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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妄師》第22章
第22章 崩潰的世界

  這人穿著黑色連帽衫, 帽檔大且深,罩著頭臉, 即使在燈光下也看不清隱藏其中的面目, 下身穿一條藍色牛仔褲, 腳蹬深色運動鞋。看身形打扮,應該是個年輕男性。

  看到對方不是什麼三頭六臂, 個頭還比白源瘦小了一圈, 李敏行不覺松了口氣,從擋箭牌身後挪出來, 說:“你說地板上那傢夥是你的代言人, 那麼之前的追殺令, 是你借他的口下的?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殺我,搶奪程序?”

  連帽衫男嗤笑:“啊,這問題可真蠢。殺你, 當然是希望你死、我活;拿回程序, 是因爲那本來就是屬我的東西。”

  李敏行莫名其妙道:“你胡說什麼?程序明明是我寫的!”

  “是的, 在兩年前。然而你寫完了嗎?不過是一時的靈感,尚未成型就被你隨手丟棄,只賣了區區兩千塊白菜價,還不夠一個月的生活費。要不是被監視、跟蹤與追殺,你會去重拾那個程序?會有動力和毅力去鑽研,把它寫完?要是沒有我, 它至今還是二手電腦裏的垃圾,隨時會被徹底刪除,我說得沒錯吧?”

  李敏行被噎了一下,不甘心地回答:“不管寫沒寫完、賣不賣掉,都是我的心血,你有什麼資格竊爲己有。再說,你控制著整個‘公司’,既然這麼有錢,可以選擇向我購買程序或者與我合作開發,何必作奸犯科,花這麼大的力氣,非要致我於死地?”

  連帽衫男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你還不明白嗎,得到那個程序不過是錦上添花,殺你才是勢在必行。”

  “……我跟你到底什麼仇什麼怨?”聽對方口口聲聲要殺他,李敏行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我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局子沒進過一次、罰單沒吃過一張,連流浪貓狗的尾巴都沒踩過!你他媽神經病啊非要跟我過不去!兔子急了也咬人,既然你不給我活路,那你也跟地板上這傢夥一個下場好了!”

  “白源!”他對身旁的機械戰士下令,“殺了他!”

  白源雙手抱臂,恍若未聞。

  李敏行急了:“白源,你體內芯片的執行程序是我親手改動的,第一指令就是‘保護李敏行的人身安全’,你必須執行!”

  連帽衫男大笑,擡手扯落兜帽,將真容暴露在燈光下:“就因爲這條指令,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我出手。”

  李敏行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震驚到無以復加。

  ——他面前的人,從五官到神態,都與自己毫無二致。

  就像從鏡子中走出來的,另一個李敏行!

  “……你,你是什麼人?怎麼複製成我的樣子!”李敏行用手指著對方,指尖難以抑制地發顫,“整容?還是偷了我的基因?”

  另一個李敏行耙了耙亂蓬蓬的短髮——連這個小動作都與他本人如出一轍,不屑道:“你憑什麼認爲自己才是正版,而我是冒牌的?我覺得無論是從能力、手段、成就等等各方面而言,你都是那個混得連狗屎都不如的山寨貨!”

  李敏行臉色鐵青地瞪視,一面極度惱火,一面心中惶惑。因爲這匪夷所思的場面,使得他對自身、對這件迷霧重重的事,乃至於對整個詭異扭曲的世界,都産生了前路未知的、無法確定的、噩夢成真般的恐慌。

  仿佛自身懸空於萬丈深淵之上的恐慌。

  就在此刻,他的救星再一次及時出現了——衛霖帶著吳景函,打開房間的合金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衛霖!衛霖衛霖……”李敏行絕境逢生地連聲叫,“這就是想殺我的那個‘公司’幕後BOSS,還假冒成我的模樣,你快幫幫我!白源分辨不出,但你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李敏行,對不對?!”

  衛霖一眼就看清了穿著連帽衫的男人,頗有些意外地挑眉,卻是轉頭對白源說:“喲,終於抖包袱了,我還以爲你打算藏著掖著直到世界結束呢!”

  白源見到他,爲切合角色而刻意維持的峻厲之色不覺鬆懈了些,看起來多了幾分人氣,點頭道:“也差不多快結束了。”

  李敏行愕然看著他們:“什麼意思……你們在說什麼?”

  吳景函見屋內氣氛詭異,悄悄向門口退去,打算情勢一不妙就溜號。當李敏行將迷惑不安、尋求支援的目光投過來時,他事不關己地聳聳肩:“別看我,我也滿頭霧水。”

  李敏行只好牢牢巴住當初從天而降的保護者:“衛霖,你曾經說過會保護我的生命安全,還記得嗎?不會是在騙我吧!”

  我當然不會將你棄之不顧,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善意的“騙局”。衛霖略帶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說:“到了這一步,是你們兩人之間的戰鬥,誰也插手不了。即使是我和白源,也只能想方設法激發,後面的所有發展與結局,都取決於你自己。”

  李敏行沒聽明白,但意識到他和白源不會出手相救了,茫然而絕望地看著他們,活像只被人救治後又慘遭拋棄的流浪狗。

  “看到了嗎?他們都不會管你,沒有人在意你的生死。”另一個李敏行冷眼旁觀了片刻,此時瞅準空子開口,“這條時空綫上,有我一個李敏行就夠了,像你這樣庸庸碌碌的廢柴,還是去死吧。”

  李敏行咬著牙,猛地從衛霖腰間拔出一支手槍,指向對方:“什麼時空綫!什麼一個兩個!你他媽從哪來的,就給我滾回哪裏去!”

  另一個李敏行似乎幷不把槍口放在眼裏,“呵”地誚笑一聲:“從哪兒來的,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好啊,我就讓你死得明白,也算是我對另一個‘自己’最後的寬容。讓我想想,從哪兒開始呢,其實之前就累積已經了很久很久……平凡的生活、瑣碎的工作,朝八晚六,時不時還要加班,而月薪卻連買個名牌包向女人獻殷勤都不夠,這所有的一切,你都已經煩透了,對吧?更令你難以忍受的是,你毫不重要、沒人在意你,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diao絲程序員,社會大機器裏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那種感覺,讓你煩躁、不滿,外表上看安分守己,內心卻蠢蠢欲動,不是嗎?

  “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你偶然間接觸到公司的機密技術,生出了個前所未有念頭:你想竊取它,再偷偷找個財大氣粗的買家出手,從中賺一筆你這輩子可能都賺不到的錢。”

  吳景函聽到這兒,驚訝地註視李敏行,失聲道:“幾個月前公司的內部泄密事件,是你幹的?”

  “不是我!”李敏行立刻辯白,“我真沒幹!公司不是也檢查過我的電腦了,乾乾淨淨的!”

  “電腦記錄可以刪,以你的技術,所有入侵痕跡都能抹掉。”吳景函點了根煙,冷淡地說。

  另一個李敏行語調諷刺:“他不是不想幹,而是有賊心沒賊膽,在最後關頭退縮了。之後,當他聽說技術還是被盜了,又開始爲自己當時的懸崖勒馬而後悔不疊,整天剜心撓肺地想著,‘啊,那時我怎麼就沒果斷地下手呢,這下便宜給了別人,虧死了!’呵呵,真是可笑,這樣患得患失、優柔寡斷,能幹成什麼大事!”

  李敏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竟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你不是問我從哪兒來的?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來的吧。你是有多遺憾不甘、矛盾糾結啊,尤其是每次感到落魄的時候,就萬分後悔當初的退縮。在接受腦域開發試驗後,這種負面情緒逐漸積累,於是你開始幻想,自己當初做的是另一個選擇——你開啓了我這條時空綫。

  “我跟毫無魄力的你不一樣,順利盜走技術,以此爲籌碼跳槽加入了另一家更有實力與前途的公司。我拼命地研究,花了整整五年時間,開發出‘雲柱’芯片。然而它幷不成熟,有著難以克服的缺陷——是的,正如你所言,‘沒有任何機械電子的譯碼器,可對人的腦電信息進行譯碼,只有具有同等功能的人腦才行’。我只能將雲柱芯片強行植入人腦,然而失敗率太高,成本昂貴得令上頭無法接受。我陷入了瓶頸……

  “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來,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在我對那份平凡瑣碎的程序員工作還充滿了積極與熱情的時候,靈感的爆發讓我寫下了一個譯碼程序!雖然只是個半成品,雖然充滿各種錯漏,但我知道它是通向成功的一條隱蔽的小徑,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但時隔多年,我再也不復初心,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它回憶起來,或是重新編寫。

  “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最初的時候,找到那個有眼不識珠的你,取回半成品譯碼程序,幷且幹掉你。”

  李敏行聽得呆若木鶏,訥訥道:“既然……你是我幻想出的人生,是另一個時空綫上的我,那爲什麼還要幹掉自己呢……”

  另一個李敏行冷笑:“如何界定‘是不是同一個人’?是按肉體、DNA,還是按精神、靈魂?你問問他們,我們兩個像是同一個人嗎?更何況,留著你做什麼,等你某天突然開竅,激發出所有的潛力,搶占本該屬我的成就?還是等你發現自己的幻想另成一個時空,想方設法把我消滅?這個世界只需要一個李敏行,那就是我!不是你!

  “所以,說了這麼多,你爲什麼不乾脆一點、像個真男人一樣去死呢?你放心,‘李敏行’不會消失,這個名字將在不久之後,出現在腦控科技的神壇之上,受無數人敬仰與膜拜!既然你這個庸才做不到這一點,何不讓我去實現?”

  他一指李敏行,厲聲斥責:“你做事從來猶疑軟弱,難道到現在還沒有半點長進嗎?!”

  李敏行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兩步,痛苦而迷茫地說:“我……應該退讓?讓你,讓另一個更強大的自己,實現我真正的夢想……”

  “——李敏行!”衛霖突然喝道,“守住你的本心!如果敗在這裏,你就永無翻身之日,成爲一個終日疑神疑鬼、精神崩潰的瘋子!”

  李敏行怔住,極力想要理解他話中之意:“本心?”

  “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你,什麼時空綫、什麼另一個人生,都是不信則無的東西。你好好想想,寧可上當受騙也要放吳景函一馬、冒死沖進戰圈援護我的李敏行,與面前的這個瘋狂扭曲、滿心惡意的‘李敏行’,哪個才是真實的你!”

  李敏行拼命搖頭:“他不是我……我不是這種人……”

  衛霖嚴厲的語調緩和下來,帶著一股微妙的暗示與引導:“那麼他到底是什麼?他是真實存在的嗎?”

  李敏行楞住了:“他不是我,我才是真的我,他是誰?他是虛假的、是冒牌貨!”他冷靜下來思索,大腦中的迷霧像揮發的乾冰逐漸散去,思路一點一點變得清晰:“他在我遭遇挫折後産生,我利用他逃避問題、意淫成功,然而成功從來不是靠意淫而實現的——他是我的妄想——他根本就不存在於現實中!”

  “既然他根本不存在,那麼是誰在迫害你、追殺你?”衛霖趁熱打鐵地追問。

  “……沒有人。”李敏行怔怔看他,淚水從眼裏滾下,用手捂住了臉,“我明白了,根本就沒有什麼殺手,也沒有監視者、跟蹤者、竊聽者,所有的一切,都是出於我自己那顆軟弱、自私、貪婪、矛盾的心……那個藏身於黑暗中的人,就是我自己……”

  衛霖舒了口氣,微微一笑:“你現在醒悟,還來得及。讓他消失吧,李敏行。”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李敏行滿臉求助之色。

  白源一針見血地說:“如果總想著借助別人的力量,那你永遠也做不到。這一路過來,我和衛霖已經幫了你太多,現在,該是你自救的時候了。”

  “是的,不能總依賴別人的力量……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李敏行喃喃道,終於撥雲見日地下定了決心,擦乾淚擡起頭來。

  另一個李敏行像看立體笑話一樣斜睨著他:“就憑你?你一無所有,憑什麼跟我鬥!”

  他踢了踢地上中年總監的屍體。“就算死了一個代言人,我也可以用芯片再控制另一個‘公司’高層。我甚至取得了整個基地的控制授權,只要啓動按鈕,隱藏在四壁的武器就能把你們射成篩子——”他將手掌握在辦公桌的邊沿,大拇指朝下,露出了偏激而陰暗的笑容,“我就是喜歡看你們奮力掙紮、而又無能爲力的樣子。”

  李敏行舉起手槍瞄準他,咬牙扣動扳機。

  槍聲響起,子彈卻沒有如他所願地射進對方的身體,而是在飛出數米之後,被一道半透明、藍光閃爍的障壁擋住,掉落在合金地板,發出“叮鏗鏗”的一串脆響。這障壁像一個半圓形的電光之球,將他們四人扣在裏面。

  “——電磁力場?”李敏行大吃一驚。

  站在辦公桌邊的另一個李敏行滿意地看著他的表情:“你以爲我會像你那麼愚蠢?”

  站在最後方的吳景函忽然舉起手臂,晃了晃掌心裏的手機:“被電磁幹擾,沒信號了。不過沒關係,剛才我把聲音和影像全部錄製下來,同步發送往市警局。你是不是忘了,我爸是局長?”

  李敏行感激地回頭看他,第一次覺得他的官二代身份如此之可愛。

  吳景函將雙手插回西裝褲袋,風度翩翩地站著,不自覺地又釋放出精英高管範兒,朝力場外的另一個李敏行冷笑:“如果我死在這兒,你,連同這整個‘公司’基地,都得給我陪葬。”

  對方反而嘲弄地撇嘴:“你以爲我會怕警方?會被區區一座城市困住?太天真!”他繞過力場,向房間外大步走去。

  “他要做什麼?”李敏行不解而又著急地問其他人。

  吳景函不明所以,甚至連衛霖都有些意外,將目光轉向具現化出這座基地的白源。

  白源的嘴角竟滲出一絲神秘的笑影,像是自得,又像是一個小小的、飽含深意的惡趣味。

  這非比尋常的神情,令衛霖心生警惕:“白源,你在搞什麼花樣?”

  白源只回了他一句:“‘承認了吧,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旅途本身,就是歸宿。’”

  衛霖一怔,立刻領悟,嘴角微微抽搐,失笑道:“你真牛逼!花這麼大精神力,原來不止搭了一個空殼子!難怪當時你虛脫成那樣……媽的,你才是鐵桿粉啊!我自愧不如!”

  白源雙手抱臂,悠然地望向頭頂的力場壁。

  李敏行和吳景函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在說什麼?”“……沒聽懂。”

  他們腳下的合金地板突然震顫起來。幷非像地震那樣的劇烈晃動,而是平穩、規律而強勁的,帶著一股身體被快速提升的輕微失重感。

  “怎麼回事?”李敏行趴下來,耳朵貼在地板上,似乎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機械嗡鳴聲。

  “起飛了。”衛霖說。

  吳景函問:“什麼?”

  “星艦。”

  一個站、一個趴的兩人徹底驚呆:“星……艦?”

  “對,銀河級星艦。這個基地,是某人最了不起的致敬之作。”衛霖邊說,邊偷眼看白源:這傢夥仰頭看天,擺出一副倨傲高冷的模樣,可內心悶騷暗爽的那股勁兒,幾乎要從鼻孔裏冒出來。讓他忍不住想笑。

  李敏行覺得自己的大腦當機了:“這個‘公司’基地,原來不止是外形模仿星艦……它的的確確就是一艘星艦?!”

  如果此刻他們身在千米之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一艘氣勢磅礴的星艦,正將它碟型的下半部,從深陷的地面之下迅速拔起,依仗輪機室的曲速核與亞光速脈衝引擎,將龐大無比的艦身升向高處,仿佛閃爍著萬點星光的陰雲,覆蓋了整片夜空。

  “怎麼辦,怎麼辦?”李敏行朝吳景函一臉焦急地說,“他要是跑去外太空,你報警也沒有用啊!回頭弄死了我們,他再把遠程腦控技術研發出來,通過人造衛星一發射……整個地球上的人類都會成爲他的思想傀儡?天哪,這太恐怖了!”

  吳景函涼涼道:“‘我們是技術人員,技術人員最該考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科學永無止境的探索’——這不是你親口對我說的?”

  李敏行捶著合金地板,唉唉地求饒:“我錯了、我錯了!讓這一切該死的、見鬼的東西,統統都結束吧!”

  他的話剛出口,電磁力場的藍光便消失了。

  不止是力場,連同辦公桌椅、四壁的合金,甚至房門之外的通道……視綫所及的一切,統統都在碎裂、潰散、消失。

  “怎……怎麼回事?”李敏行和吳景函再度震驚,“這裏,要崩潰了?”

  衛霖伸手,將李敏行從地板上拉起:“不僅是這艘星艦,整個世界都要崩潰了。”

  李敏行五雷轟頂:“世界要……毀滅了?因爲我的一句話?”

  衛霖哂笑:“你才知道,你是這個世界的造物主啊。”

  “我是——造物主?”李敏行全身顫抖,聲音都變調了。

  衛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裏是你的精神世界,是由你的腦電波導入治療中心的光腦‘天極’,而搭建出的虛擬空間,我們管它叫‘絕對領域’。在這個領域裏,你是神、是造物主,你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說結束,一切都將歸於——”他點了點李敏行的前額,感慨道:“人類的大腦,多麼神秘玄奧的事物,是我們終其短暫一生,也探索不盡的宇宙。”

  李敏行雙手捂臉,用力地抹了一把,似乎明白了什麼:“這裏是我的妄想世界,你跟白源進來,就是爲了讓我清醒。根本沒有什麼迫害者,黑暗來源於我自己的心魔。我懂了……我們要怎麼才能出去?”

  衛霖不知怎的,腦筋突然一抽,表演癖又開始作祟。他一手撫胸,一手向前舒展,做舞臺劇男主角慷慨激昂狀,大聲吟誦:“——讓太陽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讓世界在我眼前毀滅吧!無聲地墮爲廢墟,這靜默的毀滅,幷不使我懊喪,因爲宇宙啊億萬斯年,永遠光芒不息!*”

  和他面對面的李敏行,張著嘴傻呆呆看著,覺得自己尷尬癥都要發作了。

  吳景函欣賞地點著頭,嘀咕:“哎,念得挺好的呀,挺有臺詞功底的……”

  白源十分無語地走過來,一把拽起衛霖的手腕:“星艦是崩潰的中心點,得先離開這裏,不然沒等世界完全崩潰,我們就要從高空摔下去!”

  “怎麼離開?”李敏行趕緊問。

  白源說:“從渦輪電梯,直達底層的穿梭機庫。我們可以搭乘一架穿梭機離開。”

  他們下到G層,進入一個巨大的氣閘艙,地板上有四扇對開式閘門,供穿梭機出入。白源帶著其餘三人,進入其中一架後迅速啓動引擎,天花板上的活動式電磁抓鈎隨即鬆開鉗制,穿梭機通過開啓的鈦合金閘門,沖進了茫茫夜空。

  在他們身後,龐大的星艦分崩離析,仿佛被宇宙黑洞逐漸吞噬。

  星艦尚未離開大氣層,穿梭機的回歸十分順利,不多時,棋盤般的城市已在他們腳下隱約可見。

  而整座城市也在崩潰。

  高樓大廈傾倒,道路橋梁崩塌,山川河流散如浮沙。

  李敏行低頭看自己的手——從指尖開始,正一點點碎成齏粉。“……我也是虛擬世界的一部分啊。”他感慨,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心無畏懼,一片坦蕩。

  吳景函也不例外,看著消解的自身,他朝衛霖苦笑:“原來你說的‘我是人,你不是’,幷非是氣話。只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是否存在於現實中?還是完全只是李敏行的幻想?”

  “這你得問他。”衛霖朝李敏行努了努嘴。

  李敏行笑著觸碰吳景函的手,兩人同時握了個空:“吳總監當然是真實的存在,不然是哪個變態上司,整天讓我們加班?”

  他們在笑聲中灰飛煙滅。

  穿梭機停在35層高樓的樓頂,正是衛霖和白源進入這個“絕對領域”時,現身的那棟樓。

  頭頂的虛空中電芒回轉,一個流光溢彩的旋渦正在形成,他們知道這是現實世界的監測員正在開啓引流通道,讓他們的意識可以安全脫離。

  “走吧。”白源說。

  “等等,”衛霖走到他身旁,幷肩俯瞰這滅世的盛景,“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幕了,每次做完任務都百看不膩。”

  他朝面前的天崩地裂伸出雙手,仿佛想要穿透“絕對領域”的規則,探索人類渺茫不可知的精神世界。

  然後像影視劇裏的神經病反派一樣嘎嘎地詭笑起來:“我享受摧毀的快感,因爲這要比創造本身,真誠與痛快得多!”

  “你有病啊……”白源似鄙夷、又似無奈地說。

  “——你來治啊?”衛霖笑嘻嘻地側頭看他。

  白源心底微動,從外衣口袋裏,掏出一隻毛茸茸的奶貓。

  奶貓“喵”了一聲,伸出粉紅色小舌頭,輕輕舔舐主人的手指。白源的指尖在它柔軟的短毛間滑來滑去。

  衛霖遺憾地嘆口氣:“它也會隨世界一起毀滅,帶不出去的。”

  “我知道。”白源低聲說。

  “這麼醜的貓,不要也……”在鏟屎官的怒視中,衛霖縮回最後一個字,改口道,“等回到現實世界,我弄一只好看的給你啦。”

  白源搖頭:“養貓就像談戀愛,得看緣分。”

  衛霖好奇心起,十分八卦地問:“我說你談過戀愛沒有,好像頗有心得啊。”

  白源綳緊了臉部肌肉,沒搭理他。

  衛霖似乎窺探到冰山後面一片蠻荒的處女地,興致勃勃地追問:“說一下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都什麼時代了,你還這麼保守?餵,你該不會真是性——”

  後面的“冷淡”兩個字尚未出口,白源轉身而去:“你再不走,通道就要關閉了。”

  衛霖只好遺憾地打住,與他一同走入逶迤的光流中。

  ++++++

  電極艙的白色艙門自動開啓,衛霖睜開眼,仰望天花板,仿佛剛經歷一場夢境連連、睡不解乏的沈眠。

  工作人員將他從艙內扶出。晃晃悠悠暈船般的感覺逐漸散去,衛霖終於雙腳落到了實地,長出一口氣,抻胳膊扭脖子地開始做他的恢復操。

  監測員們早已對他的各式花樣見慣不慣了,只有新來的葉含露看著他抿嘴笑:“意識進入別人的‘絕對領域’,是不是很難受?”

  “還好啦,也就跟靈魂出竅差不多吧。”衛霖習以爲常地說,“現在我就像托舍重生的老妖怪似的,要重新適應這個殼子。”

  他雙手叉腰扭完圈,回頭一看,白源正站在另一個電極艙旁,面帶微嘲。

  “——什麼意思?想幹嘛?”衛霖條件反射地詰問,宿敵感又開始死灰復燃。

  “沒什麼意思,我去寫任務報告了。”白源卻破天荒地沒與他針鋒相對,轉身離開。

  剩下一個全無敵手的衛霖,鬥誌萎靡地站在那裏,嘟囔:“他怎麼不跟我吵了呢……”

  “我怎麼覺著,你和白源一起出了趟任務,關係緩和了不少啊,以前就跟那鬥鶏似的。”一名男監測員上前摟住衛霖的肩膀,語重心長,“看來你倆要多搭檔,才能化幹戈爲玉帛。也省得其他人拿你們的不合說閑話,都是同事嘛,鬧那麼僵不好看。”

  “……”衛霖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走廊,中間隔了幾十米,後方驀然有聲音叫道:“等、等等!衛霖?白源?”

  衛霖轉頭,李敏行正在一名康復員的陪同下,匆匆趕上來。

  “那個,謝謝。”李敏行撓了撓亂髮,神色有些赧然,“我現在清醒過來了,多虧你們的救治。”

  衛霖笑道:“不謝不謝,本職工作嘛,領了工資就要幹活。”

  “雖然我還有點不適應,你們身份的轉變,但是……在妄想世界裏,我們好歹也算半個隊友,現在回到現實,還能不能做個朋友?”李敏行帶著點期待和忐忑看著他。

  “當然。”衛霖向他伸出右手,互相握了握,“至於白源那傢夥,就不好說了。”

  李敏行又走到白源面前,認真地伸出手。白源臉色冷漠,就在他以爲對方不樂意,失望地放下手時,對方忽然碰了一下他的手,不鹹不淡地“唔”了一聲。

  “太好了。”李敏行高興地說,“留個聯絡方式吧,以後有事沒事都可以聯繫我。”

  衛霖開玩笑:“有事沒事指什麼,叫你來修電腦還是喝酒擼串啊?”

  “都行,隨叫隨到!”李敏行跟他交換了手機號,揮手道別。

  這個小插曲,讓周圍氣氛似乎又和諧明快了幾分,衛霖把手機往白源面前一送:“你也記一個?”

  “不用。”白源硬邦邦地回答,“你記就行了。”

  衛霖訕訕地收回手機,正要自顧自走掉,白源吩咐:“任務報告寫完,我們一起核對一下,別出漏子。”

  “哦。”

  兩人同時沈默了片刻,同時開口:“其實——”又同時尷尬地閉了嘴。

  衛霖:“你先說。”

  白源:“……”

  衛霖無聲地嘆口氣:“好吧,我先說。其實你這人真正接觸起來,也沒那麼討厭,今後儘量不吵,省得別的同事看笑話。”

  白源:“……其實也沒什麼。就這樣。”

  他生硬地轉身走了。衛霖微一楞怔,追在後面問:“‘就這樣’是怎樣啊?你這人說話怎麼藏頭遮尾的,太不夠意思了!”

  白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聽著身後傳來的不滿抗議,嘴角微微翹起:雖然與衛霖八字不合,但執行任務時配合默契。這傢夥能力相當不錯,就是說話和行事風格太膈應人,不過接觸多了,自己的容忍度似乎也提高不少……

  總之,自視甚高的白源先生,認爲如果硬要安排一個長期搭檔給自己,衛霖這傢夥還算差強人意,他就勉爲其難地接受了吧。

  “哎對了,我忽然又想起個問題。”衛霖牢騷發上了癮,跟爆米花似的直往外蹦躂,“李敏行說吳景函是現實中存在的。那傢夥是個GAY,李敏行知道這一點,幷且對他印象不佳,所以在精神投影中,吳景函一直賤兮兮來勾搭騷擾我。這是不是意味著,李敏行認爲我特別吸引基佬,符合基佬的審美眼光?我看起來是娘炮啊還是弱鶏啊!臥槽我覺得自己挺MAN的啊……”

  ——白源深吸口氣,覺得還是高估了對衛霖的容忍度,這種聒噪的搭檔,誰要誰拿走!

  ++++++

  李敏行經過治療中心的精神測試,確認被害妄想癥已經痊愈,被送回了家。

  下車後,看著夕陽餘輝拋灑的家門口,他微微有些恍惚,仿佛仍身在夢中:一個冷酷殺手持槍沖入,幹掉了門鎖與安防機械犬,另一個守護者橫空出現,攥住他的手腕說,我來救你,跟我走……

  而事實上,門鎖還好好的,安防機器犬這種幻想中的科技産品根本就不存在。殺手和守護者,是他的兩名治療師。

  李敏行如夢方醒地一笑,自嘲地拍了拍臉頰,開鎖進門。

  站在房間裏,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的、被監視與竊聽的感覺已經消失。他不由回憶起衛霖說的,“腦域開發臨床試驗帶來的顳葉刺激只是個誘因,主觀、敏感、多疑、軟弱的性格缺陷才是你患病的主要成因,再加上秘密技術失竊被公司調查這個激發點,病癥徹底爆發,産生了幻聽和幻覺。包括那些被殺的夢境,也是精神暗示的産物。

  “——連同‘入侵了一個奇怪的加密系統’,都是你妄想的一部分。”

  李敏行反復思考著這番話,覺得十分有道理,又忍不住打開電腦,翻出了幾個月前入侵的那個神秘系統的網址。

  進入以後,屏幕上顯示出一個背景爲粉紅色的綜合性大型論壇,分門別類地設出文學、影視、遊戲、情感,甚至是美容與寵物等等專區。他隨便選了個專區點進去,打頭的帖子題目是“求文收、求作收,讀者你們都是小天使呀嘿”。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網絡論壇……衛霖說得對,從一開始,所謂的黑客入侵事件,也只是他的妄想。

  李敏行心底吊著的最後一塊鉛錘終於落了地。他關閉頁面,將這個地址從瀏覽器記錄裏刪除。

  從今往後,他會重拾初心,踏踏實實工作,不再心存妄念,企圖一步登天。

  ++++++

  “……有動靜了。”幽暗的空間中,一個男人的聲音陡然響起。電腦屏幕的藍白色光綫,將他戴著眼鏡的臉映照出半明半昧的詭秘感。

  另一個人走過來,手指按在桌沿,做工精緻的女士便西的袖口和指間菱形鑽戒隱約可見,聽聲音年紀稍長:“是三個月前的那個IP地址?”

  “沒錯。盯了它這麼久,終於又出動了。幸虧上次系統被入侵之後,我就做了個掩護程序,一旦有外部IP強行登錄,就會自動跳轉到另一個普通的網絡論壇去。”

  “盯緊它。找出這個人。把所有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

  “是。”

  (黑暗中有人·完)

  作者有話要說:  (*註:衛霖不要臉,從裴多菲的《我願意是激流》和馬克思的《給燕妮》裏拼貼出來的詩句。)

  下一卷:末世災難片(手拉手,打怪獸。睡一床,搭檔很忙

  後面的世界會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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