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骨折的神主
“快看顔雨久的腦電波!”本次任務的第一監測員滕睿忽然叫起來。
第二監測員許引桐立刻撲到投影圖邊上:“……δ波消失, α波頻率加快, 出現了β波!她要醒了,太好了!”
“他們救出了顔雨久!好樣的, 衛霖、白源!”緊張地盯著“引流通道”的數據反饋, 葉含露喜極而泣。
嚴陣以待的幾名康復員幫忙打開電極艙, 將緩緩睜眼的睡美人抱出來,放在可移動的康復床上。她“陷落”的時間有點久, 這會兒雖然意識清醒了, 身體還不太聽使喚。
衛霖被扶出艙,胳膊有些擡不起來——在“絕對領域”裏受的傷, 經由精神輻射到身體, 即使現實中皮肉完好, 割裂的疼痛依然留存在記憶神經裏,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逐漸淡化、消失。
不少同事聞聲趕來,面對七嘴八舌的詢問,他深吸口氣, 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嗯, 對, 顔雨久沒事了……
“自願陷落?要開除?沒這麼嚴重啦,她其實是受了患者的精神影響太深,你們也知道鍾情妄想癥真是很麻煩的……
“當女人的感受?挺好啊,我性轉後就穿個比基尼,戴副太陽鏡,拿杯鶏尾酒, 躺在海邊沙灘做日光浴呢。撩到白源?啊哈哈哈這怎麼可能,白先森比激光還直,而且火眼金睛,能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36C看胸肌……
“患者?哎,我記得之前下達任務時,只說要救顔雨久,沒說要治好患者啊。你看咱們做任務,一定要實事求是,領導說要做多少,咱就做多少,擅作主張可怎麼行,對吧。”
比起衆星拱月的衛霖,白源的身邊就清靜得多了——大家都知道他是生人勿近的刻薄冷傲性子,所以也不來自討沒趣。
所以他只管作壁上觀地聽著,心裏很想找個不被打擾的私人空間,把滿嘴跑火車的衛霖摁在自己大腿上,痛痛快快地呼擼那一頭軟毛。
顔雨久恢復了七八分運動機能,溜下床沿穿鞋,走到兩人面前說:“衛霖、白源,謝謝你們。還有,別攔我。”
衛霖正色點頭:“不攔,你去吧,註意別出人命。”
衆人聽得雲裏霧裏,只見顔雨久婷婷裊裊地出了門,向隔壁的治療室去了。
鄰間的電極艙也已經開啓,兩名康復員正小心翼翼地把醒來的患者攙扶到床上。
束爭陽隱約覺得自己做了個跌宕起伏的夢——具體細節已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那些暗戀、癡迷他的女人們聚到了一起,圍著他爭風吃醋,然後他們一同拍了部什麼不得了的電影,投資方巨有錢、導演巨有名,而他發揮出超影帝水準的牛逼演技,準備拍完了拿這部電影再去問鼎一個最佳男主角獎。
然後他看見治療師顔雨久走到床前,細聲細氣地對康復員說,治療師衛霖找他們。
“顔小姐一出艙就來看我?”束爭陽一臉感動之色,在心底暗想:這妞果然對我有意思,還特意支開了那兩個護工。晚上請她吃個飯看場電影,不知道能不能拿下。
顔雨久微微一笑:“是啊,來看你正常了沒有。”
束爭陽被她笑得心癢難耐,試圖去拉一拉她垂在身側的玉手:“我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地方不正常,顔小姐檢查完了,應該相信了吧。我就說什麼妄想癥啊,全是治療中心誤診,你看我一介成功人士,家庭條件好、年薪豐厚、有車有房,長相得也——”
話沒說完,顔雨久猛地甩開他粘過來的手,往他臉上就是狠狠一拳——
束爭陽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頭一歪,撞在了床頭柱上。
顔雨久鬆手看自己掌中的血跡——這一拳太過用力了,以至於修得很漂亮的指甲紮進了掌心肉裏,挺疼的。於是她改換成巴掌,揪住束爭陽的衣襟,在他左右臉上結結實實扇了四五個耳光。
邊扇邊駡:“去你媽的成功人士!除了會意淫女孩,哄人上床,你個人渣還會幹什麼?你以爲你是誰,影帝、大明星?白日夢做得美美的,對吧?現實中,你特麼就是個下三濫的網絡主播,在個臭名昭著的直播平臺,頂著一張蛇精樣的整容臉,靠賣皮相、秀下限來摟錢。你以爲自己魅力四射到鏡頭外,所有看你節目的女生都愛你?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妄想你懂嗎?
“別以爲自己是萬人迷,姑娘們穿短裙,是穿給自己看的,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她們多看你一眼,那是因爲你長得太PS!她們不想搭理你,是對你毫無興趣,不是欲拒還迎!願意幫你兩下,是與人爲善,不是風騷勾搭!以後把這副令人作嘔的德性給我收好了,否則就算我不動手,也還有其他人揍你!明白嗎?!”
束爭陽被她狂風暴雨般的斥駡和巴掌給掀暈了,一時竟沒想到反抗。
等到他反應過來,打算跳下床抽死顔雨久時,被她最後一巴掌打中下顎,發出“誇嚓”一聲脆響。
他捂住歪了整整40度的下巴,疼得想哀嚎,卻嚎不出聲——他連嘴巴都張不開了!
隔壁間的同事們再度聞聲趕來,見此一幕大驚失色:“哎喲媽呀,顔雨久你怎麼把患者給打了!”
“這下顎歪成這樣,像是骨折了……”
“瞎說什麼,她一嬌嬌柔柔的姑娘家,哪有這麼大力氣……艾瑪,刺出皮膚的這是什麼,鋼釘?”
“真骨折了!這下顎整過的,削得太薄了,容易斷。還有鼻梁,歪出去的這是假體吧!”
一堆人圍著痛不欲生的束爭陽大呼小叫,場面鶏飛狗跳,一片混亂。
顔雨久站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想發笑。
於是她破天荒地丟掉了身爲美女的儀態和形象,哈哈哈地放聲大笑。
笑得眼淚一顆顆掉落下來。
“‘絕對領域’裏的事,就當一場夢,過去就沒了。現在你回到現實,一切都是新的,別哭了啊。”衛霖站在她身後,本想安慰地拍一拍她的肩膀,被白源意味深長地斜了一眼,針紮似的收回了手。
顔雨久轉過身,用袖口吸去眼角淚水,哽咽道:“真的謝謝你們,不僅因爲救我的意識出來。你們讓我明白了很多……很多之前想偏了的、走岔了的……現在我要重新回到讓自己安心和開心的路上來,不知道還能不能來得及。”
“當然來得及,你還這麼年輕,一根細紋都沒有。”衛霖笑瞇瞇地說。
比他大三歲的顔雨久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臉頰,擦拭去殘餘的淚痕。“我打了病患,肯定要挨處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開除。”
“我們會替你求情的,對吧白源?”衛霖轉頭問搭檔。
白源看他的份上,勉強點了點頭。
顔雨久搖頭:“不想連累你們。我會自己解決。”
這時,接到綫報的麥克劉屈尊趕來治療室,一見顔雨久就大驚小怪地將她拉到走廊裏:“哎喲我的姑奶奶,你說你醒就醒了吧,皆大歡喜,幹嘛跑去打患者?這下可好,按規定要被開除的!不過你這是剛出艙,精神還處在混沌期,一口咬住工傷後遺癥,或許我能說服上面從輕處罰——通報批評、扣扣績效就差不多了。來來,到我辦公室,幫你參謀參謀,這件事怎麼個收場。”
顔雨久撥開了他的手。
“這件事我會據實上報,上頭該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我都接受。”
麥克劉急了:“你傻呀!我以前管了你那麼多次,這回會不管你?你就乖乖聽我的,按我說的寫報告,保證你連職位能保住——”
“什麼職位?”顔雨久反問。
這下麥克劉真的相信她處於精神混沌期,有點拎不清了。“我——”他本想說“的助理”,話到嘴邊,趕緊改口成“們科的辦公室助理啊!”
顔雨久微微冷笑,看著面前的矮個兒地中海禿老胖子。
沒錯,麥克劉一直都很維護她,甚至可以說是關心她,但這維護和關心幷非是義務的、無償的,他需要她拿出等價的東西來交換——譬如替他甜言媚語招待招待領導、賣弄風情拉攏拉攏關係;譬如成爲他辦公室裏介於花瓶與紅顔之間的存在,可以讓他時不時調笑一番、掐摸幾下,算不上出軌背叛家庭,但能得到相當的心理滿足。
以前顔雨久出於種種切身利益考慮,一五一十都接受了,將自己活成了一朵欣然怒放的交際花。
如今,她再也不想這麼做。
這些無形的、渾濁的、粘粘糊糊牽牽扯扯的繩索,她可以掙斷它們,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她願意付出這個代價,去換取那些能讓她真正放鬆、安寧下來的東西。
“我不當了。”她很乾脆地對麥克劉說。
麥克劉有點傻眼:“什麼?”
“辦公室助理。我要辭掉這個職務,做個普普通通的B級治療師。這次的事,我自己會向領導解釋,不勞你費心。”顔雨久說完,如同卸下了心底一塊大石,渾身一陣輕鬆。
麥克劉五官揪成一團,肥厚的嘴唇顫抖起來,仿佛遭遇了突如其來的背棄,還是來自他最心愛的小花兒、小貓兒。他感到既惱火,又傷心:“你在胡說什麼——”
顔雨久不想再聽他廢話,丟下兩句:“免職申請我明天會提交上去,還有病患的醫藥費,該多少我也會出。但別指望我賠禮道歉,要開除就開除吧。”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麥克劉瞪著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抖抖索索地念叨:“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變成這樣……腦子進水了吧!翅膀硬了這是……”
顔雨久越走越輕快,最後如釋重負地小跑起來,滿臉都是綻放的笑意——好爽啊!
打得爽,攤牌也爽。
衛霖說得果然不錯——怎麼爽,怎麼來。在自己能承受的範圍內嗎……這個範圍大著呢!老娘有手有腳、有臉蛋有頭腦,就算沒了這份工作,再怎麼也不會餓死。
現在,我想去街角的那家咖啡店,吃光一整盒抹茶雪域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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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爭陽被送上救護車,拉到骨科醫院去了。
衛霖和白源不想成爲同事們八卦消息的提供者,藉口去做任務後的心理疏導,溜出了治療室。
他們接受任務時是下午兩點多,現在已經是傍晚快六點,深秋晝短夜長,外面天色已經擦黑。
“一起吃個晚飯?”白源主動邀請。
衛霖自從出了束爭陽的“絕對領域”,就沒法直視白源了——總覺得對方身上透著“白媛媛”的重影。只是剛出艙時還很清晰,這會兒越來越淡,幾乎要消失了。
這令他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沮喪,仿佛經歷了一場註定要夭折的戀情。然而在沮喪之余,莫名的期待感和緊張感又探頭探腦地萌生出來,就像野火後的灰燼厚厚地堆積了一層,被春風卷去,露出藏在下方的嫩綠的草芽。
一頓工作餐而已,白源又不是第一次約,可衛霖的耳根竟然不爭氣地燙熱起來,腦袋裏天馬行空地想:
上次白源約我去他家做飯,拐彎抹角地逼我表白,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不對,明明就發生在昨天。裏外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同,我竟感覺過了好久……這他媽的就有點尷尬了!昨晚剛打的架,剛謝絕過的基情,還不到24小時呢,我竟然答應了白先森,回到現實世界以後可以跟他試試?
一夜之間,就彎成特斯拉綫圈了,還劈裏啪啦地來電?我沒覺得自己是這麼反復無常的人啊!
啊啊啊啊怎麼辦!到底要不要接受?!衛霖苦惱至極地“嗷”了一聲,抱頭蹲在了走廊上。
白源淡淡一笑,在他面前半蹲下來,任由風衣下擺垂落在地磚上,伸出手很溫情地揉搓他的頭髮:“就吃個飯,沒別的意思。”
衛霖知道白源分明是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表現得太急迫而已,以免像上次那樣不歡而散。
而自己遲早要做出選擇——給雙方個機會試一試;或者幹乾脆脆地一刀兩斷,以後連固定搭檔也不能再做了,以免節外生枝。
選擇啊……想清楚能承擔的極限,然後怎麼爽怎麼來。所以,他能承受的極限是什麼?
得到後再失去,繼續孤身一人嗎?反正自從許木老師去世後,他就始終是孤單的,就算身旁再熱鬧,他也沒讓誰進入到自己心裏來。現在有一個人執著地想握他的手,而他也願意與之幷肩同行,那麼他還在猶豫什麼?
好吧,因爲對方是同性。這與世俗眼光和流言蜚語無關,他不在乎那些。他只是不確定,對方想要的——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自己能不能給得出。
他只是不想傷害到白源。
白源無聲地嘆口氣,把他淩亂的頭髮撥回原樣,然後收回手,說:“是我強人所難了,被任務折騰這麼久,你也累壞了吧,回家好好休息。不想出去吃飯,就叫外賣,不能不吃。”
面對這麼善解人意的白先森,衛霖更加愧疚了,覺得自己像個食言而肥的混蛋。
白源站起身,默默走開,秋風撩起他駝色風衣的下擺。衛霖望著他意興闌珊的背影,脫口叫道:“等等!我的手機和錢包還在辦公室的抽屜裏。”
——得了吧,不必爲自我保護的本能找藉口。以後會不會傷害到白源還未可知,至少現在的多慮已經傷到他了。衛霖從地板上彈起身,快步朝辦公室走去:“在停車場等我,晚上吃什麼你定。”
話說出口後,他覺得鬱塞的心裏舒服了不少——好吧,這是對的,他就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險些被“傷害”的白先生,背對著他,唇角噙著一絲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