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醉裏不知
等待已久的法醫最後忍無可忍, 將抓著屍體不撒手的局長公子和他的兩個朋友請出了屍檢室。
心如刀割的吳景函在走廊裏連抽了三根煙, 才把情緒穩定到可以交談的程度,帶著衛霖和白源走進一間無人的休息室。
將自己無力地陷進沙發裏, 吳景函聲音沙啞地說:“晨練的人經過公園河堤時發現的, 立刻就報了警。法醫在現場做過初步鑒定, 說是生前落水,死亡時間在半夜12點到1點。”
衛霖的心情十分沈重和低落。論認識的時間長短, 李敏行與他只能算萍水相逢, 現實世界中他們甚至只見過三次面、吃過一頓飯。但畢竟是救治過的對象,而且他對這個有些軟弱多疑卻不失勇氣善良的技術宅還是挺有好感的。假以時日, 他們說不定能成爲好友。
可如今一切都被死亡的鍘刀陡然斬斷, 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和重重迷霧掩蓋的內幕。
——這事不會就這麼結束!衛霖從沮喪與傷感中又生出了憤怒, 不管幕後黑手是誰,動機何在,他都會查明真相,讓兇手付出相應的代價!
這是他現在能爲李敏行做的唯一的事。
衛霖望向白源, 想從搭檔的神情中探尋意願, 後者了然朝他點了點頭, 用眼神說:做你認爲該做的,我會陪你。
於是他的義憤在這個眼神中逐漸冷靜下來,凝固成一柄利刃,枕戈待旦地放置在心裏。
“生前落水幷不代表意外失足。在詳細的屍檢結果出來之前,可以先去調取河堤以及附近道路的監控錄像。”他建議道。
吳景函說:“我這就去交代,讓他們以非正常死亡立案, 必須把昨晚發生在李敏行身上的事徹查清楚。”
命案由警方出面去查的確更專業,也更順理成章。
但衛霖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遺漏了什麼苦心孤詣的信號——像李敏行這麼敏感的人,風聲鶴唳都會緊張半天,在遭遇不測之前,會不會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綫索,才給他連打了十一通電話?一時沒聯繫上,李敏行會不會把這些綫索藏起來,期待他和白源前來開啓?
他想來想去,越發覺得很有可能,於是又問:“昨晚你從李敏行的電腦裏查出什麼了嗎?”
吳景函疲憊地搖頭:“臺式機和另一部平板電腦我都破解了,沒發現蹊蹺之處。我懷疑消失的那臺筆電裏面肯定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而且是被兇手拿走的,因爲配套的電源綫、鼠標和電腦包都還在。”
衛霖想了想,又問:“手機呢,李敏行的手機有沒有在身上?”
“在他口袋裏,應該已經泡壞了。”
三個人陷入了一片無計可施的沈默,只能先等待監控錄像和屍檢報告。
附近街道的交通監控錄像被傳了過來,按照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幾名警員分時間段仔細查看。半個多小時後,他們在屏幕中看到了李敏行的身影。
李敏行穿著件日常的夾克衫,從一輛出租車裏出來,搖搖晃晃著上了人行道,先是扶著樹吐了一陣,又暈頭轉向地走進路旁的河岸公園。
全程只有他一個人。
公園和落水地點的河堤沒有監控探頭,警方只能從那輛出租車下手,通過車牌號碼找到司機。
中午,那輛出租車的司機被傳喚到警局,捏著李敏行的照片看了半天,他依稀認出了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夥子,說:“哦哦,我拉過,昨天半夜快1點吧。在星宿酒吧門口上的車,說要去綠林小區,半路上死命喊停車,我怕他弄髒車,就放他下去吐。結果吐完就鑽林子裏去了,連車錢都沒給。我那個氣的呀!但有什麼辦法,怪只怪自己爲多賺錢拉了個醉鬼,不給錢算輕的,搞不好還要撒酒瘋打人……”
吳景函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百元鈔票,拍在出租車司機面前的桌子上:“車費我付了!夠不夠?你給我記住,他誰也不欠!明白了嗎?”
滔滔不絕的司機驚疑地擡頭,被吳景函的臉色和氣勢嚇到,一下子噎住:“明……明白。”
審訊的警員繼續盤問他,另有警員去尋找人證,最後得到了吧臺調酒師和一名服務生的口供,李敏行昨晚的確在店裏喝酒,獨自一人。
下午四點,驗屍報告也出來了,死者身上沒有捆綁或毆打痕跡,血液與胃容物裏有大量酒精。
案件調查組的負責人一臉爲難地來找吳景函:“吳哥,你看錄像、人證、屍檢,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個結果,你這個朋友基本可以確定是醉酒失足落水,導致意外身亡,還請節哀。”
吳景函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後槽牙磨得咯咯作響。就在警員們以爲局長公子要發飈時,他忽然又忍住怒氣,說了句:“大家辛苦了,按程序走吧。”
他把屍檢報告往桌面一丟,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間,去停車場開車。
白源的車子經過他身邊,衛霖從車窗裏探頭:“晚上要不要去那家酒吧看看?據說7點後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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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酒吧地段一般,裝修格調和酒水品種也不算上乘,但因爲是周五晚上,客人還挺多,座位基本都滿了。
衛霖裝成單身,去和吧臺的男調酒師說笑逗樂子,很快就混了個自來熟,還得到了一杯特調贈飲和寫著手機號碼的便箋。白源坐在角落裏,陰沈著臉看他們,完全無視了那個一直在他桌邊晃來晃去的漂亮女服務生。
半個多小時後,衛霖回來,朝白源搖搖頭,表示沒得到新的有用信息。
不多時,去和服務生套話的吳景函也回來了,坐下來就開始一杯一杯地灌酒。
他喝得兇猛,最後連杯子都不用,直接吹瓶。以至於白源都看不過去,擔心他下一刻會急性酒精中毒死在當場,伸手按住了酒瓶:“人死不能複生,想開點。把自己身體喝垮了,怎麼查明真相,他會死不瞑目的。”
一貫自掃門前雪的白源難得安慰人,技巧拙劣,故而言辭聽起來也逆耳。吳景函已有了幾分醉意,要哭不哭地瞪他:“要你管!我心裏難受,一醉解千愁不行?”
他把白源的手用力掰開,繼續灌酒。
衛霖也開了一瓶,陪他喝。“想喝就喝吧,醉了還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挺好。”他一口倒幹酒杯,嘆氣道,“我在給李敏行治療時,就覺得他是個好人,但沒想到你竟然這麼重情義。”
吳景函苦笑:“你以前知道我?李敏行說的?估計在他眼中,我是個很不堪的上司吧。爲了製造相處的機會,經常讓他加班,再趁機給他買宵夜、發雙倍加班費。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試探他的性取向,以至於他避之不及,遠遠見到我就拐彎走掉……他有沒有對你訴苦說‘我上司是個人渣’?”
衛霖心道:李敏行沒說,但他想了,在腦內世界中你這個上司不僅渣,還浪。
然而這句真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於是他四兩撥千斤地回答:“李敏行當時被害妄想癥發作,全副心神都被‘有人在追殺我’占據。事實證明,他的妄想很可能混雜著一部分真實。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從精心布置的‘意外事故’中,尋找他留下的綫索,最後逮住那個‘黑暗中的人’。”
但這會兒吳景函已經聽不進任何理性分析了,他大口吞咽烈酒,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被酒精麻痹的思維逐漸陷入混亂:“我不是渣,我是不夠渣……如果我當初硬把人弄上手,鎖在身邊,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結局……他會恨我?沒關係,至少我還能護住他一條命……他會逃跑?那更好,跑得遠遠的,也不會碰上這種爛事……”
衛霖憐憫地又嘆了口氣:“那樣他可能會死在你手裏,或者生不如死。人生沒有如果,吳總監,也沒有想當然,你應該是個明白人。”
吳景函將酒瓶往桌面一頓,發出一聲悶響,面紅耳赤地怒視他,最後把臉埋進雙臂。
趴在桌沿,他像是已徹底醉倒,但有輕微的、壓抑的聲音從臂彎下傳出,在這喧鬧迷離的酒吧中顯得縹緲而無可奈何。
吳景函哭了。
衛霖胸口堵著塊沈甸甸的石頭,只能用一杯又一杯的酒精消融它。他的酒量本來不錯,但悶酒易醉,白源極力勸了幾次,終於在他尚存一綫理智時,把酒杯奪了下來。
滴酒未沾的白源買完單,一手一個地把兩個半醉的男人拖出酒吧,分別塞進車裏。
白源先用吳景函的手機,給他家裏打了電話,然後坐在自己車裏,等到對方家人急匆匆趕來把人接走。
衛霖躺在後座,喝得七八分醉,車開起來時暈乎乎地像在雲端乘船。
他平時話多挺鬧騰,喝多了酒反而安靜如鶏,只在白源不放心地詢問時,嚶嚶地回答一聲。
白源開車回到家,把腳下發飄的衛霖扶進了客房,開啓暖氣,然後扒他酒氣熏天的外衣。
“我胃裏不舒服,想吐……”衛霖哼哼唧唧地輾轉身體。
白源責備道:“誰叫你空腹喝那麼多酒?”
“你不也沒吃晚——”衛霖捂住嘴,連滾帶爬地沖向衛生間,趴在馬桶上吐了個稀裏嘩啦。
白源只好跟進去,幫他拍背順氣,完了倒水給他漱口。
衛霖大吐一通,胃裏終於不再翻江倒海,酒氣也散了不少。一手拿漱口杯,一手抓著牙刷,他晃悠悠地掛在盥洗臺邊沿,把白源往外趕:“我要洗澡,你出去……我毛巾呢,內褲在哪兒……”
白源懷疑他目前這個酒醉的狀態,會在泡浴缸時睡著,把自己溺死。
就算他不用浴缸,也可能會腳下虛浮打滑,在淋浴間裏摔傷。
白源越腦補,越覺得心悸。
李敏行的死同樣讓他心情糟糕,但這糟糕中遺憾和警惕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吳景函的痛失所愛進一步刺激到他,以至於他現在恨不得把心上人裹成個蠶繭,安安穩穩地圈在自己懷裏。
“要不,我幫你洗?”他挺不要臉地問。
衛霖含著滿口的牙膏沫,轉頭看他:“喔喲不是小哎子……”口齒不清的說話間,他吹出了個泡泡,怔了一下,似乎覺得有點意思,又鼓著腮幫吹第二個。
白源越發覺得他眼下生活不能自理,耐心勸道:“要不就先睡一覺,明天酒醒了再洗?”
衛霖呸掉牙膏泡沫,低頭嗅了嗅:“臭……我要洗澡……”
白源無奈地讓步:“那你開著門洗。”
“……隨你便啦。”衛霖亂七八糟地刷完牙,開始扯襯衫扣子。
白源退出衛生間,坐在客房的床沿,破天荒地想要抽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