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閃電照亮的吻
顔雨久先行回到營地, 把助理們都轟出了房間, 反鎖上門,誰叫也不開。
助理們提心吊膽地聽, 屋裏死一般沈寂著。“該不會……精神上受了刺激, 要出事吧?!”就在她們臉色作變想要破門而入時, 屋裏傳出嚎啕大哭聲。
哭得極爲響亮且尖銳,簡直可以稱爲哀嚎, 聲音裏全沒有了原本的嬌滴滴, 如同一個被自私冷血的父母拋在荒山野嶺,等了整夜後終於明瞭、徹底死心的棄兒。
邊哭邊駡, 邊駡邊哭, 方言百出。門外的助理一句也聽不懂, 面面相覷地猶豫著,最後決定還是別進去直面情緒失控的老闆,在外面等著好了。
足足哭了半個小時後,忽然偃旗息鼓, 房間裏又沒有了動靜。
衛霖和白源就在這時走過來。“顔小姐沒事吧?”衛霖朝走廊上的三名助理們點點頭, 語氣裏帶著克制的關心, 像個工作夥伴應有的禮儀與態度。
其中一個助理正要搭腔,手機忽然響了兩聲,她掏出開看信息,是顔雨久發的。她擡起頭,松了口氣的樣子對衛霖和白源說:“雨姐讓我去請你們二位過來,這巧的。要不你們直接進去, 順道看看她狀態怎麼樣?”
衛霖點頭道:“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她的。”他上前敲了敲門。
門很快開了半扇,放他們兩人進來後,又砰地關上。
“走吧,雨姐說不需要我們在外面等。”那名助理招呼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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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好的拍攝場地裂了一條大地縫,險些又出人命,劇組上至導演主演,下至場工群演都心中鬱塞,士氣低迷。
而且島上天氣越來越壞,夜空鉛雲密墜,海風呼嘯著帶來沈悶的水汽。雖然有風,感覺卻一點也不清爽,皮膚仿佛被粘稠的膠水包裹著,潮濕又壓抑。
眼見大雨將至,查胤決定晚上停工,先上報製片方等待回復。於是大家匆匆忙忙收拾了器材回營地。
助理們勸依然站在地縫邊上的束爭陽回去避雨,被他用不容拒絕的語氣打發走:“我要單獨在這裏待一會兒,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他說完,發現周圍的人全都默默轉身,該走的走,該做事的做事,沒有人再來管他,甚至沒有人靠近他的身側數米。他用一句話,給自己圈出了個完全不被打擾、甚至不被註意到的隔離區。
束爭陽有點詫異,又覺得理所當然——他一直都站在頂峰,還能做到更多。
他瞇眼望著白源和衛霖離開的背影,想起上島之前,顔雨久險些被道具槍所傷的那天傍晚,遲影悄悄來酒店房間找他。
那個新人在劇中演的女配乏善可陳,但實際上長得不錯,一張清純幼齒的臉蛋,胸部和臉卻有著巨大的反差。她的表白羞澀而呆萌,束爭陽幷沒有接受——想獲得他的青睞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也沒有嚴厲拒絕。
對此遲影幷沒有表現出失望,又纏著他說了會兒話,最後給他看“助理無意中”拍的一張照片。
“我還以爲衛霖是白媛媛的經紀人,沒想到是她男朋友哎。”她用小姑娘天真可愛的八卦語氣說,“他們還挺大膽的,在攝影棚外面親熱,這要是給狗仔拍到……不過好在她剛出道,沒人關註,以後萬一出了名,這個被翻出來就成黑歷史啦。”
束爭陽接過那張照片,看著相擁親吻的兩人,眼底掠過一抹陰翳。
“拍得挺好看,跟海報似的,不過畢竟是人家的隱私,我也不好留著,麻煩束先生幫忙處理掉吧。”
遲影含笑揮揮手走了,留下束爭陽手捏照片,妒火燒心。
白媛媛對他不假辭色、態度冷淡,幷非故作高冷吸引他的註意力,而是早已心有所屬——這個現實仿佛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論長相、地位、財富,衛霖哪一點能比過他,憑什麼就能得到白媛媛的芳心?
束爭陽憋著一口惡氣,當晚和顔雨久滾過床單後,又試探地說起衛霖和白媛媛兩人的曖昧關係,發現連顔雨久都有所知曉,認爲他們在秘密交往,更是心懷不甘,打算想方設法地把白媛媛搶過來。
可惜白媛媛半點機會也不給他。別說邀請用餐直接拒絕,有意靠近就藉故走掉,就連對戲時一點點人身接觸,她都露出無法忍受、嫌惡不已的眼神,讓束爭陽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對異性無往不勝的魅力。
他從沒在任何女人身上花過這麼多的心思,幷且還徒勞無功。白媛媛啊白媛媛,你真是不識好歹……獨一無二。
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島夜色中,束爭陽磨了磨牙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摸到了一張照片。
照片本來被他收在箱子裏的,等著將來某天能派上什麼用場,可現在他想到了它,它便出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束爭陽取出照片,低頭看了一眼,指尖厭恨地在衛霖的臉上一彈。
照片裏衛霖的身影扭曲起來,很快變成了他自己的樣子。他摟著白媛媛的肩膀,吻在她眉心,兩相依偎,溫柔繾綣。
這還差不多,束爭陽滿意地看著變化後的照片。白媛媛會變成我的人,而衛霖,會從我們面前永遠消失——我有這樣的能力,毫無疑問。
不知不覺間,劇組的人都走光了。荒野上只有束爭陽孤身而立,卻仿佛站在了這個世界的中央,他擡頭看密雲不雨的夜空,心想——該下雨了。
瓢潑大雨嘩啦一下就從天幕上傾倒了下來,沒有半點鋪墊,就像他用閃念打開了自然規律的水龍頭。
雷雨交加——他繼續想。
漆黑天際立刻被巨大的、藍白色的枝狀閃電撕裂,雷聲滾滾而來。
整座島嶼籠罩在這場驟然降臨的雷鳴暴雨中,束爭陽站在雨中,身上十分乾燥。
他將雙手插入褲袋,勝券在握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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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雨久身上的戲服已經換掉,這會兒穿著件十分居家的套頭連帽衛衣,帽子扣在腦袋上。她盤腿坐在床沿——簡約的套房裏唯二的椅子被客人坐了——手放在包紮好的腳踝處,後背佝僂著,身邊滿是揉皺的紙團和空的抽紙盒子。
她披頭散髮,微微抽著氣音,臉上的妝差不多被擦光了,襯著大哭過後紅彤彤的鼻頭和眼睛,是只無比狼狽的大兔子。
衛霖印象中的顔雨久一直是鮮妍嬌嫩的,像花像蝴蝶,把展現美貌、取悅別人當做本能。如今卻仿佛千年妖精被廢除道行,只剩下一具原形畢露的平凡肉身。
面對這樣一個變得有些陌生的女同事,他和白源幹坐著,誰也沒說話。
最後還是顔雨久先開了口:“我是不是很可笑?”
“……”
不好回答的問題,兩位男士決定保持沈默。
“算了,你們不說我也知道。”顔雨久低下頭,乾澀地苦笑,“我在現實世界裏過得不開心——或許看起來是一種很光鮮亮麗、也很享受的狀態,但其實心裏幷不舒服。而我越是想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就越覺得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捆得緊緊的,喘不過氣。
“很多事我不想做,當然我也可以堅持不去做,但這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損失本來可以額外獲得的錢、辛苦搭起的人脈、手上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資源……我又捨不得這些,所以只能強迫自己去做。邊做,邊厭惡自己,覺得一切都沒意思透了。
“於是我經常在‘絕對領域’裏尋找慰藉。我不像你們這麼專業,能嚴格區分虛擬和現實,我經常任務做著做著,就忘記了自己究竟是誰。我總是出岔子。雖然呂蜜看我不順眼,態度兇巴巴,說話又難聽,但她之前從沒舉報過我,算是留有幾分情面。我領她的情。”
她停頓了一下,心力交瘁地長嘆:“這回是我自己作死。我以爲找到了可以廝守終生的愛人和夢想中的完美生活,爲此我願意放棄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包括自身的物質存在。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哪怕在虛擬世界裏,我也仍然是個玩物——這裏,和外面,其實幷沒有什麼兩樣。”
“——怎麼會一樣?”衛霖忍不住出言反駁,“在這裏你會受到世界主人的思維影響,每時每刻都要對抗‘造物主’意識産生的荒謬的規則。而在外面,當你覺得什麼特別荒謬,很簡單,你可以不鳥它啊,甚至可以狠狠揍它。你有選擇權,幹嘛要把自己交給別人擺布?”
“可是,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我怕我會後悔。”顔雨久露出遲疑之色。
衛霖笑起來。他的笑容很隨意,幾乎可以算是沒心沒肺,但堅定而燦爛,像鑽石的反光。白源看著他,覺得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都被這道光照亮了。
“沒人能告訴你選擇的對錯,你也沒法提前預知,所以當你糾結時,按我說就是一個原則——想清楚你能承擔的極限,然後怎麼爽怎麼來。”他聳聳肩,“個人意見,僅供參考。”
顔雨久沈默片刻,嘆道:“這裏比外面更糟糕。你們說得對,我應該出去。”
“那就走吧。”衛霖起身,朝白源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估計‘白媛媛’小姐已經被騷擾得受不了了,再不脫離,他怕是要成爲行業史上第一個把病患揍死的破妄師。”
他剛拉開房門,走廊外面暴雨就突如其來地倒了下來,雷聲震耳欲聾,天際閃電亮成了利劍和長鞭,仿佛要把這個小島撕得四分五裂。
衛霖吸了口空氣中濕冷的水氣:“我聞到了兵臨城下的味道。”
白源站在他身後,說:“‘造物主’醒了。”
“真糟糕,我們跟‘造物主’成了敵對關係,這下想要脫離,難度得飈升到S級。”嘴裏這麼說著,衛霖卻滿不在乎地掄了掄肩關節,似乎正期待著放開手腳,大打一場。
顔雨久變了臉色,跳起來沖到門口:“怎麼辦?員工培訓冊子裏寫著,治療師應避免與患者的世界意識産生強烈衝突,否則可能會導致自身精神力被束縛與攻擊,甚至受到不可逆的損傷……”
白源開口打斷:“你留在房間裏,集中精神力聯繫監測員,測算出一個相對穩定的思維坐標,讓他們把引流通道開到這裏來。我和衛霖出去會會束爭陽,給你爭取些時間。”
“我會儘快。”顔雨久一臉擔憂,“要不你們也一起留在這裏吧,別和‘造物主’當面衝突,太危險了!”
“我們不出去,他就會過來。乖啊,別緊張,待在這裏給我們開後門。”衛霖用上了哄小姑娘的口氣,歪著頭看了看被閃電照亮的眉目峻麗的“白媛媛”,又笑道,“要不讓媛媛留下來陪你,兩個女孩子整好可以開個睡衣派對。”
白源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拽出房間,砰地帶上門。
隨即將他壓在了墻壁上,肢體相貼,鼻息相聞。
“怎……怎麼?”衛霖心跳瞬間提升到每分鐘180下,感覺對方的體溫幾乎要灼傷他的皮膚,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耳膜裏鼓噪,壓過了外面的殷雷和暴雨聲。
白源近在咫尺地凝視他,右眼濃黑如夜,而戴著角膜接觸鏡的左眼,藍色微芒在瞳仁上似有似無地流動,仿佛夜空的電光。
衛霖剛才還讓顔雨久別緊張,自己這會兒卻緊張得口乾舌燥:“你生氣了?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幷沒有瞧不起的意思,雖然你現在是女——”
白源一言不發,揪著衛霖的衣領往下扯——爲了配合目前縮水的那十公分——然後用力吻住他。
閃電把衛霖的腦子劈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