福操碎了心, 林葳蕤卻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猶豫不決。臨行前,四哥已經叫人把一份情報送到了他跟前。是以他早就知道他這位母親當年到底做了些什麼。他猶豫不決的,是另外的原因——事關他這具身子的身世。
京城梁家,要換在大清朝還沒亡之前,可以說是鐘鳴鼎食的世家,甚至還跟皇室宗親搭上點邊。且不論生父是誰,單看林葳蕤絕佳的美人肌骨,便知梁家的嫡長女梁映蝶當年生得如何花容月貌,在一圈世家裡素有美名。
梁映蝶自幼接受的是嚴格的世家女教養,養在深閨不諳世事,若是按照正常的軌跡,她的一生應該是嫁入門當戶對的世家裡當大少奶奶,生兒育女度過一生。可惜,幾十年前和鷹國、法國的戰敗,和一些有影響力的先生們的推動,當時社會上正有一股泰西的思潮興起。
恰逢梁映蝶的一位表妹一家被任命為駐外的公使,這位中式的小姐跟著父母去了國外幾年,回來便變成了一個所謂的新式人物,慫恿著要好的表姐追求婚戀自由,莫被勞什子盲婚啞嫁束縛住。被養的天真爛漫的梁大小姐也頗為嚮往話本裡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愛情。
後來,正值青春美好年華之際的梁小姐邂逅了正值鮮衣怒馬少年時的常思域,一個是千金大小姐,一個是空有抱負的窮小子,門不當戶不對,梁家人又早已為嫡長女安排了一門絕佳的婚事,哪能讓他二人在一起,接下來自然是幾千年不變的棒打鴛鴦戲碼。
鴛鴦拆散了,壞就壞在,梁家人後來才發現梁映蝶竟然懷了身孕,為了不敗壞了梁家在京城裡頭的世家名聲,只得將人遠遠給送出了京城。而這個接盤的便是對在襄城休養的梁映蝶一見鍾情的林父。
林父也早就知道,長子非自己的骨肉,奈何愛屋及烏,莫過於此。所以,這封花了葉鴻鵠手下人幾個月的情報得出的結論便是——林蓁芃並非私生子,乃真正的林家骨肉,而林葳蕤不姓林,應該姓常才對。這也是葉鴻鵠遲遲不將事情的真相說與他聽的原因。在他心底,無論是常思域還是梁映蝶,都是跟媳婦不相干的人,他也不願他因為不相干的人和事煩心。哪怕,他知道,這些人自家媳婦恐怕都不看在眼裡。
老話說,莫欺少年窮。估計連梁家人都沒有想到,當年的窮小子如今成了赫赫有名的直隸總督,而梁家卻是沒落了。林夫人生下二子之後,因不堪流言入了山寺靜養,卻是就這樣陰差陽錯,重逢了少年戀人。常思域雖然功成名就,早已有了妾室,卻也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後續的發展便理所當然。
林家大奶奶走了,常府的後花園多了一位梁姓姨太太。得知了風聲的梁家人卻是對此不聞不問,關起門來,也不跟常府走動,頗有不承認的態度。
林葳蕤不是原身,不過估計就算是原身,對這位大夫人大概也是敬畏多過於愛。儘管再愛,常思域被梁家人阻攔後拋棄她也是事實,林葳蕤代表著的是風光前半生的梁小姐最大的污點,平日裡對他也是漠視居多。林葳蕤前世無父無母,儘管有這一世的記憶,但除了對林父有些欣賞之外,對這位梁小姐卻是無感了。不過他無感,不代表別人不在乎。
“去把小少爺叫過來。”阿福冷不丁被大少爺叫到,趕緊點頭去把小少爺請了過來。
林蓁芃正和武文他們混一起,聽見大哥叫他,趕緊把在泥裡滾了一身的衣裳給換了,邁著小短腿跑著去見大哥。
練武場裡的武文等人見他像小炮彈一樣興奮地跑走了,一群大漢皆笑。
一人道:“這小少爺越發結實了。從前還會掉金豆豆,現在經摔多了!”
另一大兵:“等他再大些,大帥估計還會把人扔兵營裡去練。聽說這學業方面大帥也很看重。這小少爺雖然年紀小,但是卻也不輕鬆啊!”
“你們說,大帥這是那個意思嗎?”
“啥意思?你說話咋跟娘們一樣嘰嘰歪歪的!”
“就是培養繼承人的意思啊!你才跟娘們一樣呢!”
“我看像!有夫人在,大帥哪還會看別人!小少爺雖說是夫人的弟弟,但年紀差了這麼多,完全就是在當兒子養嘛。這關係又近,又是自己養大的,不挺好的繼承人嘛。再說了,大帥有個繼承人,也有利於穩定軍心。”
“可是,這葉家的香火也得繼承啊……”
一旁的武文見手下的人越說越離譜,呵斥地打斷了他們的話,“做下屬的,只要聽從上峰的命令即可,其餘的不要隨意揣測。”
眾人訕訕,“是!”
“大哥!”
比起初見時的骨瘦如柴和唯唯諾諾,如今六歲大的蘿蔔頭已經是一頭壯實的小老虎了,也只有在他的大哥面前才會做出乖巧的姿態。
林蓁芃見大哥心情好似不太好,故意小跑了過去抱著他的大腿。
林葳蕤見他一副撒嬌模樣又開始訓:“都幾歲了還什麼樣子,站直了。”林蓁芃深諳大哥的口是心非,非但沒有走開,黏得更緊了。
林葳蕤果然不去理他,想了想,問了一句:“你想知道你的身世嗎?”
阿福:……大少爺咱好歹別這麼直接啊,小少爺這可憐的!
然而毫無憐弟情懷的林葳蕤毫無鋪墊便將小孩的身世告訴了他,連自己只是他同母異父的大哥都說了,隨後淡淡道:“你母親那邊遞了帖子過來,你要去見她嗎?”
果然軟乎乎的腿部掛件僵住了,林葳蕤嘖了一聲,暗道小孩子就是麻煩,老是要找媽媽。
“不去。我要跟大哥在一起!”
噢?林葳蕤得到了意外的答案,低頭瞧他,見屁大的小孩眼睛睜得大大的小拳頭握得死緊,越發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大腿,像是害怕極了自己被拋棄。
“那可是你娘,真的不去見見?見一見也沒什麼。”他嘴上笑著,眼底卻是無波無瀾。有娘親多好啊。
林蓁芃很快便淚眼汪汪,“大哥要丟下我嗎?我不需要娘親,我只要大哥就好了!”他打了個嗝,然後補充了一句:“還有四哥。我們三個人就好。”
林葳蕤嘴角帶笑,絲毫不覺得自己弄哭小孩有什麼不對。反而一手托著下巴撐在桌上,一手戳了戳小蘿蔔頭頭上的小揪揪,欣賞了一會他哭唧唧的模樣,然後才道:“又沒說不要你,哭什麼哭?再哭就真把你丟掉!”
阿福在旁邊看得真的是一言難盡,大少爺這個性子真是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瞧小少爺被嚇的,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兩兄弟都不是什麼正常人。
林葳蕤把人趕去擦花貓臉,自己逗完了小孩滿足了惡趣味之後,就繼續了方才被打斷的午休。而阿福便親眼見識了一場變臉。大少爺走了之後,小少爺那眼淚立馬收了不說,連剛才可憐兮兮的表情都變了,六歲的小孩子抿著嘴,冷下臉來皺著眉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阿福總感覺這種神情在哪見過。
“阿福,剛才來的是常府那邊的人還是母親的人?”
阿福:“回小少爺,是常府那邊的人。”
小小孩童臉上是完全不符合年齡的冷意,哼了一聲,林蓁芃才道:“知道了。對了,大哥待會醒了,不要讓他吃太多冰的東西。”現在天氣越發熱了,在外沒人看著的林大少可不得越發貪涼吃夠了冰。
阿福苦著臉,“小少爺這不是在為難小的們嘛!大少爺做事小的哪攔得住。”再說大少爺做的冰食那麼好吃,他們也饞嘴呀!
“這是四哥的吩咐,你們看著辦。”丟下這句威脅,小孩子就背著手非常老成地走了。
阿福現在看著小少爺也不覺得小可憐了,這長大了也是個鬼見愁!他剛才怎麼就沒發現呢,如今的小少爺活脫脫就是另一個葉大帥啊!
林葳蕤起初沒答應人赴約,沒想到那常府的人轉頭就換了個思路,第二次登門拜訪的,是林夫人身邊的侍女。這位林葳蕤在原身的記憶裡見過,曉得她是梁映碟身邊的親信婢女。常府的人估計是覺得走梁映蝶這條路子更能拉近彼此的距離,畢竟林葳蕤總不能舍了母子情吧?
“大少爺您不知道,夫人她……她也難做啊。您留洋在外,不知道當初那些流言多離譜……林二爺自從大爺去了之後,又根本容不下大房……這幾年,夫人也是想您想得緊,日日以淚洗面!”
瞧瞧這話裡話外說的,都是當初拋下兩個少爺是有苦衷的。換個心軟一點,指不定這會就要上演母子認親的感人戲碼了。是啊,這苦衷讓思念兒子的梁女士連一封信一句話都未曾給二子寄去,看來真是非常難了。林葳蕤表情不變,看著底下唱作俱佳的人,依舊是那副散漫的模樣,倒是林蓁芃冷著一張小臉惡狠狠盯人。他年紀小,但是記憶力不錯,尤其記仇。他可沒忘記,當初這位母親身邊的大侍女是如何不喜自己的。
林蓁芃手指點了點桌子,像是談論天氣一般隨意道:“既然梁女士這麼想念兒子,自然是要見上一見的。”
林蓁芃皺著小眉頭:“大哥……”
林葳蕤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後朝阿福示意。阿福就站出來朝這位正拿著手帕抹淚的老熟人道:“畫眉姑娘,您也知道這兩府之間這關係……”他沒說完,但大家都知道,這關係著實尷尬,“雖說常老爺心寬不介意,但是為了避嫌,這夫人和少爺們相聚就去不得常府了。不若由我們做東,請上幾位一起吃頓飯說說話?”
這位叫做畫眉的侍女回頭稟了夫人(姨太太),梁映蝶又說給了常思域聽,常思域點頭才定了下來。
有鳳來居有意在京城落戶就少不得不能徹底得罪了這地頭蛇之一的都督常府,所以這見是一定要見的,不過在哪見就有的商榷了。常思域身為直隸都督,向來是大總統的擁躉,而他如今找上自己,估計也是為了為了糧食的事情。不過照這情形看來,這梁女士恐怕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沒將林葳蕤的身世說給常思域聽。若是說了,如今常都督恐怕便是大張旗鼓的認親了,哪還會這般暗地裡拉攏?
林葳蕤:親生父母?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