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壬子年大暑•君子宴
步入大暑天之後, 蟬鳴便響徹天際。清晨,葉大帥不在房裡辦公, 偏將電報檔都搬到小別業的庭院裡頭來,跟畫畫的人挨在一起,周圍木槿花簇擁, 兩人在花間也不說話只做手中事, 彼此相安無事。
林葳蕤正在畫板上作畫,最近的功能表變動的有些大,他索性又重新設計了一版。他作畫跟做菜一樣, 都不是慢吞吞的性子, 一旦決定做什麼菜,那便是手起刀落。那纖長素白的手指握上了鉛筆,筆尖就沒停過。上色的時候才會稍緩下來, 仿佛像雕花淋汁一樣慢工出細活。不過他畫完就丟, 也沒有什麼欣賞裝裱的意思,從他能將畫作當功能表便可以看出,繪畫之於他, 只是一種放鬆的工具。
見他快畫完了,旁邊的葉鴻鵠才道:“聽說葳蕤要辦吃會?”他這話問的純粹只是想引出話題, 別說開吃會的時間地點了, 就是哪些人會參加他都一清二楚, 如今那些人的身家背景資料正放在他的辦公桌前呢。
林葳蕤在收拾東西, 聞言只小下巴輕抬, 葉老四便接著道:“這名人吃會對酒樓在全國範圍內打出名氣確實大有裨益, 無論是葳蕤日後打算在別處開分店還是做別的也好,都百利而無一害。這吃食有你在肯定是無需煩惱的,但是這吃會上的節目,葳蕤可想好了?”
林葳蕤最近還真就煩這事,他丟開手中細細把玩的筆,挑眉看向對方,“依四哥高見,該如何?”因為是在自家家中,他穿著一件短袖白褂子,布料是最吸汗的絲綢,滑得很,樣式在周圍人看來怪異出格,但不妨礙他大少爺涼快。那褂子為著配合他涼快的心思,做的寬鬆,此刻他微微前傾,前頭的衣襟大開,從葉鴻鵠的角度,可以看到一團令人眩暈的雪白中微微挺立的粉.嫩,往下令人遐想的部位被遮住,看不真切。葉鴻鵠眼底沉沉,眼簾垂下,喉結滾動了幾下,不動聲色地靠近幾分。
“或許可以搭個戲臺子,找幾位名角捧場。聽說北平有家新開的大飯莊在院內設了一處專門的戲臺子供食客票友欣賞,吸引了無數票友文人,生意蒸蒸日上,我們不如也效仿一二。”
林葳蕤低頭思索,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到時候讓這群先生們邊聽劇邊吃東西,隨他們有感而發吟詩作賦去,最後把作品留下即可,他可不奉陪。
“這事便交給吳冕吧。他最近挺閑的。”
林葳蕤欲拒絕,抬眸望他的瞬間,某人順勢自然低頭。林葳蕤只覺得唇瓣不經意間擦過一個柔軟帶著粗糙的物體。
世界突然很安靜,連蟬的響聲都輕了些。林葳蕤看見那雙近在咫尺的漆黑星目中,清楚地倒映出他驚訝的臉龐,又仿佛隱藏了很多複雜的東西。兩人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對方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臉上,微微的癢,彼此都沒動。
林葳蕤尚且未回神,情不自禁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似乎掃過了他的眼,男人的嘴角像是要動。他下意識地往後仰,可惜,動作慢了些,對方抿起的唇瓣不巧將他的下唇含了一瞬,退開之後,林葳蕤抿了抿唇,感覺到了唇上微涼的濕意。
等他退開的時候,才發現兩人的距離不知何時已經拉近到只剩下一個拳頭大小的間距。他原本就是坐在鏤空雕花椅上,此刻原本還在另一隻椅子上的葉鴻鵠已經到了跟前,一隻手搭在他的椅背上,另一隻手撐在米色的圓桌上,坐在椅子上的林葳蕤大半個身子被籠罩在他的身影下。
“小心些。”葉鴻鵠抬起手,蓋在對方往後仰的後腦勺上,怕他摔了。指尖堪堪擦過他的耳尖,觸手一片燙意。偷香成功的葉大佬注意到,某人白玉般的一雙尖耳朵已經燒成了醉霞,猶不自知,還不甘示弱地在同他對視。炸毛了。
葉鴻鵠表面沒什麼異樣,低聲道:“剛才抱歉,沒注意到你抬頭。”
林葳蕤坐好,也忘了自己剛才要拒絕什麼來著,只是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無事,我剛才也沒注意。”
意外親密接觸的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將此事翻篇。
私底下,一人舔了舔唇,暗道,嗯,跟想像中一樣,很甜。另一人筆尖戳破了素描紙,心想,火氣挺大的,看來今明後三天吃素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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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笛聲響起,火車緩了下來,特有的凸遝凸遝聲由遠及近。于左棠最近也是火車站常客了,連門口賣茶水的老嫗都認識他了。他是來接南下的伍舜虞一行十幾人。大夏天即使做了最高等的車間,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也是滿身的汗,幾人帶上禮帽,雇了幾輛黃包車便往客棧趕。
待收拾一番,一行十幾人又在客棧坐下喝茶敘舊,這十幾人中,有政客、有文人、有革.命家、有畫家、有書法家、還有音樂家、戲曲家,隨便一個人拎出來到大街上去都是有頭有臉的名人。其中的共通點便是都好一口吃的,在這麼多個名頭後,多加了個吃家的身份。
諸位彼此互問近況,有消息靈通的友人都紛紛恭喜于左棠官復原職,甚至更上一層樓。襄城沒有什麼特別的風土人情,也無出名的文人景點,所以到頭來旅途奔波的眾人還是約定明日直接去赴吃會。等的就是這一頓了!這群吃貨先生們決定今日暫時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胃。
第二天中午,依舊是日頭的大太陽,西裝革履的先生們乘著黃包車到了這有鳳來居,林葳蕤作為吃會的主辦人之一,和于左棠一同在門前迎客。依舊是那日伍舜虞他們初次來的群英閣,不過是換了張足夠坐得下二十人的桌子。落地等人高的花瓶裡裝著冰塊,散發著冷氣和花香。西裝打領的先生們仿佛進入了天堂,各自松了一口氣,心下好感大增。
有鳳來居兩棟小樓間有一處空間還挺大的場地,此刻便搭了個臨時的戲臺子。吳冕一聽要給夫人撐場面的,那是不惜工本,怎麼花錢怎麼來。所以說是臨時的,但看上去比人家戲班子的裝備還齊整,還從京城千里迢迢請了曾經風頭最盛的京劇名伶原小嵐,可謂是萬事俱備,就等板子一拍,開始唱戲。
于左棠一行人進門後便有一位票友道:“喲!這有鳳來居裡頭竟然有戲班子!”
伍舜虞之前來了還沒有這東西,于左棠也是頭次見到,那這戲班子便十有八.九是為了迎接他們酒樓特意請的,被人如此款待,諸位先生們虛榮心被大大滿足,自然是笑容滿面,心下得意,待見到林葳蕤時,也是滿口贊詞。
按道理說林葳蕤在舞文弄墨這方面比不上各位行家該矮人三分,但伍舜虞等人是領教過這位先生的過人之處的,未敢輕慢,且林葳蕤有一手極具個人特色又華美瑰麗的畫技拿得出手。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來的吃客們對有鳳來居的菜單欣賞了一番,有一位畫家朋友驚為天人,又催著人,說想看其他大作。
林葳蕤無法,只得將無事在空間中畫的作品拿了出來。這下可了不得,是個人都看得出眼前這幅畫的意境悠遠所在,那位姓張的畫家先生更是神色激動,大肆讚揚這幅春山困景圖,只略通書畫的旁人也多少瞭解到林先生的繪畫水準之高。林葳蕤倒是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充其量不過是占了時代的便宜罷了。
初次見面的人們,氣氛意外地融洽,待到入座時,因著又是主人,更是被眾人讓位在首座。待到飯菜上了桌,一眾吃客那才是真正將人誇到了天上。
菜上桌,邴樂白先夾起一片肥厚滴汁的鴨掌放入口中,邊吃邊回味:“這般飽滿無骨的鴨掌必定是填鴨的鴨掌撕去厚皮又抽了主骨附筋的,配上這火腿入味,春筍解膩,在火上蒸透了,嚼來有腴潤之感,又有一絲別樣風味,別處的鴨掌還真沒有有鳳來居這一處來的香而不膩!”
林葳蕤見他對吃食有幾分見解,倒也願意為他解惑:“另一番風味是源於鴨掌在上等黃酒中浸泡過半日,直到發漲鼓囊才取出在鍋中蒸煮。”
伍舜虞也對這道鴨掌讚不絕口,見此菜盤中春筍切片猶如天梯,便道:“此菜擺盤甚美,尤其春筍添色,我看啊,叫燴鴨掌不足以道其氣勢,當叫‘天梯鴨掌’!”眾人皆稱是,林葳蕤也同意。
等上了米飯,于左棠見碗裡米粒金燦,散發著花香,不似自己平時在酒樓吃的尋常米飯,便問道這是何物。
瀟姑娘在一旁,見狀介紹道:“這是本店新品金飯,是宣漢縣的桃花米加入紫莖黃花的上品金菊同蒸,又用的是伏仙河源頭的甘泉水,是以長食明目又養胃,于先生胃口過好,可多吃一些。”
于左棠抱著笑著同旁人道:“瞧瞧,這伶牙俐齒的丫頭,教訓人也是有理有據的。這樣的招待還真的只有有鳳來居才有了。”瀟姑娘雖表面大方一笑,但被眾人調侃也是有些羞意,林葳蕤見狀便讓她下去了。
先生們立馬笑完,也將注意力都轉移到這金飯上了,古來菊都是文人雅士歌頌的高潔之花,最著名的便是歸隱山林“采菊東籬下”的陶潛先生。用菊入菜,本身就是一件風雅之事,何況這米飯嘗起來比尋常肉菜還香。
此刻桌上還有一道蘭花肚絲,有一位愛好作詩的先生便問了:“如今這竹菊蘭三君子已到,若是沒有梅君,我等這一趟可要遺憾平生了!”其他人細細一瞧,謔!還真是!桌上二十幾道菜,沒有哪一道跟跟竹菊蘭無關的,眾雅士紛紛大笑,也明白了有鳳來居這頓飯菜的深意所在,爭相笑問林葳蕤這梅君幾時到。林葳蕤老神在在,只讓他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