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壬子年大暑•宋元駒
于左棠清早起來, 先是拆了伴隨著報紙來的上海的信件, 邊看邊點頭,顯然對信中所言頗為贊同。信中伍舜虞道,他回到上海之後逢人便說起他在襄城吃的那幾頓有鳳來居的菜和念念不忘的神仙酒,可惜語言功夫太到家了,直把人吹成了仙廚神釀。他的吃友中,沒一個人信他的, 令他氣結。後來《新生活》出了專訪有鳳來居那一期之後,上了圖又有了證據, 那些人又紛紛來問真假。
但凡吃貨總是帶著百折不撓的秉性和堅韌不拔的毅力, 他們可以為了一頓頭湯早起半夜五更去排隊等吃,也可以為了傳說中的珍饈一擲千金,不惜錢財。伍舜虞、邴樂白和一眾吃友“臭味相投”, 都是有名的吃家。伍舜虞被人問得多了,索性琢磨著是否可以拉著這幫人一起火車南下,在有鳳來居辦一場吃會,然後登在雜誌上。所以來信託于左棠去問問林先生的意見如何。于左棠自然是不辭辛苦,預備著今日便趁機要去問的。
把信疊好, 他又看起了今日的《民報》,民報上載,北平三貝子花園宋元駒的住所近來名流薈萃,車馬雲集, 出入皆政客大佬, 統一共和黨、全國聯合進行會、國民公党、國民共進會與同盟會等人士常于此召開聚會, 宋元駒和統一共和黨領袖顧絳炎相談甚歡,擬籌建國會第一大黨。底下是二位名流的黑白兩寸照,一人帶著黑框眼鏡,著西服,瞧著有些穩重睿智。一人形容邋遢,放蕩不羈,著一身形似和服的怪異衣裳。
于夫人牽著剛醒的麟兒走入堂內,笑道:“夫君,你瞧瞧麟兒,他往日裡哪有不是賴床不起的,今日一聽見我說有好吃的,立馬就爬了起來,鬧著幫他快快洗漱來吃早飯。”
于左棠放下報紙,捏著小鬍子笑道:“麟兒肖我,不過今日是有何好吃的?”
于夫人道:“昨個結帳,有鳳來居的掌櫃送了一小瓶三蝦醬,是用蝦子蝦仁和蝦腦曬出的油做成,廚房今早做了面,我便讓人下了一些,再配上昨日從酒樓那打包的包子,可不就是一頓好味嗎?”
等到面和包子端了上來,熱香撲鼻,清早的瞌睡蟲都跑了,于左棠頓時拍掌大笑,“這樣的早餐確實人間難尋!”
于左棠美美吃完一頓早飯,和小兒享受了會天倫之樂,才戴上帽子去火車站接人。
車站裡,坐了連夜的火車,有些風塵僕僕的宋元駒見著于左棠,調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右禮未減清瘦,面容還豐潤了些,我就放心了。既如此,這次你可得隨我北上去協助料理事務,不可偷居於此了!我從旁斡旋,如今《民立報》已獲准重新開業了。”
于左棠看到四處奔走努力,比起數月前清瘦的先生,心下羞愧,也沒拒絕。
一行人下了火車到了最近的客棧梳洗,于左棠也趁機介紹了葉四爺身邊帶的人,還提了一句有鳳來居的老闆和葉四爺的關係,算是為等會的赴宴做準備。宋元駒聽著,倒是對他口中的林老闆很感興趣。
“這位林先生既精通農學,合該邀請他為本國政.府效力,農事局如今職位空缺,不知他是否有此意向?”
于左棠擺擺手,將他先前多次邀請林葳蕤入會之事結果被避而不見的事情說了,又說了一句:“此人信奉‘君子不党’,是不圖名利之輩。”于左棠想起無意間打聽到的流言,湊到他耳邊悄聲道:“聽聞林先生在國外留學期間培育出了高產稻種,並且已在田莊實驗成功,附近的地主都向他買種,據說畝產翻一番。”
見宋元駒眼露狂喜,他又連連補充:“此乃坊間傳言,我還未證實。”
兩人又相談了一會,宋元駒晚間要去會見葉志之,只得按下這事待日後再談。
小寶鑽到最跟前,討好地問正在下廚的林葳蕤:“師叔,你這是在做什麼湯?看起來挺費事的。”
“白菜湯。”林葳蕤將豬肘、豬骨、肥雞、金華火腿、火腿骨丟到鍋裡燉制,兩個時辰後,此刻鍋裡已經是諸物爛熟,好料的精華都已經融化在湯裡,混濁一片,但香氣撲鼻,顯然是精心吊的高湯。
這樣的湯怎麼可能只是用來煮白菜的湯,眾人皆笑。林葳蕤也不解釋,只用肉蓉將渾湯裡的殘渣肉末都吸附乾淨,又用了細網仔仔細細篩羅了好幾遍,最後呈現在碗底的是一碗微黃清湯,清澈如開水。
白菜掰去外頭的老葉,只餘下最中央的稚嫩到沒有一絲菜筋的菜心,澆上吊好的高湯,只見堊白黃邊的瓷碗裡,躺著幾片宛如浸泡在開水中的白菜幫子,看起來跟路邊花幾個銅板就能喝上十幾碗的熱湯沒有什麼區別。
眾人愕然,繼而哭笑不得,還真是白菜湯。大寶率先出聲:“師叔我能嘗嘗不?”
“留幾碗待會送到雛鳳閣去,剩下的大家都試試。大寶小寶吃完,做一次給我嘗嘗,若是可以,這道開水白菜便上功能表。”
大寶小心地捧著瓷碗,用湯匙舀了一勺用幾種葷肉吊的清湯送入口中。醇厚,鮮美,未有半分渾濁之感,所有的味道最後殊途同歸,被一雙巧手安放在了最合適的位子,然後一起演繹出最完美的開水清湯。白菜幫子選用的是上好的黃芽白,清甜有味,仿佛入口咀嚼三倆下,便要融化在口中。大寶仿佛捧著稀世美味,吃完了白菜幫子,然後將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周圍諸人沒有他幸運的,只能同人分享的,現在莫不是搶著喝湯搶到快要打起來了。
僮掌櫃此時進來,擠到跟前說:“葉四爺讓您過去。”
林葳蕤擺手,繼續盯著師侄們的動作,嘴裡道:“讓他自己吃去,又不是三歲小兒了,吃個飯還要人陪著。”
僮掌櫃陪著笑,那位葉四爺一看便位高權重,能與他相交之人必定非富即貴,連他都看出來這葉四爺是在為自家大少介紹人脈,大少怎麼還嫌棄上了呢。也是非常難伺候啊!
不過再難伺候也是自家東家,他這邊勸了半天,林葳蕤瞧師侄們的水準還算過得去,才勉為其難地應了換身衣服便去。
這次倒是沒有上次掃興,宋元駒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非常幽默,開席並沒有談公事,反而是發自內心地讚揚了一番林家酒樓的菜色。有這麼識相的追捧,林大少自然是面帶幾分愉色,也不當花瓶了。更妙的是,林葳蕤還在陪客中見到了老顧客于左棠,于左棠是個懂行的吃家,自然將新菜誇得更讓人心悅誠服。這樣一來,氣氛更是和樂融融。
飯畢,宋元駒一行人同林葳蕤和葉鴻鵠告辭,便腳下帶風,喜氣上臉地走了。
送完人又回到有鳳來居的于左棠便同林葳蕤說了好友伍舜虞的提議,林葳蕤對他們印象不錯,便也同意。
吃會古來有之,不過是以吃為名的名人志士之間的聚會。古代比較有名的是蘭亭集序記錄的三月三曲水邊上的流觴聚會和竹林七賢的聚會,對酒當歌,從詩詞歌賦談到時局政見,最後長嘯一聲,歎時局艱難,以作詩辭賦留念記錄,供後人歌頌。所以這吃會還真不是單純的吃,首先參加的人須得是有名氣的文化雅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篆刻,你總要有一樣才藝是拿得出手的,要不你在吃會上還真就只能吃了,融入不去眾人裡頭。然後吃食上還需得吃出雅意,吃出情調,吃出美名來!聽說過流觴曲水嗎?就是在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小溪裡放幾個飄著的酒杯,杯隨水流,飄到誰面前,誰就取杯把酒喝下,然後賦詩一首。高雅嗎?有情調嗎?有名嗎?這就是了 。你放一堆雞鴨魚肉上去,豈不破壞氣氛,俗氣得很!
林葳蕤:我信了你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