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傾覆之島(下)
兩人靠著手電筒的光亮, 在雨夜叢林裏繼續前行。
下雨唯一的好處, 大概就是沒有了肆虐的熱帶蚊蟲,但也造成了更大的麻煩。腳下的泥土與腐葉攪和成厚厚的爛泥, 覆蓋著苔蘚與蕨類的地方又滑得要命, 帶刺的樹枝總想給他們掛個彩, 令人舉步維艱。
“我現在可以切身地理解,爲什麼劇中的李奧要說, 夜晚穿越島上叢林是他最不堪忍受的經歷之一了。”衛霖疲憊地感嘆, “我他媽也受不了啦!我現在很認真地考慮,要不要讓你具現化出一架直升機, 然後我們直接飛過去。”
白源說:“可以。但我懷疑有很大的可能性, 我們坐著直升機剛起飛, 就被束爭陽用雷電劈下來。”
“……好吧,你是對的。”衛霖只好放棄,咬牙繼續走。
值得慶幸的是,這座島實際上比電影中所要展現的“月神島”小得多, 而且“造物主”幷沒有臨時擴充它的面積。所在在半個多小時後, 他們終於走出了這片該死的密林。
前方的喬木越發稀疏, 地形正向點綴著矮小灌木的草坡過度,雖然鋸齒邊的草葉很割人,但路況比之前好多了。
衛霖還來不及松一口氣,發現前方半米多高的巖石上,隱隱約約有個黑影,像是一個坐著的人的輪廓。
“那邊石頭上有個人!”他低聲提醒白源。
白源將手電筒架在持槍的手腕下方, 白光照亮了那塊巖石——那上面果然坐著個男人。石頭後面還躲著一個傢夥,手持槍支探頭探腦。
是“殺青”,以及他的臨時跟班小狼狗、前任黑幫頭目夏倪。
不,應該說是男二號沈譯曇,以及男六號丁一璨。
衛霖和白源有些意外。在他們原本的設想中,“殺青”這種殺手鐧型的電影主角,會被束爭陽安排給他們帶來致命的一擊,不論是正面交鋒還是背後突襲,總之都不該是這種肆無忌憚地盤腿坐在巖石上、把玩武器思索人生的模樣。
“你們來啦。”殺青在手中擺弄著他標誌性的貼身武器——三棱軍刺,懶洋洋地開了口,“我等你們很久了。”
衛霖想了想,問:“現在我們來了,你想做什麼?”
“按理說,我是要跟你們大打一場的,雖然這個‘理’,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殺青回答道,轉頭用眼神把蠢蠢欲動的夏倪瞪回巖石後面去,“我個人幷不認爲你們是俱樂部的爪牙或元兇,但我必須要幹掉你們——因爲顯然你們的確是。問題就出在這個‘必須’與‘顯然’上了。”
“如果‘幹掉你們’這個想法來自我本身,”他用軍刺的刃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就不該有額外的疑惑和動搖,因爲我從來就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更不會接受任何外界意識的擺布。可我又感覺到,這個想法的確來自我的大腦——那麼問題來了,我究竟是想幹掉你們呢,還是想放掉你們?給我個滿意的回答吧,這將會影響到我接下來的決定。”
“……尼瑪,斯芬克斯。”衛霖小聲地發了句牢騷。
白源覺得他這個比喻挺形象:猜謎語,贏了斯芬克斯會讓路,輸了則被對方吃掉。
雖然真要打起來,他們不見得一定被吃掉,但跟這部電影的靈魂人物對上,難度就要比解決夜魔大得多了。
衛霖之前還傷在夜魔的陷阱裏,而白源破戒動用了左眼的致幻異能,最後才幹掉了她。除非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想和更加危險的殺青鬥得你死我活。
衛霖和白源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衛霖:感覺到了嗎,沈譯曇和這個“絕對領域”裏的其他人不太一樣。從剛進劇組時我就發現了,束爭陽自帶的主角光環讓女人們癡迷,讓男人們敬畏與仰望,就連查胤這種很有說話權的名導也一直在遷就、縱容他。唯獨只有一個沈譯曇,對他始終懷有疑竇、審視,甚至是敵意。爲什麼?這是束爭陽的腦內世界,按說他應該能控制每一個投影人物的思維和舉動。
白源:兩個可能。一是沈譯曇這個人現實中存在,幷且與束爭陽關係緊張,所以投射在腦中時,依舊帶著鮮明的實際印象。二是,沈譯曇是束爭陽大腦中某些更深層與隱晦的潛意識凝聚而成的産物,與那些誇張的、自戀的、唯我的妄想不同,它還保留了一點正常理性的邏輯思維。
衛霖:正常理性的?譬如說,懷疑自我、審視內心?
白源:對。一個人的極度自大中,往往潛藏著極度的自卑。越是自卑,越是要用來自大來掩蓋,以證明自身的優秀,使其他人都另眼相待。這種說法看似矛盾分裂,但很真實——要知道,分裂是許多心理問題的根源所在。
衛霖:所以說,沈譯曇懷疑和排斥束爭陽,其實是束爭陽的一部分清醒、不安甚至是自卑的潛意識,在懷疑和排斥自己?
白源點頭。
衛霖:好吧,我決定相信你的推測。如果答錯了,大不了打一場。
“找到答案了嗎?我究竟是想幹掉你們,還是不想?”殺青又逼問了一遍,三棱軍刺在他指間旋出了一圈凜冽的寒光。
衛霖上前幾步,近到能看清對方臉上細微的表情,忽然笑了笑,說:“你真正想幹掉的人,是你自己。”
指間寒光停滯,殺青的臉色微微一變。
一針見血。一語雙關。
不僅指電影結局,“殺青”的計劃中最後要解決的連環殺手就是他自己。他一直走在自毀的道路上,各種挑釁、激怒李奧,正是因爲選中了這一位正直英勇的執法者做自己的行刑人。
同時也指束爭陽這種分裂的心態,他一直以來用自戀、自負與自我中心所掩蓋住的真實心理,一旦認清,將會反過來吞噬他自己。
“……說得不錯。”沈譯曇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看了衛霖一眼,矯捷地跳下巖石,獨自向黑夜的荒野深處走去。
“餵,等我一下!”丁一璨急忙想要追上去,但對方的背影已經徹底消失。於是他遷怒地轉身朝衛霖和白源舉起槍支,“都是你們這兩個王八蛋搞的鬼,去死吧!”
白源不等他喊完臺詞,一槍爆了他的頭。
衛霖嗤的一笑:“開槍之前,千萬別嗶嗶。”
“這裏離裂縫地帶不遠了,”白源槍口一指,“看到上空那團翻滾的雷雲了嗎。”
衛霖望向他指的方向:雷雲在空中翻卷,將無數閃電延伸向地面,像要用一叢叢耀眼的光亮編制成撐天拄地的王座。
直升機螺旋槳的呼嘯聲傳來,車輛引擎聲和犬吠聲忽然從四面八方逼近,身後數以百計的武裝分子一邊開槍射擊,一邊向他們包圍過來。
衛霖活動了一下腕關節:“來吧,大幹一場。”
白源瞥了眼湧來的追兵們,趕在槍林彈雨到達之前,在衛霖身上具現化出一件輕薄堅韌的蛛絲蛋白防彈衣。
衛霖有些意外:“我以爲你會具現化出速射機槍和火箭筒,攻擊就是最好的防守啊白先森。”
“不用那麼麻煩。”白源說,拉著他繼續朝雷雲聚集的地方奔跑。
在他們身後的荒野上,接連不斷的爆炸掀起了火光與氣浪——追擊的武裝分子與猛犬,被早已布設在草叢石塊間的無數詭雷炸得鬼哭狼嚎。
“強化版陷阱?你還真是學以致用,看來得感謝‘殺青’。”衛霖笑道。
爆炸的詭雷幹掉了大部分追兵,剩下一些鍥而不捨的遊勇,也被他們在前行的過程中用槍和飛鏢解決了。
那條裂開的地縫已近在眼前,它現在足足有十幾米寬,上百米長,變成了一條真正的無底深淵,毫不留情將小島從中間斬斷。
在它的上空,電光最熾烈之處,束爭陽坐在雷電交織成的寶座上,架著腿,托著腮,極力維持著淡定的姿勢,眼中卻滿是興奮與狂熱,仿佛新晉的神明正鳥瞰他剛造出來的玩具世界。
“恭喜你們過關斬將走到我面前。當然,如果你們躲在營地裏一動不動,我也會找上門的。”他的聲音全無阻礙地傳到地面,帶著極度的得意與自滿,“是不是覺得一切都匪夷所思,覺得這個世界突然之間天翻地覆?沒錯,是我做的,我想讓它變成什麼樣,它就得變成什麼樣。我竟然直到今天才醒悟——我是神,是造物主,是世界真正的主人!”
衛霖擡起下巴,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他:“你當然可以自封爲自己的神,就像在家門之內稱王稱霸一樣,但是在其他人眼中,你就是個重度妄想癥患者,而且是極度不討人喜歡的那種。”
“住嘴!”束爭陽一拍閃電王座的扶手,一道粗長的電策攜著巨響朝衛霖當頭劈下,“你是什麼東西,敢在神主面前大放厥詞,去死吧!”
衛霖站在原地,幷沒有閃避的意思,似乎想要嘗試吸納這股高達幾千萬伏的強大電流。
這太冒險了!萬一超過他的精神力負荷——白源擔憂地皺眉,早已忘了自己當初說過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極限,才能再度提升腦域進化能力,哪怕只是極小的概率”,他可以爲了千分之一深度進化的可能性,將自己推到懸崖邊緣,卻沒法眼睜睜地看著衛霖爲此承擔巨大的風險。
如果任務把衛霖逼到這個地步,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自己身爲他的搭檔,還遠遠不夠強,不能爲他遮擋所有風雨。
白源掌心中微芒閃爍,迅速開始在這道劈來的閃電與衛霖之間,構築出一個半球型的絕緣防護網。
衛霖卻阻止了搭檔的援護行爲。“放心。”他沈聲說,手腕一抖,幾十枚飛鏢帶著尾部的金屬綫紮入地面。
這道閃電擊中他的同時,電流經由濕透的衣物在體表流竄,被金屬綫引向地面。與此同時,衛霖在自身能承受的範圍內,截取了其中一部分電流,吸納進體內那個未知的空間。
炫目的光亮消失後,束爭陽見衛霖安然無恙地站在原地,而白媛媛以翼護的姿勢站在前方,手裏的武器指向空中的自己,頓時怒火叢生,喝道:“白媛媛,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做我的女人,我就放過這小子,否則你們就去地下當一對亡命鴛鴦吧!”
衛霖難以忍受地扭過臉去,吐槽道:“這是什麼鬼臺詞,八點檔肥皂劇用爛了都!我說能不能有點新意,啊?能不能當個有逼格的boss,啊?媽蛋,感覺我的耳朵都被聽蠢了!”
白源失笑:“他也就這水平了,這下應該還算是超常發揮。”
兩人一唱一和,壓根沒把束爭陽放在眼裏,別說回答了,連個鄙夷的眼神都欠奉。
束爭陽面色鐵青,目光陰沈到了極點,嘴角擠出扭曲的冷笑:“好,很好,都去死吧!衛霖,白媛媛,還有那個偷偷摸摸搞鬼的女人,所有忤逆我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他伸手指向幾公裏外的營地方向,五指用力一攥。面前虛空中出現了個黑色漩渦,周圍的光綫仿佛都被吸附過去,束爭陽的手穿越交疊的空間,從蟲洞中硬生生拽出了個人影。
——穿著一身家居服,正閉目凝聚精神力,向監測員傳遞思維坐標的顔雨久。
束爭陽鬆手,顔雨久睜眼驚叫一聲,從高空向下方深淵墜跌。
具象化的繩索脫手而出,扣住她的腰身,及時拽了回來,白源將她接了個正著。
“沒事吧?”衛霖問。
顔雨久搖頭,著急道:“我馬上就要發送完成了,就差最後一組數據!”
此刻,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震顫起來,整座小島仿佛變成了一張平面的圖紙,以面前這條深淵地縫爲中綫,迅速向內折疊——
地面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垂直。巖石翻滾、林木根系拔地而起,所有具備重量的物體,都向黑暗的地縫中滑落,也包括站在地面上的人。
白源幾乎是用最快的時間,具象化出一架小型直升機,拉著兩名同伴離開地面。
直升機懸空而起,順著地縫的走向朝島外疾飛,兩側竪起的土地像幷攏的機關墻面一樣,迅速向中間推擠。他們坐在半開放的機艙裏,望著艙門兩邊荒草叢生的地面不斷逼近,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兩片大地軋成齏粉。
顔雨久臉上血色消退,緊緊握住身邊衛霖的胳膊,強顔笑道:“……我只在科幻片的電腦特效裏看過這副景象,忘了是《臨界折疊》還是《第十八區》。”
“《第十八區》。”衛霖肯定地說,“《臨界折疊》裏是上下翻轉的,不像我們這樣,被兩邊的土地壓成夾心餅乾。”
顔雨久絕望地盯著逼近的死亡之壁,喃喃道:“等出去以後,我要踐踏員工守則,狠狠揍病患一頓,你們別攔我。”
衛霖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把監控錄像洗了。”
充當臨時駕駛員的白源忽然說:“抓緊了!”
機頂螺旋槳被兩側的地面剮斷,直升機劇烈抖動著,僅僅依靠慣性與機尾螺旋槳勉強向前俯衝。
就在這時,漆黑的深淵中出現了一道流光溢彩的漩渦。
“——引流通道!”顔雨久在絕處逢生地叫起來,“他們推導出最後一組數據了,雖然空間有些偏移,但歪打正著!”
白源抓緊操縱桿,極力壓榨著這架傷痕累累的直升機的最後潛力——要不是他源源不斷地用具象化能力來補充不斷損壞的部分,它早就已經墜毀了。
現在他們即將到達“引流通道”的入口,脫離的生機觸手可及。
“……毀滅吧,這座令人厭惡的島,還有你們!”蒼穹中有個聲音宣布。
兩塊立起的大地轟然撞擊、互相壓榨,最後四分五裂地崩解,沈沒於無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