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癸醜年穀雨•匯賢堂
庭院深深, 風吹入簾。入夏的天, 北京城這個火爐開始慢慢燒了起來,于左棠知道林葳蕤是個不耐熱的主兒, 早就吩咐人收拾了府裡頭最陰涼的一處院子給他們一行人住。阿福跟在小少爺後頭, 穿過四合院子的曲折回廊, 撩開簾子, 果然見大少爺正在灶台前洗手做羹湯。
“大少爺,帖子已經送過去了, 常府那邊回說三日後忠信飯莊恭候。”
“嗯。”林葳蕤正往碗里加碎冰,小寶在旁邊打下手。這陽光底下可以瞧見黃色小花的碎冰是用桂花蜜水凍成了, 再用刀背用均勻的力道剁成細細碎冰的。阿福眼瞅著大少爺這碗裡的冰撒的跟不要錢似的,跟著心驚膽戰。
阿福:“大少爺, 吃太多冰容易涼肚子。”
可這好不容易鼓起的勸說被林葳蕤一聲輕哼就徹底埋葬了。林葳蕤從前不是多怕熱的人,畢竟到哪都有空調。但是這會沒有空調,他就只能用冰食來給胃裡降降火氣了。
一旁等吃的林蓁芃也跟著勸:“大哥, 四哥說您一天的冰量不能過半碗,多了,他回去要責罰我和武哥的。”
林葳蕤:……
他手上動作不停,片刻便調好了冰碗裡的料。細細瞧瞧, 玻璃材質的通透卷邊圓碗裡, 用一片洗淨的綠色荷葉托著,上面隨意堆著各色的河鮮, 沾著水滴要落不落的蓮子、新鮮透亮的河藕、切成小塊上鍋蒸熟的飽滿菱角仿佛要爆出漿來、嫩黃色的雞頭米粒粒壯實, 這些都是初夏裡的時令物是, 再配上仔細去了皮的杏仁榛子和核桃等一應乾果,末了點綴上幾粒拖著透黃色糖汁尾巴的蜜餞,陽光下細細的碎冰閃閃,冒著絲絲寒氣,還未入口,便有撲面而來的消暑涼意。
“父親!要,要,吃!”林葳蕤回頭,不知道何時,門口已經站著于家父子倆。方才這討吃的話就是從那正留著揦子的小娃娃嘴裡吐出來的。
于左棠見狀大笑,“幼子無狀,讓葳蕤見笑了。”
林葳蕤洗乾淨手,接過小寶遞過來的布慢悠悠地擦乾手,才說道:“無妨,一起吃吧。”誰不知道這于秘書長為了蹭飯,這幾日都要帶上小兒做擋箭牌,“不過這什錦冰碗加了冰,他可吃不了。”
于家幼子小小年紀便知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一聽他這話就要哭,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不得已,林葳蕤只好讓出自己醃的蜜餞給這位大爺堵上他嗷嗷待哺的小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阿福總覺得自己小少爺一直在盯著于家小少爺,而且眼神好像還挺凶的?
原小嵐原本在屋裡頭看書,見著外頭熱鬧便也出來看看,倒是剛好趕上吃的。
眾人轉移到涼亭去談話,涼風徐徐,林葳蕤連挖了幾勺加冰的冰碗入口,這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不過分甜膩的糖冰合著河鮮,是消暑去火氣的絕配。碎冰碰著了火山似的舌尖,入口即化,河鮮軟糯香甜,一入喉嚨,如同一陣清風席捲全身,既涼快又帶來一股唇間別致的清香,方才還感覺暑氣從腳底板和頭頂上爬的人立馬暢快了些許。
于左棠也得了一碗,他吃的一時半會連話也顧不上說。待把冰碗裡的湯水也給喝光才抬起頭,饜足地贊道:“人常說匯賢堂的河鮮因為是用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養的,所以滋味乃無上珍品,每年夏季都供不應求,今日嘗了葳蕤的這一碗,始知絕味在別處啊!趁著這大夏天的,有鳳來居儘快落戶北京城吧!”這樣一來,他便是不去奉天,以後也能天天嘗到這般的美味了!
林葳蕤面上不語,心頭暗道,別人家的河鮮是用名泉水養的,我們家的是用靈潭水澆灌的,這樣一比,卻有些勝之不武了。
“那庖廚比賽今年是在匯賢堂舉辦,匯賢堂在北城什刹海那,過會我們便坐車出了城門往那去。那有處十畝地大的荷塘,接天蓮葉,這會正開著粉白的荷花呢,葳蕤和小嵐待會還可以賞會荷景。”
林葳蕤繼續吃著他那半碗冰,沒有異議。
原小嵐卻是問出了一個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于先生如今身居高位,還去當擔一個庖廚比賽的評委,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
于左棠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小嵐不知,在這党國之內,我這口腹之欲的愛好算是最平常的了。我還有同僚喜歡聽戲,有人專愛那男女之事,還有人喜歡鬥蛐蛐,賞古玩,捧名角的,這都是有的。至於為何我無所顧忌,我且問你,這普天下姓葉的何其多,但一說起葉帥,你想起哪個?”
原小嵐回他:“自然是奉天的葉四爺。”
林葳蕤抬眼撇了他倆一眼。
于左棠笑,連連擺擺手,“葉大帥的名聲何其大,此處拿他來做比喻不太恰當。再來,我問你,這北京城裡有風流痞帥之稱是哪個?”
原小嵐不假思索,“曹帥。”
“我再問你,中央第三師師長是許何人也?”
原小嵐遲疑了會,聯繫于先生剛才的上下文,猜測:“莫不是還是曹帥?”
于左棠一臉孺子可教也的神情,道:“這下你可明白,這一個無傷大雅的愛好對我等政客將領的作用了?名望這東西,有望首先得有名。老百姓或許不知道總理秘書長姓甚名誰,但若是提起政客裡的大吃家,第一反應便曉得是我于左棠。再說這一提起貴妃醉酒,旁人第一想起,便是原小嵐而非元大頭,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原小嵐聽他拿自己做一個歪比喻,噗嗤一聲樂了,“我懂了,這一個愛好便是人能區別於芸芸眾生的個性之處罷。不過我看先生倒是真愛吃,而非只是一個名頭。”
“知音啊!”
原小嵐和于左棠意外地相談甚歡。一行人兩輛車往北門去,半個時辰便遠遠見著了建在荷塘邊上的匯賢堂,雕樑畫棟,飛簷翹角,是一處風光絕佳的賞景處。門邊早已有管事候著迎接。管事熱情地將走在前頭的于左棠迎了進去,見著後頭跟著的原林二人也沒有怠慢。
“這兩位便是原先生和奉天來的林先生吧,二位能來,真是令我們匯賢堂蓬蓽生輝啊!”這幾日往於府送的請帖就跟雪花似的沒個盡頭的飛,不過都被婉拒了罷,但不妨礙大傢伙知道林葳蕤到了北京城。這管事恐怕也是被事先打過招呼的。
于左棠將兩位友人安置在了一間他平日裡慣坐的二樓一間視角絕佳的廂房,才去和早來一步的伍舜虞會和。匯賢堂占地面積極大,除了三進三出的上百間廂房外,還分別設有三座戲樓,每坐戲樓都能夠容得下百人觀賞。今日的比賽便是在最前頭的戲樓臺前舉行。
原小嵐將對著戲樓的窗打開,二樓的視角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臺上眾人的動作。一樓坐滿了看熱鬧的人,竟然還有人開了賭盤,目前來看,賭匯賢堂和忠信飯莊奪得甲一等的人數最多,且二者不相上下。
“據說今日因為有這一出好戲看,匯賢堂的冰碗都拿出來招待客人了!”
“稀奇!往日裡沒有預定,可吃不到這一碗。”
“哦?這匯賢堂的冰碗有何名堂?”
“我說你是第一次來這吧,要說這匯賢堂的冰碗除了用料講究味道鮮美外,它還是從前宮裡頭光緒皇帝愛吃的玩意呢!就連這匯賢堂的大廚都是從前宮裡頭禦膳房出來的,你說這名堂大不?”
“那咱這也是相當於嘗了禦膳?”
“誰說不是呢!要不你以為這冰碗價開的老高,為何還供不應求?”
隔壁廂房的聲音透過開著的窗戶傳來,正好林葳蕤這邊廂房的門被人敲響,正是匯賢堂的人送來了特別招待的冰碗。綠色的荷葉襯著嫩色的河鮮菱藕,好看得緊。可惜這屋裡頭是一群剛吃過特質冰碗的人,對這傳說中的禦膳興致缺缺。
伺候的人見慣了為這一碗冰碗而來的客人,見他們這般視之無物,再聽林葳蕤的外地口音,便以為是第一次上這的外鄉人,沒見過這麼金貴的吃食呢。於是自告奮勇地帶著頗為自傲的語氣給他們講解了一番這冰碗的歷史,重點突出了禦膳這一名頭。
可惜他這一通介紹渾然被當了耳邊風,落得個無人捧場的局面。林葳蕤看那河鮮的成色便知道這用料恐怕並非全部乃玉泉水裡所出。也是,今日看好戲的客人多,要想人人都奉上一碗河鮮冰碗,可不得虧了,用些普通貨色摻進料裡也是一種“明智”的做法。
原小嵐見匯賢堂的人著重介紹了冰碗,便捧場地動了動勺子,說了句不錯便停下筷子,順道將人遣了出去:“這裡不用伺候,你出去吧。”
伺候的人只得滿腹疑惑地退了下去。
原小嵐笑道:“果然是葳蕤的手藝更高一籌,可惜了這冰碗。”
林葳蕤輕飄飄地白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又要排場又捨不得工本的,以次充好,也就你能說一句不錯了。好養活,倒是便宜了陸老六。”
原小嵐抿嘴微微一笑,不語。深知友人性子的原小嵐知道這個時候只能笑而不語,要不他會惡趣味地愈發愛逗弄人。
兩人這陣交鋒的當下,底下的庖廚比賽已經開始了。嚴格來說,這根本算不得上一場正規的比賽,因為所有參賽的人都是八大飯莊十三大飯館自己推薦出來的年輕人——上了年紀有一定地位的名廚自持身份壓根不會下場,但這些年輕人大抵都是名廚們的弟子輩。
評委也並非專業人士,各有各的口味愛好,無法做到絕對的客觀公正。但這對於這個年代的人來說,已經算是一件新鮮時髦的事情了。看底下坐著的那麼多看熱鬧的小姐公子哥就知道了。
與其說是比賽,不如說是一場打響名聲的大戲。就連比賽也只有兩輪,第一輪是二十一家淘汰剩三家,果然最後剩下的三位其中之二便是那忠信飯莊和匯賢堂。最後這三人每人一道菜定勝負,入夏時節,這比賽的主題也很接時令——蓮,紅白案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